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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
四下万籁俱静,徒儿马不停蹄赶回传来哨音的未名湖的时候,天已经黑沉沉一片了,只留一钩弦月和寥寥几颗星子,孤零零地挂在遥不可及的天际。光秃的杨柳伫立在月色凄迷中,犹如幢幢鬼影,摄人心魂,只有不时传来的几声野狗的吠叫才使人从可怖的臆想中脱出身来。
只是,这未名湖是师徒回山的必经之地,来到这里,就说明已经离兔儿山很近了,只因徒儿错过了师父交代的约定地点,师父才会在此地等她。
这里,恐怕连盗匪都不愿意现身的吧?小姑娘不由轻笑一声。
而这些自然不足以让她心悸。
徒儿穿着小靴子的脚踏在砂砾小道上,足音打碎了寒夜的清冷孤寂。凛冽的空气中似乎还隐隐夹杂着白天城里处处弥漫不散的烟花爆竹的气味,一如多年前她差点火烧竹舍那会儿。小姑娘的脚步渐渐向湖滨沙地走近。
师父的身影在荧荧冰面上背手而立,和往日师徒还在山上的情景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师父对于身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亦不予理会。
狂风像刀子一样,刮得小姑娘的脸生疼生疼,胡乱吹起的衣袂向外翻飞,师父的背影在星辰的微光中让人越觉孤单,而这又是为什么呢?徒儿自然心知肚明。
自知理亏,徒儿紧紧衣领,跨步上前,全然不顾湖面冰寒,融雪又会不会沾湿衣裙,乖乖垂首跪在师父脚边。
……
一盏热茶渐凉。
“师父?”徒儿始抬起头试探般的低声叫道。见师父依旧无动于衷,再次开口,“师父,徒……”
师父低头看了一眼脚边那团规规矩矩跪在冰面上的徒儿,忽然抬起眼望向徒儿身侧的树影中,平和的目光似要穿越重重黑暗,直抵人目力不可及的最深处,随即,遥对着远处的阴霾,毫无波澜地问道:“怎么,还不出来吗?”
徒儿心下一惊,顿时想到这次下山的原委,心道,自己竟如此大意,丝毫没有发觉周遭早有人埋伏。亦或是!来人的藏匿功夫十分了得?徒儿下意识的再次伸手摸向靴筒里的匕首,蓄势待发。
四周再次陷入平寂。“扑,扑。”似是经过一番思量权衡,于黑暗中,耳廓捕捉到一前一后,有两人轻落于地。
原来是藏在树上了。
想到之前一直有人在不远处监视着湖面上的一举一动,而自己却全然不察,徒儿便觉一丝无来由的寒意,这丝寒意比隆冬腊月的刺骨冷风更甚,偷偷钻进暖和的衣袄,堪堪吹进了骨子里。小姑娘跪直了身子,右手的五指已经紧紧握住了匕首的柄首之处。
沙地上再次响起沙子被碾压的细微沙沙声,平日里这样的微不可闻稀松平常的声音在今天的夜里却格外清晰,格外地牵动人心。两个黑影渐渐向湖岸走过来,待他们也踏上冰面,师父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
“是你们!”傍晚时分在戏班子小门外发生的一幕幕再次回闪过徒儿的眼前。
“师父。”两人齐齐跪下。
此时,冰面终于负荷不住几人的重量了,“咔!”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之间,先前看似结结实实的湖面骤然开裂!
破裂声在耳边异常刺耳!
师父一手迅速抱过依旧跪在脚边的徒儿,此刻,她正失神地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之间完全忘记了反应,不用借力,原地旋身而起,回转到松软的湖岸上。
另一边,两个孩子狼狈地趴在冰层上,为避免开裂扩大,因而大部分衣衫已经被漫溢上来的冰冷湖水沾湿,衣衫浸水。
小姑娘留意到,先前青衣戏子的外衣已经套在了略小些的戏子身上,而他自己只着中衣。可是,无论是谁,这样单薄的衣物都不足以抵挡住三九天气的寒冷。
湖面已经停住破裂的态势,渐渐稳定下来,青衣戏子开始试着从冰面上爬向沙地,他的四肢似是被冻僵了,就连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手脚都明显有些困难。
“师父,……”
终于,脚下不稳,一个踉跄,直直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再次跪倒。
“师父,我二人愿终身追随侍奉师父,只求师父传授武艺,”他努力撑在粗粝沙子上的双手微微打颤,紧抿的嘴唇被冻得青紫,脑袋却依旧庄重地叩下,额头紧紧地贴向满地的砂砾,“望师父收容。”
旁边刚才才艰难地爬出湖面的戏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庄重叩首道:“望师父收容。”
又是一阵蚀骨无情的冬风呼啸而过,像是来自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不死心一定要在今晚为阎王爷多拉些鬼魂,多添些鬼差,本来就衣衫单薄的二人,刚刚湖面破裂时又沾染上了冰冷的湖水,此时发颤得更厉害了。
青衣戏子见师父依旧没有言语,强忍住被冻得止不住咯咯作响的牙齿,咬紧牙关,再次将头重重磕向沙地,“望师父收容。”
惨淡月光下,青衣戏子的脸色愈加青白,牙齿咬得太用力了,以至于太阳穴隐隐作痛。惨白的额头被尖锐的沙子磨破了皮,创口很多,细细密密地遍布在整个额头上,却也只是溢出丝丝血色。
小姑娘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们,偷偷扯了下师父宽大的衣袖。
片刻,师父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微微一笑,说了句当时他们谁都不明白的话,“师父老了,丫头也长大了。”徒儿望向师父心下一痛。
“也罢。我会教习你们武艺,但终此一生,我门中弟子只丫头一人,所以你们大可不必叫我师父。
无论你们为何要习武,只是你们既然随我上了山,便要忘记这山下的一切恩怨,安心待在山上,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自下山。
我要你们时刻陪伴徒儿左右,护她一世周全,你便叫左,”师父望向面无血色的戏子,只着中衣的戏子僵硬地点头,“你叫右。”
一语落地,两人再次向着尖利的沙子磕下一记响头,齐声道:“是,左右谢师父赐名,谨记师父教诲,决不食言。”
决不食言。
决不食言……
三九隆冬,未名湖上,刀子似的大风,将这段誓言铭刻在了结成冰的湖水之上,一笔一划,那样清晰,那样深刻,时光为证,天地为鉴。
决不食言……决不食言……决不食言……
左右虽然饱受着寒冷带来的痛苦煎熬,但说出口的话依旧坚忍铿锵。
师父对他们的话不作任何回应。
此二人能在徒儿赶到之前就提前藏到树上,应是也听到了我的哨声。师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后生可畏,真是不简单,只是……
阿左注意到师父看过来的目光,将眼睛毫不避讳地定在师父身上,随即恭敬地垂下头。
“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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