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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刹城头。
古城开始坍塌,一整座历尽了数百年风光岁月不曾有倾倒痕迹的老城,在裴旻出手打压韩约之后,根基已经有了动摇。
平等王以雷音鼓逼迫煞气的“讨巧”手段,将这座古城里残余的煞气,与那道裴旻剑气一同挤压而出。
气势磅礴。
这道剑气若是保留了全盛的八成,不,哪怕只有一半,也足以斩杀十境之内的所有生灵。
只可惜。
以平等王的手段,能够挤出煞气和剑气,已经是极限。
汹涌出城的黑龙卷,没有对准天地间的那一道白衣身影,而是如汪洋大海一般澎湃散开——
面色苍白的柳十一,瞬间拔出长气,挡在面前。
天地昏暗。
长气的剑身,平铺无数道漆黑条纹。
并非是剑器被砸得开裂,这些漆黑条纹,更像是寒冬时候的霜冻,覆盖剑身,而后瞬间破碎开来。
这是一种保护。
柳十一的面前,那柄被他格在面前的“长气”,像是一个燃烧着幽幽黑焰的烽燧火炬。
漆黑煞气荡开之后,一抹光华流淌,剑身仍然光滑洁白如初,不见丝毫纹痕。
羌山长气,世间名剑!
劈,砍,撩,刺。
这些都没有。
只有格挡。
抬起剑后,柳十一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小山,不动不摇,任由罗刹城怨气冲天,扑杀在他的身上,不能侵入三尺之内。
柳十一的剑,不会做出任何无用的剑招。
他追求极致的简单。
白衣少年眼神冰冷,眸光挑起,剑气屏障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一道沉重的影子向他扑来。
数之不清的雷音鼓,带着鲜血和白骨,在他的剑气屏障上溅开。
噼里啪啦的破碎声音,带着入骨的雷霆脆响,在柳十一耳边炸开!
“砰砰砰——”
当剑气屏障破开一瞬之后,罗刹城的煞气抵达了一个至高的巅峰。
一抹寒光,刺破了柳十一的三尺范围,刺入了柳十一的三尺之内。
退无可退。
避无可避。
柳十一唯有拿长气去挡。
那柄在王异身上背着极其不协调的单人高长剑,被柳十一单手攥住剑柄,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
仍然是格挡。
一个很简单的格挡。
平等王保持着扑杀的姿势,这个阴森男人的身上,裹挟着的浓浓雾气,在这一刻尽数瀑散开来,像是被一道自内而外引燃的火光,点起了整个身子的昼明!
不是阴煞之气,这些气息,就只是颜色漆黑。
平等王露出了他的面容,这不是一张阴鸷的面孔,在雾气的掩盖之下,柳十一没有想到,这位地府第九殿的脸,生得很端正,很大方,很善良,像是在街上随意都可以见到的那些平凡俗人,拎着菜篮,背着行囊,只看过一眼,就会忘记长相。
像是一张大饼。
这很符合地府杀手的真谛......越是不起眼的,越是容易被人忘记的,越是能在这一行走下去,走到更远,活到更久。
这一刻柳十一有些恍惚。
他见过卸下伪装之后的平等王。
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
是许多次。
柳十一的脑海里只记得剑,他不会刻意去记路上遇到的路人,擦肩而过的游客,找自己说过一两句话的修行者,他记不得自己有多少仇家,也记不得自己得罪过多少人。
但是他记得,他见过平等王。
这张朴实无华的脸,或许是一个挑扁担的担夫,或许是一个撑杆的船翁,或许是推着木车卖包子的小贩......柳十一见过,又忘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仍然会想起。
这抹熟悉的疏离感,让柳十一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于是长气被震得微微脱手。
于是一道猩红的刀光,从平等王的袖口里滑掠而出——
平等王的面颊上,没有喜悦也没有痛苦,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忘却了自我的佛陀,他的眉尖微微上挑,那张大饼脸上,点缀着好几颗麻点,他的眼神里只有柳十一的影子。
之前的愤怒,不屑,冷漠,都是伪装的面孔。
在对弈之时,他需要做的,就是隐藏自己所有的想法。
然后递出致命的一刀。
以前他有一个引路人,教他如何杀人。
如果要杀死身份地位尊贵的权贵,对方早已经有了戒备之心,潜行,暗杀,都没有用......看起来像是断绝了杀手刺杀的绝大部分途径,但其实还差得很远。
杀手要做到的,就只有两个字而已。
杀死。
无论以什么途径的杀死。
死于天灾,被雷劈死,被水淹死,被火烧死,被冰冻死。
死于人祸,被辇车压死,被自己喝水呛死。
只要他们接了钱财,收到了雇主的任务,而对方死去......无论是以何等的形式死去,这桩任务便宣告了成功。
那时候,平等王还只是一个幼嫩的孩子,他走在江湖与世俗之间,学习了至简的杀手精髓,跟着他的师父,拜入了大隋东境一座“豪绅”府邸,当做幕僚府客,替那位“豪绅”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第一年,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他的师父在做,他默默看着,学习,第二年,他的师父便不再去做。
他的师父被府主奉为了座上贵宾。
那位府主并非是一个不懂修行之道的俗人,相反,他有实力,而且有野心,靠着数次关键的刺杀,得到了巨大的修行资源,修为境界臻至后境,最终占据了一个小山头,开始试着在东境开宗立派,成为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时候,平等王的师父只是一个中境。
那一日后,府主不再是府主,而是山主。
然而当上了山主,他只活了一天。
他这一年来,给了平等王师父不下十次的刺杀机会,为了试探师徒两个人的效忠程度,他殚精竭虑,下了数不清的圈套。
只因为他当时仍在中境,修行者最害怕的,就是对一切失去掌控,所以他试探,永远提起那一刻警惕的心,曾经无数次,平等王自己生出念头,觉得初境的自己,也可以杀死这位安睡的府主,但是师父都制止了。
于是懵懵懂懂,尚还年幼的平等王,在府邸待了一年,待到他学会了杀人的大部分手法,待到了府邸变成小山,他打心底认为师父带自己来,是为了在这座山头过完下半生。
一觉睡醒。
师父就拎着那位山主的头颅,站在自己面前。
师父告诉自己,不可相信任何人。
师父也告诉自己,若是心思被人猜透了,那么便输了。
他记住了这一句话。
他跟在师父后面又修行了一年,把冰天雪地捡回自己,教自己生存,教自己修行的老杀手,当成自己的父亲来供养,杀死那位山主之后,两人大富大贵起来,他在东境那座山头,修葺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府邸,篆养金丝雀,囤放美酒,珠宝。
三年。
三年后,他的修为超过了老人。
这三年,像是在府邸那一年的重现,看似亲密无间,但无论他如何尽孝,都始终隔着一层隔阂,直到老人得了一场重病,他花光了山头所有的储蓄,卖掉了这一切,背着老人云游四海,寻病求医。
他买了一颗金丹。
那颗金丹,卸下了老人所有的防备。
这一切都是假的,当一个杀手,自然不能奢求有人会对你动了真情,这世上没有一种情感是可信的,老人在演戏。
他也在演。
平等王搁下老人头颅的时候,觉得这一切变得十分轻松,又十分沉重,这些年来,他无数次浸入其中,真的把老人当成自己的父亲,可是他忘不了老人拎着血淋淋的府主头颅,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
他想活下来。
大千世界,阳光是真的,温暖是假的,相互扶持是真的,生死相依是假的。
那一天像是新生,也像是死去。
那天知道,他才知道,他杀死的乃是地府平等王。
他成为了新的平等王。
隐姓埋名的老人,坐在地府平等王的位子上已经有数十年,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中境杀手,以他的真实实力,可以信手抹杀一百个府主。
老人真的在教自己如何杀人。
这三年,自己如果没有骗过老人,那么便会死的很惨。
平等王那一日才明白,自己杀死了老人,并不是一切的结束,这才只是开始......老人杀死了过往的自己,把自己领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开始迷恋这种杀人的感觉,享受着欺骗与玩弄股掌之间的优越感。
他早就计划好了杀死柳十一的整个过程。
他与柳十一见过无数次面,早已经是“老熟人”,他曾经问过柳十一剑道,也与柳十一请教过剑式,两人真正交过手,一起乘过翻越漓江的老船,柳十一自剑湖宫下山之后,他便制造了这场偶遇,他从来都没有换过身份,而且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很可靠的背景,遥远的东境一座七境山头下来的年轻修行者。
这是无论如何都差不出破绽的背景。
为的,就是成为柳十一的“朋友”。
然后杀死柳十一。
当他的刀刺入柳十一额头的时候,他会宣判柳十一的死刑。
然后以一种近乎于玩弄的态度,来告诉柳十一真相。
但是世上总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事情.......譬如,他并没有与柳十一成为朋友,他说过话也买过单,但柳十一实在是一个怪胎,直到如今,他也没有得到柳十一的一样馈赠。
柳十一从来没有主动对他说过一句话。
而“平等王”选择离开,柳十一似乎也没有丝毫的察觉和遗憾......平等王觉得,这世上无奇不有,有自己这样冷血无情的杀手,也不难解释有柳十一这样一心沉醉于剑道的痴子,自己付出了大把的银子和精力,却没有获得柳十一的友谊。
他要在杀死柳十一的时候,加倍的羞辱对方。
......
......
悬在柳十一肩头的那抹冷光,并没有插入血肉之中。
甚至,连一朵血花都没有溅出。
再甚至,连一朵风花也没有荡开。
漫天黑龙卷,包裹着平等王和柳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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