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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心中有山岳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文天祥《正气歌》
到了小年这天,公司中午聚餐、发完年终奖,下午便放了假。
江听雨先回了住处一趟,因为江淮南工地的包工头拖欠了工人的工资、厂商的材料钱,到了年底没办法,索性拍屁股跑路了。所以,那工地干不下去了,江淮南得把行李寄放在江听雨住处,年后再来重新找活儿干。
临走前,她又做了几道菜放进冰箱,陆万生热一热还能吃两天。
深夜十二点,江听雨和江淮南在老家县城下了火车,回村里的班车早已停运,得等到清晨七点才能坐车回家。
虽然江听雨做了一本畅销书,其他书的码洋也不错,年终奖还算丰厚,但她是预备存钱给父母修房子的,此时便舍不得拿出来随意花掉。
小县城管得松,是不必凭票进候车室的。兄妹二人对望一眼,相视而笑,得,也别住旅馆了,就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待一晚上吧。
不仅他们,事实上整个候车室都快坐满了,多的是在外打拼一年、雪夜而归的人。
没人爱吃苦,但只要有所求、有所守,谁都能吃苦。纵然风雪扑面,顽强的人仍然会披星戴月地歌唱。
江听雨抬眼打量四周,夜已深了,风越来越疾,雪越来越大,靠着行李酣睡的人越来越多。
掏出手机,她将候车室的景象拍下来,发给陆临渊:“人生亦然,众生皆苦。”
至于陆临渊回不回复,她并不作过多思考,今天是小年夜,他总不至于还要加班吧?想必早已安枕,这风雪夜最是好睡。
谁知,手机竟很快收到回复。
图片是凌城晨报发布的最新消息:凌城公安局原党委委员胡康国受贿案一审公开开庭审理。
陆临渊还在后面附了八个字,是钱钟书先生答丰子恺先生的话——“目光放远,万事皆悲。”
江听雨倏忽一笑,她哪有丰子恺先生的半分洒脱与成就?言重了。
“火车站冷不冷?”
“不冷,小县城还挺人性化,在候车室里放了好几个炭火炉子。而且我告诉你哦,旁边已经在修新的火车站,明年回家,就有空调了。”
“真好。”
“那你呢?”
“官和民的反腐共识越来越强烈,从一开始的备受阻力,到现下已经顺利了许多。严抓严打,砥砺前行。”
“真好。”
“是的。”
……
你一句我一句,小姑娘尽说些生活中的琐事,大男人听得有趣;大男人说着家国情怀,小姑娘也听得认真。
二人身处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所思所想分明相去甚远,却也自得其乐、相得益彰。
除夕夜。
上级在年前交办了一起反贪大案,前期已展开了大量调查,此时正值案件攻坚克难的关键节点,陆临渊所在的部门自愿放弃春节休假,全员加班,忙得连喝口水都怕耽误时间。
诺大的会议室内,几箱子财务账册、凭证摆得满满当当,他们要从中抽丝剥茧,通过查找、比对、审核,找到关键线索和证据。
“战机稍纵即逝,我们必须争分夺秒。”
大年夜叫不到外卖,整个办公室基本靠泡面和面包充饥。黄梅心疼儿子连过年也不能歇一歇,打包了许多热菜,让陆园送过来。
陆园驾照还没考到,打算步行。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莫家鸣闻言,放下手中的南瓜子,起身接过陆园手中的保温盒:“外面冷,我去吧。”
陆园点点头,没多客气。
黄梅看着这一幕,则内心无比欣慰。对莫家鸣这个女婿,她是千万分满意,觉得一众晚辈中,就数他最能干又识大体,还会疼人。
在陆园给莫家鸣递围巾时,莫家鸣忽然攥住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颇有些难以言喻的暧昧。
陆园的脸便一下子红了。
她向来在工作岗位上张弛有度、游刃有余,唯独在莫家鸣面前有些放不开手脚。结婚近两年,也有过肌肤之亲,却仍如小女生般羞涩。
莫家鸣松开她的手,俯身到她耳畔,近乎呓语般轻声说道:“今晚……”
陆园轻轻推开他,抚了抚自己的耳垂,低下头去。
莫家鸣勾唇一笑,转身出门,去给小舅子陆临渊送年夜饭。
到了监委会办公楼下,莫家鸣抬头望着楼上灯火通明的某间办公室,摸出手机拍了张照,发给自己的一个好友。
“我小舅子大年夜还在加班,厉害吧?”
对方很快回复:“辛苦了。”
莫家鸣收起手机,拎着保温盒上楼了。
办公室的门没关,莫家鸣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的众人抬头看过来,待发现是莫家鸣之后,纷纷打起了招呼。公检法一家,大家都是一个系统内的人,平时开会、学习时免不了碰面,又都是同龄人,是以对莫家鸣这个新晋的公安局副局长并不陌生。
莫家鸣举起手中的保温盒,晃了晃,极得体地笑道:“能进去吗?”
十分钟前,陆临渊发现了一个疑点,拿着账册去监委会主任王饮泉的办公室了,是以这会儿并不在位子上。
按理说,监委会的办公室,闲杂人等是不能进来的,但众人相视一眼,琢磨着这人是系统内的人,又是陆临渊的姐夫,应该没什么不妥,竟让他进来了。
莫家鸣也没刻意规避什么,径直走进去。
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道清越无比的嗓音。
“谁让你进去的?”
是刚从主任办公室回来的陆临渊。
纵然身后是铺天盖地的风雪,室外温度极低,这人仍站得挺直如峭壁的青松。
莫家鸣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说不清是因为尴尬,还是别的什么。
“谁让他进去的?”陆临渊转而去问自己的同事。
一个同事走过来,揽住莫家鸣的肩膀,笑道:“临渊,这是你姐夫嘛,我们不得给张好脸儿招待一下啊?”
另一个同事帮腔道:“对啊,而且外面天儿这么冷,你姐夫特意来给你送温暖,总不至于让人家站在外面吧?”
他们知道陆临渊是一个极其重原则、守规则的人,同时也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是以与他说话并不十分注重上下级关系,都很随意。
陆临渊不在乎他们说话的口吻随意,他在乎的是他们对这件事的不以为意。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反驳,就被王饮泉的声音打断了。
“哎,不是查案子嘛,怎么忽然闹哄哄的?”王饮泉是出来上洗手间的,恰好经过这间办公室。
陆临渊回头叫了声“主任”。
王饮泉朝陆临渊点头示意了一下,走进去,语带狐疑道:“这位是?”
莫家鸣忙将保温盒放在桌上,大步跨过来,伸出手:“主任您好,我是凌城公安局副局长莫家鸣。”
王饮泉伸手与他轻轻握了一下,旋即松开:“哦,你就是近期势头最猛的青年干部莫家鸣?你们颜局常在我们这群老伙计面前炫耀,说有了你这么个优秀的后辈,前途不可限量。”
莫家鸣忙欠身恭谨道:“承蒙胡局的栽培与厚爱,也承蒙主任您的关照,我今天的成绩都是因为各位领导的……”
王饮泉淡然摆手,打断莫家鸣这套打官腔的说辞:“这些话都不用说,你的一切收获都源于你自己的努力,再者,颜局于你或许还有栽培之恩,我与你却是头次交谈,堪称素昧平生了,哪有什么关照不关照?”
莫家鸣闻言,便不再继续说那些哄人开心的场面话,只连连点头称是:“是是是,是我说话欠考量、犯脱离实际的错了……”
王饮泉原还耐心听着,此时已忍不住在心里翻白眼。他这人喜欢直截了当,凡事追求精准的实事求是,最烦腻这些话,不然也不会入官场二十余载,最后被分配到监委会这个清水衙门来。而莫家鸣的喋喋不休在他看来,真是假大空极了。
“莫副局,”王饮泉在念到那个“副”字时,不知是有意无意,语调竟高了些许,“如果你是想寻求关照,那么你是找错地方了,我们这里不会对任何人有所关照,只会有所关注。而被我们关注到,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莫家鸣面上的神情有一丝微妙的变化,但不甚明显,而后讪讪地笑了笑:“感谢王主任的一席话,受教了。”
王饮泉不再应话,叠一叠手中的卫生纸,走出办公室,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去了。
其他人觉出气氛有些不对,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心底纳闷着:王主任向来严肃正经,却很少这样句句不给人留余地……
陆临渊平日虽不喜欢莫家鸣,今日也因他贸然闯进办公区域而不太爽快,但到底这是自己姐姐的男人,只好出言打破这尴尬:“莫局,麻烦你来这一趟了,我们去旁边的会客厅吧。”
知道莫家鸣这人好面子,他还特意省去了那个“副”字。
果然,莫家鸣的脸色好了些,立马就坡下驴,冲着在座各位说道:“不好意思,让各位见笑,是我在警局散漫惯了,今天过来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你们都是陆临渊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走吧,咱们去会客厅,大家一起吃。”
其他同事都挺识趣,没有兴冲冲答应,而是看向陆临渊。
陆临渊开口道:“一起吃点儿吧,吃完认真做事。”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另一头的会客厅里走去,进去后,将食盒里的食物呈一字摆开,啧啧赞叹着色香味俱全。
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时间,办公室内的阴郁和森严去了几分,多了人气与热闹。
陆临渊给莫家鸣倒了一杯热水,想了想,又往里面放了几粒茶叶。很普通,不是什么好茶。
莫家鸣浅酌一口,便不太想继续喝了,于他而言,这茶叶实在很糟糕。然而当他的余光瞄见陆临渊在看自己,为了舅婿关系着想,他还是端着水杯,继续小口品着,似乎杯中是绝世好茶。
片刻后,陆临渊吃饱了,打了个招呼,便率先回办公室。
莫家鸣端着水杯,起身跟上去,从背后拍了拍陆临渊的肩。心中暗叹:这小舅子无论是气质还是身形,看着都像个书生,没想到肩膀倒还挺厚实的,身体还蓄着一股劲儿,仿佛大草原上一只时刻防备着危险的狮子。
陆临渊被这样突然一拍,感受到一阵麻,脑中紧绷的弦仿佛被触碰了。他下意识地猛然转身擒拿,却碰翻了莫家鸣手中的那杯热茶。
莫家鸣丝毫没理会自己是否被烫到,忙不迭地拍打着陆临渊的胸口,将沾上去的茶叶拂去。
“没事,我自己来就好了。”陆临渊握住莫家鸣的手腕,不着痕迹地推开,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丝毫没有因为这件事影响心情。
“嘿,也不知道我今天是怎么了,老是给你添乱……”莫家鸣面带愧色。
陆临渊将手中的帐册放在窗台上,一只手扯开制服,不让水渗到里面的白色衬衣,另一只手择着制服上的茶叶:“可能是因为今天北风过境,天气冷,人也容易心神不宁。”
莫家鸣抬手将水杯扔向三米开外的垃圾桶,陆临渊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看见那只水杯直直地落进了垃圾桶。
这臂力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练就,莫家鸣出身山村,五岁就开始拎着一只木桶去溪边提水,到十岁时,已经可以一手拎一只了。
“莫局一身好力。”
“临渊,你这可就客气了啊,现在又没有外人,你该叫我姐夫。”莫家鸣说着,走到陆临渊身后,帮他理了理被扯乱的衣服领子,又掸了掸肩上并不存在的灰。
陆临渊回头去看,目光触及自己方才搁在窗台上的账册,便伸手将他它拿了回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那一瞬间,感受到身后莫家鸣帮自己掸灰的动作,慢了一拍。
他还未及细想,同事们已经出来了,将食盒递给莫家鸣,热情地感谢他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还亲自跑一趟来送饭。
莫家鸣应付惯了这样的场面,甚至很迷恋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那些道谢的话即使并非大事,在他听来也是百般舒爽愉悦。
大家客套得差不多了,莫家鸣便道:“既然大家吃得开心,那我就可以满足地回家去了,我爱人和岳父母还在等着我回去吃年夜饭。这大过年的,各位辛苦了啊!”
眼看着大家又要开始新一轮的“不辛苦”“不客气”,陆临渊沉声道:“莫局,慢走不送。”
莫家鸣这回便真的走了,直到走出大门,坐进了自己的车,他才回头去看那间办公室。
平平无奇的一间小屋子,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和权力,可能只需一句话、一张照片,便能让整座城市的官场格局,在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他掏出手机,给之前的那位好友发去一条信息:“小舅子很优秀,是干这一行的好材料。”
字里行间,透着股炫耀似的。
好友回复:“优秀是好事,但枪打出头鸟,还是希望年轻人知进退、懂分寸,戒骄戒躁。”
莫家鸣将这话咂摸好几遍,末了回复一句:“我会将这些道理教给他的。”
等了许久,那边一直没再回复。
莫家鸣将手机放好,发动了车子,往外驶去,甚至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他不喜欢这里,人太死板,建筑太刚硬,连花草都挺直了腰杆,在冷风里纹丝不动,而这些,都让他觉得压抑,乃至心生恐惧。
车子即将转弯时,莫家鸣想起了那条短信所说的话,不禁有些真心实意地担心起陆临渊来。
向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莫家鸣离开后,陆临渊拿着那本帐册,端详了好一会儿,而后,再次走进了王饮泉的办公室。
王饮泉没吃莫家鸣带来的饭菜,这会儿饿狠了,正端着一桶泡面吸溜着,见到陆临渊进来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主任……”
“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戏,本主任不批。”
“为什么?我们已经连续加班两天了,这是目前为止找到的最大疑点。主任,如果你不让我去查,那请给我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陆临渊并非不知世故的毛头小子,他知道为官之道,但面对着有可能成为关键证据的诱惑,他选择了坚持自己的原则。
王饮泉喝了一口面汤:“年后再去。”
“什么时候,我们查案,还需要将就假期安排了?”陆临渊挑眉,一点儿也没有因为王饮泉是领导就犯憷。
事实上,任何一个人在被喝醉的领导拉着比大小、结果还把领导比下去了之后,都会有种打破职位尊卑的释然吧……
“陆临渊同志,注意你的言行,这是跟领导讲话该有的态度吗?”王饮泉说完这句话,又狠狠吸溜了一口面。
陆临渊:“……”恕他直言,面对这样一个吸溜泡面的领导,他现在的这种态度,已经是他能够做出的最正经的态度了。
“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案子的水很深,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趁春节陪陪父母妻女,年后开工再全身心投入,打一场艰苦而漂亮的大仗。”王饮泉已经决定再加班一小时就去宣布下班、放假三天了。
陆临渊听到这儿,自然明白了王主任的一片心意,事实上他也已经看出大多数人有些心不在焉了。这并非他们不够敬业,而是举国欢喜的团圆日子里,自己却不能陪在家人身边,难免心中有愧。
“那让他们休息几天吧,我还是要申请外出调查。”看出王饮泉嗫嚅着正要再劝,陆临渊沉声道,“主任,你知道的,有些线索是有时效性的,可能稍纵即逝。”
王饮泉陷入了沉思,他知道陆临渊的话是无比正确的,也知道一向冷静理性的自己有些感性了,可他实在舍不得陆临渊这样一个优秀的好孩子,在这样热闹的日子里独自涉险。
“主任,让我去吧。”陆临渊打断王饮泉的思考。
王饮泉抬头。
“不然,我可能会因为自己的调查申请没有被批准,想查案子的野心没有得逞,而导致情绪失控,一不小心就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事情……”陆临渊轻描淡写,一点也不像在威胁人。
王饮泉抬眸看他,眼神陡然变得危险,很凶。
陆临渊笑得一脸无害,不自觉歪头道:“比如,主任上次喝醉后,非拉着我去洗手间比大小的事。”
王饮泉:“……”妈的,一喝酒成千古恨。
“还没比赢。”陆临渊正色道。
王饮泉:“……”陆临渊你这样是会被我穿小鞋的你知不知道!
最终,陆临渊还是开着车,踏上了调查的征程。
他是已经出了市区,即将上高速了,才想起来给家里打电话说一声。
黄梅很心疼儿子:“临临啊,你们领导也太霸道了,大过年的加班就算了,好歹人就在市里,现在倒好,还把你安排到外地去出差加班了,这什么领导啊!你们领导是叫王饮泉吧?我看他确实是水喝多了,连脑子都进水了,中国的过年传统就是团圆、全家要整整齐齐啊他知不知道!”
陆临渊先在心里向脑子进水的王饮泉道了歉,而后向念叨的母亲解释道:“是我自己主动申请出差的,案子隐约有一点眉目,我不想节外生枝。”
陆知新声音冷硬:“你就光想着案子不要节外生枝,就没想过家人会遗憾无法团圆?”
陆临渊扬眉,嘴角勾起一道弧度,笑意却未达眼底,嗬,没有担心、没有想念,就只是遗憾?好,好得很。
陆园拿过陆知新手里的听筒,温声道:“弟,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大晚上的,又是冰天雪地,开车慢点。真查到什么,也不要太明目张胆地对着干,先想办法拖延,等假期结束有同事支援了,再一鼓作气将案子拿下。”
陆临渊:“好的,谢谢姐。”
座机的听筒继续传下去,轮到莫家鸣了。
谁知一向会在岳父母和妻子面前讨巧卖乖、表现出懂事一面的莫家鸣,竟只交代了一句“注意安全”,就再没说其他的话了。陆临渊有些讶异,因为按照往常,他去加班查案,莫家鸣一定会叮嘱许多话,从擒拿术到野外生存,从跟踪法到暗地打听……有的没的,总会说一大堆,然后收获陆园崇拜的眼神。
恰逢车子开上高速,陆临渊挂了电话,不再想这些,心无旁骛地开车。
到了午夜十二点,车子经过一座小城,提前摆好在河边的烟花齐齐绽放,霎时间,夜空里仿佛开出了整个春天。
陆临渊心念一动,减慢车速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接到陆临渊的电话时,江听雨正跟江淮南坐在灯下守岁,红泥小火炉里烧着炭,江光明跟刘晓玉已经先去睡了。
江听雨瞄一眼正在看本科自学考试教材的江淮南,轻咳一声,而后开口道:“哥,我想喝姜糖水……”
江淮南闻言放下教材,揉了一把江听雨的头:“大半夜喝什么糖水?就会折腾你哥。”
然而嘴上虽这么说,人却起身朝厨房走去。
江听雨朝他吐了下舌头,扒拉两下自己被揉乱的头发,才按下了接听键。
“陆临渊同志,新年快乐呀。”她竭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的声音太过于兴奋。
“新年快乐。”他也竭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的语气太过于轻软。
然而足够安静的夜晚,却还是让这样简单的问候有着藏不住的浪漫。
“你还没睡?”陆临渊打破沉默。
不知从何时起,向来寡言少语的他竟学会了率先挑起话题。
只是,他自己尚未意识到,她也没有。
江听雨往炉子里添了一块炭,答道:“嗯,跟我哥守岁呢。你呢,也在守岁?”
陆临渊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竟泛起些嘲讽的意味,守岁?自从搬出爷爷家,与父母同住之后,就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
“没有,我在开车,”不待江听雨追问,他已自觉补充,“有点事要去临川县办一下。”
一听是办事,江听雨就不多问了,只交代:“那你注意安全,开车是,办事也是……”
虽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叮嘱,陆临渊却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似有春天融了冰的溪水流过,暖暖的,还冒着袅袅的烟儿。若掬一捧饮尽,想必是无法言喻的清甜。
“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啊。”江听雨一手攥紧手机,一手握着火钳去翻烧红的炭,心里免不了担忧,却又什么都没办法为他做。
“嗯,好。”陆临渊这样回答着,似是安慰,又像是承诺。
炉子里的炭一经翻动,烧得越来越旺,偶尔发出“哔剥”的细小声音。
俩人静静的,不说话也不尴尬。
片刻后,江听雨的视线忽然落在桌上,那里摆着一叠瓜子儿。鬼使神差似的,江听雨开口道:“我想嗑瓜子了,你介意吗?”
陆临渊差点失笑,只听说男人问女人介不介意抽烟,还真没见过女人问男人介不介意嗑瓜子儿的。
“你嗑吧,我听着。”
江听雨:“……”我只是忽然嘴馋而已啊,并不是为了让您听声儿!
探身抓了一把瓜子,江听雨嗑得十分迅速利落。饶是陆临渊这样冷静理智的人,也忍不住为这样的速度啧啧称奇……
江听雨收到陆临渊的敬意之后,一点儿也没谦虚:“如果我嗑一粒瓜子,你就给我一块钱,我能嗑完本地瓜子工厂的所有库存!”
陆临渊:“那您可真是厉害了啊。”
江听雨得意一笑,她没说完的另一句话是:如果我嗑一粒瓜子,你就给我一个吻,我能嗑遍全世界的葵花地。
十来分钟后,后面厨房传来“吱呀”一声,是江淮南煮好糖水,将木门阖上了。
江听雨停止嗑瓜子:“我哥要进来了。”
陆临渊会意,说了句“早点休息”便挂断了电话。
江听雨将手机放好,接过江淮南递来的糖水,小口地喝起来。
大年夜这样特殊的日子,零点准时打来的电话,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巧合?一切但凭她肆意臆测,真实答案除了陆临渊自己,无人得知。
凌晨两点,高速要封路了,陆临渊将车停进服务区,打开手机,弹出了许多新的微信消息。
消息虽多,内容却千篇一律,无非是“祝你在新的一年,业绩创新高、官途更顺利”之类的套话,谁知道这些短信被复制粘贴了多少遍,被发给过多少人。
心底忽然烦闷,只觉当下的冷清冗长无比,让人无处躲无处避。他将车窗打开,冷风争相灌入,虽得片刻的清醒与爽快,可时间稍久,便多大的热气儿都没了。
按亮手机,他退出微信,打开了QQ。点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灰色头像,发出“新年快乐”“我喜欢你”这样的字句,却一如既往收不到回应。
人在山间喊,山间无回声。
醒来后,天边已经有了一丝晨光熹微,陆临渊将这样那样的小心思妥帖收好,行走在世间的,又是那个成熟理智的清朗男子。
这回他要办的案子说起来比较清晰,内容也不算新鲜:2012年至2018年间,景城国土资源局局长田凯旋收受当地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贿赂。
这家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叫林石,在当地具有不小的知名度,一是因为这位董事长不仅自己开公司,还在商业谈判届占有一席之地;二是因为他算是白手起家,却异军突起,在短短半年内连续以最优价格拿下凌城的多块地皮,并且仅仅比竞标对手所报的总价高十万元。
商场如战场,都是在这一行混的,谁能看不出其中的猫腻儿?这位林石,要么是自身有后台,要么就是抱了棵大树当后台。如果林石只是拿了几块地便收手,那么竞标对手们也就认了,谁也不想得罪人,尤其是林石后面的那位。可谁知林石人心不足蛇吞象,居然想大量囤地,再以高价卖给急需地皮来拓展业务的竞标公司。这完全就是不给人家留活路啊,谁受得了?于是,各家房地产公司的负责人愤怒了,一合计,索性收集了林石非法竞标的证据,实名制往监委会投上举报信了!
可是举报信里的证据并不全面,顶多证明林石公司掌握着一些获取竞标公司报价的非正常渠道,这个非法渠道可能是行贿了土地竞标某一环节中的公职人员,但也不排除是收买了竞标公司的内部员工,因此,并不能直接将林石以行贿的罪名定罪。
为了尽快查清这个案件,不让国土流失、国家利益受到严重损害,景城监委会从林石的房地产公司调来了公司成立以来的所有财务账册、凭证,连续奋战,年底也没休息。
通过查找、比对、审核数据,监委会找到了一条关键线索,即财务账册中的“招待费”有些异常,虽然每一次的支出不多,但是频频支出,合计起来竟是一笔巨大的数额。
虽然招待费的收款方是各种各样的店,有饭店、酒店、KTV、农家乐、棋牌室,甚至还有景区门票和加油站的原始发票,但陆临渊去税务局一查,发现大部分收款方的缴税金额与林石公司的招待费支出并不一致。
陆临渊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推测,在获得王饮泉的批准之后,他暗里进行了实地调查,又用自学的财会技能对数据加以比对分析,最后发现这些收款方果然都有一个共同的客户:金碧KTV。
通过连续的蹲点,他发现经常在金碧KTV出入的人,正是热情好客、时常招待老同学老朋友,又好一展歌喉的景城国土资源局局长田凯旋。
出于保密原则,他查到的东西没对除了王饮泉以外的任何人说,所以除夕这天同事们仍在翻看的资料,其实是他早已翻完并得出答案的。
而莫家鸣去监委会办公室送饭时,陆临渊之所以不在,就是在向王饮泉汇报已经查到的线索——金碧KTV向凌城公安局报警,称总经理谢晋元的办公室丢失了贵重财物,根据监控器显示,嫌疑人是店内一个叫杨洁柔的陪唱小姐。虽然谢晋元做笔录时所说的贵重财物是戒指,但陆临渊几乎是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劲:谢晋元未婚,也没有恋爱对象,日常行事作风粗鄙,不像是会在办公室放戒指的男人。
他装作看热闹的客人,在包厢里一边不经意地掏出几张人民币当小费,一边随口提起了这件事。陪唱的小姐见多了出手大方的男人,却是头一次见这样气质矜贵的俊朗男人,立马像炫耀一般地说起了自己听到的八卦:“监控器里进谢总办公室的女人是杨洁柔没错,但谢总的保险柜是摄像头死角,根本拍不到办公桌里有些什么,更别说杨洁柔偷走什么了。鬼知道是戒指还是项链?是现金也说不定。谁知道呢?”
陆临渊和王饮泉一合计,至少有50%的概率可以认定林石、谢晋元、田凯旋,存在行贿受贿行为。如果推测正确的话,是田凯旋在谢晋元的店里消费,林石通过公司账目来买单,且数额高达120万元。而谢晋元对丢失的东西这么紧张,在自己店里有私人保镖的情况下仍然选择报警,说明杨洁柔拿走的东西非同小可,很可能就是行贿受贿的第一手有力证据!
陆临渊问了在警局工作的朋友,杨洁柔还没找到,已经失去音讯72小时了,通讯工具的定位是在垃圾站里,没有回老家,也没有任何身份证购票信息。
推己及人,陆临渊觉得杨洁柔可能会回老家过年,并在过年后再次离开老家,若她有意隐姓埋名,是很难被追寻到踪迹的。因此,他不愿错过这样一个机会,决定放弃春节假期,除夕夜独自出差。
此时,他按照调查到的地址,来到了杨洁柔的家门口。
眼前是一栋红砖房,四周用钢筋栅栏围起来,院子里放着农具、稻草剁,还有一个干涸不久的水泥堆。
陆临渊看出这栋房子是新修的,心里的猜测更加清晰。他正要抬手去敲院门,忽然看见一个女人推开房门走出来,拎着大包小包,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女人身穿大红色的羽绒服,下面是一条黑色的小短裙,渔网袜裹住她修长的双腿,及膝的长款皮靴在地上踩出不小的动静。
陆临渊往她身上看了一眼就很快挪开视线——这个女人有着村里人所没有的时髦,也有着与这个淳朴村子格格不入的风尘气。
女人也看见他了,转身走回屋内,大力关上了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陆临渊抬手敲门,力道恰好,足够让屋内的杨洁柔听到,又不至于引起旁人的围观。
杨洁柔的母亲正在厨房内烤糍粑,听见敲门声便推开窗子,探头来看。见是陌生人,她有些疑惑地问道:“小伙子你找谁啊,是不是走错门啦?”
陆临渊对老人向来尊敬、周到,此时嘴角抿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温声问候道:“您好,新年快乐。我是杨洁柔的朋友,请问她在家吗?”
杨母一听是女儿的朋友,忙出来迎接,一边跑还一边朝杨洁柔房间的方向喊:“柔儿,你朋友来啦,快出来!”
杨洁柔还没来得及阻拦,杨母已经一溜小跑过来,打开了院门。
陆临渊往前迈了一步,双手递上两个礼盒套装:“新年快乐,给您拜年。”
杨母头一回收到这么精美贵重的礼盒,一时间有些愣住,没敢伸手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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