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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幸漫不经心地在桌子上再按下了几个键,那按下声听起来平稳而有节奏。桌上的图案一一消失,接着帷幕再次拉开,重新出现的全息影像覆盖了它们。但眼前的这个全息影像看起来不再是立体游戏,而更像一副二维电影的画面,上面的色彩平稳而黯淡,就像被灰色天空笼罩的重庆。
张骆驼眯起眼,试图判别那全息影像是什么。它似乎察觉了他的想法,忽然开始自动放大,犹如镜头迅速拉近,那些灰色的色彩开始猛烈摩擦,像是高空中的云雾,接着一整个城市的画面冲破那些灰色,出现在张骆驼眼前。
那是不断被放大的城市景观,街道上的细节随之越来越清楚,那些像积木和像素一般的大厦倒映在他们眼前,接着变得无比鲜活。
最后画面停止放大,刚好能把那些街道俯拍清楚:一条条路,闪亮的广告牌,直通到底堆砌的轻轨。
张骆驼不用辨认就认出了这里这街道:这是南坪的图像。但他随即又犹豫了起来。
这里的格局虽然和南坪那条街道很像,但看起来更久更老,许多建筑物并不相同。
“这里是南坪。”芦幸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但是是更久之前的南坪,大概是十几年前。”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些老旧无比的建筑物上。
重庆。大地,行走的人。镜头从天空中俯视,街道上走过的人群脸颊看起来冷漠而无助。
张骆驼点了点头,但随之变得疑惑起来,十几年前的南坪。芦幸为什么让他们看这个?
但他还没有说话,旁边的乔德已经皱起眉头:“你怎么会有这个?”他似乎对这些画面毫不惊讶,也不疑惑,仿佛已经看过千百次。
“是的,你肯定记得这个。”芦幸说,他垂下眼睛,声音很轻,“几年前,火星基地常常在课间播放这个视频,用航拍的手法介绍重庆各区,他希望我们能对重庆的地理环境了解得完全透彻,我们看了太多遍,以至于我们都看厌了。你记得我们最后一次看是什么时候吗?”
乔德抬起头:“飞船上。”他似乎并不明白芦幸为什么这么问他,因此几乎是波澜不惊地回答道。
张骆驼困惑地坐在一旁,这像个暗喻,他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甚至不明白芦幸为什么给他们看这个,这看起来毫无意义,只是一堆空白时间堆砌起来的流动画面。
芦幸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是的,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这视频是在飞船上,那辆从火星至地球的宇宙飞船,预兆着我们将开始地球四年生活的飞船,当时为了防止我们逃跑,他们让我们喝下能够沉睡十小时的药水,于是飞船启动后的五分钟,我们都睡了过去,在这十小时里,为了加深我们对重庆的记忆,他们把这个教学视频输到芯片中,芯片和我们身后的座椅连接,与我们的神经元相通,这样我们就能在睡梦中反复观看这个,就像听一首催眠曲那样。直到飞船达到重庆为止。你还记得是不是?”芦幸说,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子,他任由视频里流动的飞船从他眼前流淌,也不愿意扫过一眼。
乔德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似乎还在判断芦幸的话。
而张骆驼,他谨慎地听着芦幸的话,他不太明白,但又明白了一些,而在这之中,他感觉得到,他最明白的是一点:芦幸想要说的到现在仍然藏在冰山下。
芦幸朝椅子后背仰了一仰,似乎不在意他们的沉默:“……而这就是我睡梦中看到的画面。”他抬起手,指指那些图像。张骆驼忍不住跟着他手指着的方向望去。那些画面。行人穿过马路线,黄灯亮起,无数老旧的飞船划过天空,张骆驼从中看到一架和他那架已经坠落的飞船型号相同的飞船。
芦幸看了一眼乔德,像张骆驼一样,他没发现乔德脸上有别的多的情绪,甚至乔德看起来对芦幸的话非常不在意,芦幸眯起了眼睛:“你觉得没什么特别的是吗?毕竟你也看到过这些,管理部的人都看到过,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耸耸肩:“要是只是这样我就不会让你们来了,我相信他们仓惶之间放错了一些东西——”他喃喃着,眼睛注视着那宽大的屏幕,那些画面缓慢流动,灰色的天空像是要持续到永恒。
威武的Q的雕像、轻软的锡纸般铺平的大地。张骆驼注视那一切。重庆的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但有些东西却永恒不变,即使它们是虚假的。
那些画面突然飞速地转动了。张骆驼疑惑地稍微转过头,看到芦幸正在按下一个键,画面因此快进,快到进了20倍,所有的飞船飞行快到变成了竞赛,人们的串流速度加快无数倍。
但这画面仍然没有什么特别,镜头从南坪扫到九龙坡,平常的连波折也没有。张骆驼困惑地皱起眉头,一切看起来庞大而无意义,重复展示着重庆的每一天,芦幸想给他们看什么?
但芦幸仍然镇定地让画面继续20倍前行,让它保持一种无意义的流动。
张骆驼凝视着画面:老旧的南坪、还未成形的游戏广场;过于美丽的九龙坡,它和别的街区对比起来非常残酷。北城天街,无数家堆积起来摇摇欲坠的小店,里面贩售各种低科技的小玩意儿:玩具无人机、老旧唱片、电子宠物。人们用它们修正自己的生活,仿佛那样就会感到好一些。
然后是停船场,无数停船场,那些张骆驼似曾相似,老旧型号的飞船从他眼前一排排划过,它们停的很整齐,看起来像呆板的人造甲壳虫,一只只已经灭绝的蜜蜂。
航拍的镜头扫过去,扫过去,像是没有意义。
忽然地,一阵滑稽的嗡嗡声响起。张骆驼眨眨眼。画面里,一架飞船从旁边飞过,它的机翼扫过镜头,巨大的翅膀停靠在镜头上方。
芦幸突然停下了画面,接着按照常速播放。
“你们看好了。”他说。
张骆驼双眼一眨不眨,但是有些困惑和不耐烦地看着。他不知道芦幸的用意是什么。
他听到飞船发出巨大的嗡鸣。它的底盘从画面前划过,挤压了镜头,画面因此变黑。
张骆驼起先以为是全息影像熄灭。但他马上发现画面上的黑色泛着淡淡的一层光,和他周围的黑色并不融合,画面仍在,只是变得更加黑暗。
三秒钟后,黑暗褪去,那架飞船的船翼消失不见,张骆驼已经准备好弹壳般紧密的飞船群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然后无尽地流下去、再流下去。
但是没有,镜头里不再有停船场这个宏大而呆板的场景,那些东西从镜头里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而狭窄的道路,它完全占据了整个画面。
张骆驼皱起眉:那是一条走廊,他发现了。走廊上没有灯,所以很黑。他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将视线移到左侧,看到一阵光,那光是圆形的。画面朝那圆形平稳地转动,接着固定下来。
小小的圆形里站着几个人。张骆驼注意到,好几个人。
芦幸微妙地瞥了他们一眼,他的视线停在乔德轻微动摇的手上。他低下头,按下放大的按钮,那圆形的光迅速扩大,将整个方形的画面所吞没,那几个人清晰起来。
那圆形不是光,是一扇敞开的门。门里是白色的房间,完全的纯白。十个人站在里面,来回踱步和说话,有男有女,他们站成一排,每个人之间都隔了着一张小小的手术台。他们正对天花板上一个蓝色的显示屏,表情都激动而惴惴不安。张骆驼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但那些私语大多数听起来很没有意义。
“你好吗?”“挺好的。”“你感觉怎么样?”“不能再好了。”这像是张骆驼常看到的敷衍寒暄,人们寒暄完后会走过去,忘掉对方。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语气都很激动,像他们说的话对他们意义重大。特别是其中一个女孩子,张骆驼注意到,她看起来很开心,橘色的头发随灯光闪闪发光。
芦幸再把画面靠近了一点,张骆驼眯起眼,那些人和手术台离他们更近。张骆驼注意到他们似乎都穿的是统一的服装:灰黑色的衣服,精良的材质,左右肩上埋有细致的银线。张骆驼皱起眉,这衣服很熟悉,他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不由回过头想问问乔德,但他刚转过头就欲言又止。他看着乔德,看着他灰色的眼睛,专注的望向屏幕,似乎有些疑惑的侧脸,他想了起来,这套服装,细致的银线。他以前看到过太多次,但最近因为没法出门差点遗忘了它。赵一总是穿着这件衣服耀武扬威地穿过他们的身边,对餐厅不屑一顾。
“管理部”。这是这件制服的全部含义。
这是什么意思?张骆驼转过头去,满头疑惑:从重庆的画面突然跳到了这个,画面上的每个人都身穿管理部的制服。但他来不及思考,因为画面开始转动下去,那些声音传来,夺去了他的注意力。
“在经过了四年的磨练和辛苦的看管后,欢迎你们将再度乘坐飞船,回到我们的希望之城,这是对全人类的奉献,也是对你们自己的升华……”巨大的女声威严地说话。有一阵子张骆驼没明白声音从哪里来的,他以为是游戏厅的声音,但他很快意识到那声音的发源地在画面上,那块蓝色的显示屏,因为画面里的人都专注地看着它,像那很重要,他们的侧脸都被显示屏泼上了像素的蓝色。他们听着女声的话,每个人都很高兴,甚至兴奋,有些人甚至开始流下眼泪,然后他们轻轻地擦拭了它。
除开那个女孩,那个橘色头发的女孩,她只是注视着显示屏,面含微笑,看起来非常幸福。
“而在这之前,你们需要做——”女声继续说,“一,交出身上所有武器,放在手术台旁边的白色盘子上,以免在乘坐飞船返回途中因意外情况破坏飞船。”她话音未落,旁边的手术台的盘子因为推力升起,提醒已经被显示屏吸引的所有人。
每个人都在点头。“是的。”“应该。”他们的话缓缓地从中流出,似乎对这个决定非常信服。每个人都从自己的制服里掏出了一些东西。张骆驼眨眨眼,他看到了很多东西:那些似乎已经过于古老的枪,一些奇形怪状的刀或者喷雾,它们以一种原始的状态呈现在了他面前。最后那些动作终于缓慢地停了下来,每个人的手术台的白色盘子上都堆满了东西,十秒钟后,那白色盘子沉入手术台里,接着再升上来:升上来时那盘子里已空无一物。
机械的女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状况感到很满意:“好的,接着是二,将通讯设备全部交出,同样放在白色盘子里,你们将和这里完全告别,也避免通讯设备发出的信号破坏飞船飞行状态。”
第三张手术台旁的青年率先做出了表率,他掏出一个看起来像是宠物通话机的东西,放在盘子里,张骆驼眯起眼,试图看清楚那是什么,但他看不清,那东西太小了,而且很古怪,似乎已经是上个时代的产物。然后其他人开始行动,他们缓缓从制服里拿出各个不同的通讯设备,张骆驼很好奇,他熟悉里面的一些东西,他曾经在千辉市场和贫民窟看到过:那些古董店里有收藏这些怀旧的东西,但大多数他听都没听说过,科技发展太快。
他们的动作再次在一阵行动后终止,盘子沉入了手术台。沉默像是一种嗡嗡的噪音骚扰这个房间。每个人面面相觑,然后望向显示屏,等待下一个命令。
“第三。”女声发觉他们的动作已经完成,再次开始下命令,她的声音冷漠而沙哑,“喝下麻醉剂,躺在手术台上。在上飞船之前,你们要动一个手术,把你们在地球可能感染的病菌和细菌清理干净,避免对火星的生态造成破坏。”
白色盘子再次升了上来,发出吱呀的声音,但它那上面不再空无一物。十个玻璃瓶躺在上面,每一杯里面都装满了无色的饮料。
这一次这群人没有立刻行动,他们左右互看了一眼,不知所措地端起了杯子,但是没有喝下去,而是窃窃私语。
“手术会不会很痛苦?”其中一个人说,他迷茫地朝上空看去,望向蓝色的显示屏,她在等待他们动作。
另一个人赞同了:“我也有点怕——之前还问过范柳,但他没回答我。”
张骆驼眨了眨眼,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意外的一幕。范柳。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女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像是一层薄薄的钢铁,没有任何感情,有些意想不到的圆滑:“只是一个手术而已。”
蓝色显示屏下的人们沉默了,他们互相看了几眼,其中包括那个橘色头发的女孩,他们沉重的呼吸盖住了女声的回响。
“这是为了回到火星的家园,也是为了火星的家园。”女声再次响了起来,似乎为了打断他们的思考。她强调道。
“家园”,她着重发音了这个词。
这个词像是触动了房间里的人。他们再次看向了对方,但这次不是迟疑的,而是询问的。
其中一个人深呼吸一口气,他说:“你说得对,为了回家,一切都值得。”他拿起玻璃杯,喝下去那无色饮料,每个人都看着他。接着他的情绪很快感染开来,每个人都点点头,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然后所有人都举起了杯子,一饮而尽。
他们深呼吸一口气,放下了饮料。
“现在躺在手术台上。”女声满意地说,她见证了这一幕,那声音伴随着滋滋的电流。
那些人将手放在纯白色布料覆盖的手术台上,遵从了命令。张骆驼注意到第五个床位旁的人,那个女孩,橘色头发的女孩,她橘色的头发覆盖在手术台上,看起来像洒在蓝色游泳池里的光束。她深呼吸一口气,也躺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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