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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镇就这样来了,再次横亘在她的记忆里。真是好笑,想起来,她现在担心犹豫的事情,却是那些年里她迫切想要去做的事情。
大二那年的寒假,她跟郑佳辰第一次一起回到了他的家乡。那是一个北方的小镇,坐落在华北平原的边缘地带,再北上一点就是愚公移山的时候不小心放在那里的太行山,往南一点就是黄河。苏微微第一次跟着郑佳辰坐长途汽车回家的时候,路过黄河大桥,她好奇地趴在窗口看着下面静静的黄河,她实在是不愿意承认这就是所谓的母亲河。它缓慢、泥黄,像是一个即将迟暮的老人。可是郑佳辰却笑着刮刮她的小鼻尖说:“这是黄河,微微,这就是养我的那条河,所以家也不会远了。”
家不会远了。
苏微微在这句话里感动了,她抿抿嘴唇笑笑,靠在郑佳辰的肩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重复着那句话,家不会远了,家不会远了,以后他和她也会有一个这样的家的,也许在更久远的未来,他们的孩子也会在路过这里的时候这样想呢。
苏微微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郑佳辰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调侃着问她又在心里打什么鬼主意。苏微微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他笑,手心却紧紧抓住他暖暖的手。
他的家乡就在表里山河之间,安详得像是一个酣睡的少女,因为环山和环水的缘故,倒不像大多数的北方小镇那样尘土飞扬,小工厂林立。这里的人们看上去似乎都很开心,每天大家从小镇的镇头走到镇尾,你认识我,我也认识你。拉几句家常,说几句闲话,一天的恬静的时光就这样开始了。
大街小巷栽种着巨大的梧桐树,苏微微想,夏天的时候会非常漂亮吧。不过现在是冬天,小镇在他们来之前的那一天下了点雪,刚刚好覆盖住镇子郊区地带的田野。镇子虽小,却五脏俱全,城市就在田野边,田野偶尔还涉入楼房之间。倒是很少见的北方镇子。
苏微微说:“郑佳辰,你的家乡好美。”
“是吗?我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可能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原因吧。没有你的新鲜劲儿。”
“我才不是新鲜劲儿呢,四九城跟你家比都差远了。”苏微微开心地说,四九城就是老北京的称呼。她很少说北京,她说那样感觉好陌生,还是四九城熟悉一些,小时候爷爷奶奶都这样说。
郑佳辰苦笑了一下,看着蹦蹦跳跳的苏微微,终究是没有说话。他知道有些话他就算说了,这个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孩子也不会懂,甚至有些话,他根本就说不出口。他怎么说呢?难道哭丧着脸告诉她,她的话千万不要让他的家乡的朋友们听见,不然他们可能会觉得她是在炫耀,一种客气到极点的炫耀。她大概不会想到,郑佳辰从小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郑佳辰,你如果不好好学习,你就一点出路都没有,长大了也就只能跟着我去工厂上班。郑佳辰,你记得你爸爸临终前说的那些话吧。要有出息,要考到北京去。去看看那里,看看你爸爸从前生活的地方。”
如果说这话的是别人,郑佳辰可能只会觉得难堪,可是这话是从含辛茹苦养育了他十五年的妈妈嘴里说出来的。那个时候,郑佳辰甚至看见了妈妈鬓角的白发,于是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妈,我知道,我一定会去的。”
生活在北京的孩子,比如像苏微微这样的,她们可能很难想象考取到北京的大学,对于他们意味着什么。也许在大多数大城市的人看来不会有什么,顶多是有一个比较好看的简历,可在社会上该碰的壁还是免不了,不过是上了一个好大学而已。
可是对于小镇的孩子们来说,那是一生的梦想,实现了就是出息,实现不了就只能在昏暗的工厂里一辈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枯燥的动作。
那简直太可怕了。
但当时的郑佳辰并不觉得可怕,他知道那是没有出路后的唯一选择。毕竟他见了太多身边的人从学校坠入那一间间的工厂。他们的脸颊失去光芒,变得漆黑,他们除了眼睛和牙齿保持着年少的朝气,其余的地方跟那些三四十岁的大人没有任何区别,黝黑、粗糙、因为常年劳累而造成的驼背,以及不间断的生活的乏累造成的焦虑眼神。
郑佳辰并不是怕这个结果,相反在他生活的小镇上,这被视为不能跳龙门之后的勤劳的表现。郑佳辰怕的是,他不得不逼迫自己只能埋头一件事,然后拒绝掉一切的跟学习没有关联的事情,因为他知道他唯一的砝码就是父亲临终的眼神,那种不甘,那种失落,那种巨大的遗憾,每天晚上,只要他一闭上眼,就全都会涌上来。
说起来,父亲倒是个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当年作为下乡知青,来到这座离北京千里之外的小镇,因为有高中学历,于是做了小镇中学的老师。再后来,镇外岁月翻天覆地。他回去了一趟,却最终还是回到了小镇。因为那个时候,郑佳辰出生了。妈妈是本镇人,外公是旧时的乡绅,躲过多少劫难,却依旧顽固,坚决不让女儿离开自己半步。外公本能地相信着北京的人都是危险的。
父亲看看远方,又看看妈妈怀里的小郑佳辰,叹了口气,笑着接过了她手里的孩子,说:“我们回家吧。”
然后一晃十年就过去了。郑佳辰十岁那年,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父亲说出去接妈妈回来,郑佳辰执意要跟着去,想必是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且下雨时家里阴暗,他也有些害怕。父亲执意不带他去,最后争执了半天,父亲一把撇下他走进雨里。没有想到这一别竟然就要永远。
妈妈回来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回来。后来在小镇的医院看见父亲时,已是奄奄一息,他不慎滑倒摔向马路下面的桥洞,摔断了脊椎骨。没有坚持几个小时就走了。走的时候看着还只有一点点大的郑佳辰,勉强说了句要回去,就断气了。
人世间的磨难是这样的快且迅疾,来不及悲伤,生活就迎面而来了。
郑佳辰记得妈妈在那一年迅速老了,他有时候甚至怀疑妈妈在这之前和之后都偷偷躲过了时光的追杀。就好像她跟岁月谈好了似的,以后和以前都不许老,全放在那一天,全放在那一天用来老去。
妈妈白天去工厂上班、择菜,做泡面里面的调味包的蔬菜包。郑佳辰这么多年很少吃泡面,偶尔吃泡面,必然是给妈妈打过电话之后。晚上,妈妈回来之后就会坐在客厅里,踩着缝纫机哒哒哒半个晚上。她捎带着给人做一些针线活赚点小闲钱。只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后来外面的世界终究是走进了小镇,五颜六色的衣服冲击得裁缝铺几乎灭绝。妈妈也只好一心上班,只是谁都说她是工厂第一快手,她半天就能做两个人一天的工。靠着这点工资,还有那沉湎于岁月里的父亲的最后一个眼神,她终于把郑佳辰送出了小镇。
离开的那天,她冷静得不像是一个母亲。倒是郑佳辰默默地在流泪,他知道妈妈的苦,也知道他此去是关乎父亲。他觉得无尽的心酸,觉得自己好可耻,用父亲和母亲的青春换取他的未来。
母亲从头到尾都很冷静,不断给他擦泪,笑话他大小伙子了还不如她一个女人。又让他路上小心行李,叮嘱何时该喝水,何时该吃饭,不要跟人争端,在学校好好做人。他一一点头,后来火车离去,远远看见母亲站在站台挥手,他的眼泪潮水般涌出来。坐他对面的女生看他哭得厉害,递给他纸巾。后来两人一路熟了起来,她笑话他看上去挺好看的一个人,哭起来就好难看哦。
后来他从电话里听见家里的五叔对他说,他走后,母亲三天未去工厂,每日去父亲坟头坐一天,说着没有头没有尾的话。五叔害怕她是不是精神错乱,郑佳辰安慰他说没事。他知道那不过是母亲这些年来积蓄如此多的苦难之后的释放。
4
郑妈妈对苏微微很客气,她早知道儿子会领一个北京的女朋友回来。郑佳辰是给妈妈打过招呼的,尽管他在给妈妈打电话之前足足考虑了半个月之久。无奈苏微微实在是太黏人了,眼看着寒假将近,身边的朋友们一个个不是跟着男朋友回家去玩儿,就是跟着去女朋友家玩儿。苏微微眼红不已,天天追着郑佳辰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郑佳辰刚开始还试图掩饰,想着自己到时候偷偷跑回去,再回来估摸着她也不会怪他,就算是怪也只是几天的事情。老实说,那个时候的郑佳辰一点儿也没有高估自己,他真的是吃定了苏微微。毕竟在这场猫和老鼠的游戏里,苏微微是那只不自量力前来挑战的小老鼠。
但终于还是没有执拗过苏微微,最后只好承认自己会回家,不过是一个人。苏微微也不生气,她知道生气对郑佳辰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知书达理得跟一个大家闺秀似的,竟然没有了平常的小家子气。不过也难怪,在郑佳辰这里,她倒是经常只能选择做个好脾气的人。
苏微微又是求又是缠的,其间还时不时透露就算他不领自己去,她一个人也要去。反正她去哪他又管不着。这也是说理不管用之后她的下策,无奈的郑佳辰只好妥协。其实他倒不是很反对苏微微跟着自己回家。他只是觉得这样不妥,他只是觉得这样似乎不太符合他一贯的做法,他害怕这样的改变会让一些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
于是他跟妈妈打了招呼,郑妈妈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好。于是苏微微和郑佳辰就开心地拉着小手从北京回到了这座叫做远方的小镇。
远方,多好的名字。
一路上苏微微都在说这个地名。说自己竟然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家乡的名字,还责怪郑佳辰怎么不告诉自己。
苏微微看见郑妈妈,拘谨地鞠躬,喊了声阿姨好。一个很小镇的女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既有一点城市人的得体,又有不少乡下人的乡气。但总的来说,很面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好人。
苏微微在心里先吁了口气,她就怕郑佳辰的妈妈是一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人。不过想想也是,郑佳辰长得这么标致,他妈妈又怎么会差呢。
郑妈妈笑着点点头,接过了郑佳辰手里的行李,却没有动苏微微手里的。郑佳辰急忙帮苏微微拿下行李。苏微微心里觉得不自在,想着郑佳辰妈妈不喜欢自己吗?纠结了一会儿,急忙打消这个念头,想着是自己想太多了,太敏感了,毕竟媳妇和婆婆总是这样拎不清,也正常。
想到媳妇两个字,苏微微立刻红了脸。
晚饭的时候,郑妈妈一直给郑佳辰夹菜,却始终晾着苏微微在一边尴尬。郑佳辰努力咳嗽了好几次,郑妈妈只当没听见,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吃完饭郑妈妈一直坐着不动,郑佳辰急忙说收拾碗筷。苏微微一看这架势,哪能让郑佳辰收拾,她出来的时候就听爸爸妈妈叮嘱说,在他们家一定要手脚勤快,别让人落了光吃不做的把柄,女孩子第一次去人家家里的,也别空着手。临走前,妈妈还给了她一张卡,让她到时候给他妈妈买点东西。
苏微微没敢跟家里提郑佳辰的家境,只说他家在外省,在北方,不远。爸爸妈妈也不是势力的人,所以就没有问,由着她去了。而且现在相亲压力多大啊,大学谈恋爱也没有什么不好。而且他们两口子也见过郑佳辰,一表人才,不差那些电视上的大明星,人也不错,性格还挺沉稳的。当然也没好意思打听他的家境,毕竟他们两口子教了那么多年的重点高中,这点修养还是有的。
苏微微一个人在厨房里洗碗,厨房很阴暗,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窗口,还被硕大的抽风机占据了,她低着头搓着油腻腻的碗筷,心里堵得跟白天看见的黄河似的,缓慢得简直要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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