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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木心
二十三年前。伍州市轻水县人民医院。
清晨,细雨昏暗,住院部里刷着半墙绿漆的墙面反射着荧光灯的惨白亮光,早班保洁员鲁珍拎着高粱扫帚和布条拖把,吭哧吭哧将布满锈斑的铁铅桶一脚一脚踢进湿漉漉的三楼女卫生间。
“鲁阿姨,又早班啊,辛苦啦。”新来的小护士陈玲玲眨着大眼睛推开带着倒刺的隔间木门,冲她甜甜地打招呼。
“哎,你也辛苦啊,小陈昨儿又一夜晚班吧。”鲁阿姨熟稔地将厕所间里的抹布往水里一投,四溅起灰土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陈玲玲对着镜子捋了捋护士帽边缘的碎发,毕竟是年轻,熬了一宿依然神采飞扬,除了有些黑眼圈。她大咧咧将湿漉漉的手在护士服上揩了揩,笑眯眯问:“阿姨是不是还从辅楼过来的,还是咱们这儿清爽舒服些吧?”
辅楼其实就是轻水医院的太平间所在地,而陈玲玲呆的是住院部的产科和新生儿科病房。
“嗐,医院嘛,其实都一样,那儿是从有到无,咱们这儿是从无到有,一辈子来来回回不就这么回事儿嘛,你说是不?”鲁珍苦笑着叹了口气,一间一间推开隔间门,唰啦唰啦地推着又沉又脏的大布条拖把抹过发黄的地砖。推开最后一间时,她看到蹲坑旁摆着一个鼓鼓的布袋,“这谁掉在这儿的包呀?”转头发现陈护士已经走了,鲁珍小心翼翼踮着脚走进去把包裹拨开看了下,这一看吓得脸色比墙都白。
“哎呀,这这这,谁家的孩子丢在这里了!”她声音都开始飘着颤抖,一把抱起那个已经没有一丝声气儿的蜡烛包冲出了厕所。
布包里的孩子嘴唇青紫,双目紧闭,要不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鲁珍差点干脆就直接抱着孩子折回辅楼了。
她气喘吁吁将孩子交给赶来的儿科医生,才空出脏兮兮的手抹了下脸上的汗。三楼走廊里呜哩哇啦的孩子哭声此起彼伏,那哭声里没有消毒水味,觉不出寒冷的冰渣和罡风,听起来和风细雨,绵密清润,还欲拒还迎地裹着一股微腥的奶味,哭声里大概也只表达出要吃和要睡这两种可能。
清晨这场风波,很快随着孩子身体情况的稳定就平息了下来。
同是刚入职的姜敏穿着纯白无瑕的护士服,脚步轻盈地跟着主治医师查完房回到护士站,美丽的天使们正在工间八卦时间。
“昨天半夜送进来生孩子的,曹家那个叫林嘉怡的,生完大出血,还在昏迷呢,丈夫到现在都没来,真是太惨了。”姜护士遮着小嘴低声说道。
“真的啊?那孩子没事吧?”
“孩子好着呢,很漂亮的女孩儿,在新生儿房观察。”
另一个年轻漂亮的小护士眨着眼睛凑了上来,带偏了话题:“诶诶,今天早上的事听说了吗?鲁阿姨在厕所打扫时捡到一个弃婴,女孩儿,好像是羊水吸入,差点就不行了。”
“啊?那家长就丢下孩子不要了吗?”
“谁知道啊,大概是没结婚生下来的吧。”
“那孩子呢?”
“在病房监护呢,命大救回来了。”
“咳咳!”
护士长一声咳嗽从背后“嗖”地刮起一阵凉风,“天使们”踮着脚训练有素地散了去。
新生儿病房外,一个眉梢有颗痣的男子阴沉着脸侧身站在门边,看脸应该年纪还不大,但眼神里布满血丝却充满疲惫的警惕,他肤色黝黑,头发凌乱,身穿深色夹克外套,踩着脏兮兮满是泥点的皮鞋,隔着病房玻璃死死盯着病房内小床上胡乱向上张着的小手。
这天接陈玲玲班的人请假来晚了,她只好顶着熊猫眼给新生儿查房,她走过每个小床边低头查看,时不时用甜甜的笑意逗弄着每个孩子,轻轻抚摸着小手小脚,在记录本上唰唰写着什么。值了一晚上班,陈玲玲巡完房后舒坦地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推开新生儿病房的门准备下班。
那男人在门口拐角处伸出一只脚,抵住了晃悠着缓慢关闭的门,待陈玲玲走远后悄悄闪身进入。
他一路低头查看,缓缓走到一张小床前,那孩子裹着跟别的孩子不太一样的包被,棉质尖角处绣着一个浅蓝色的“曹”字,男人的手指抚起孩子脚腕上的塑料环,上面写着:1区10床林嘉怡/女(-)A型。
男人俯下身,眼神里凶光迸溅,有一瞬间像是要从眼里射出凌厉的带着芒刺的刀,只是一瞬间而已,继而他露出一种复杂而浑浊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走了出去。
快走到门口时,男人眼角里忽然瞥到一张横在门边的小床,它和那些排列整齐的小床比起来显得孤零零的,像马路上码齐的石板砖路上,那块被歪了个奇怪的角度横着被拼进来极度不和谐的废砖。
半晌后,男人快步走出新生儿室,撞上了回来拿遗忘了东西的小护士,陈玲玲被一下撞了个踉跄,定睛一看那男人怀里抱着个孩子,胸前鼓囊着,神色既凶狠又显出一丝慌张,陈玲玲被撞得后退了几步,扶着腰说道:“哎,在这里观察的新生儿,家长不能擅自抱走。”
霎那间,她忽觉不对劲,猛地心头一颤,眼睛倏忽一下瞪大成惊恐的形状,一手指着男人,一手捂着嘴,浑身颤抖。
正巧卡在一个巡完房又没到探视时间的空档,病房外显得冷清空旷。男人和小护士对峙着,陈玲玲呆了一秒,随后凄厉的叫声刺破了妇产科走廊,像一把锋利的刀插进耳膜。
“你,你是谁!快来人!有人偷孩子!”陈护士竭尽全力地嘶吼。
一瞬间,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孩子哭闹声和产妇的叫声骤然响起,走廊里顿时炸开了锅,嘈杂的声响越来越近。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比巴掌略大的硬纸壳,扔到护士脸上,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病房门口:“让曹万宏打这个电话,告诉他敢报警的话,就别再想见到他女儿。”
随后推开楼梯间的门拔腿而去。
小护士握着那张写着一个公用电话号码的纸壳,捂着嘴跌坐在地上,眼角渗出惊恐的泪水,浑身颤抖。
身后是闻声赶来的一大波医生、护士和保安。
而那男人,早已跑得没了踪迹。
三天后。
“嘉怡嘉怡,你慢点……”曹万宏脸上的横肉随着脚步奔波不停地抖动,他跟在产后大出血未痊愈的林嘉怡身后一手试图扶着她,却跟不上她的步伐,跌跌撞撞跑出屋子。
“哇,哇,哇——”
曹家的土别墅大门外,一个裹着蜡烛包被的婴儿正在大声啼哭,仔细看,那个蜡烛包的尖角叠缝处有一个浅蓝色“曹”字。
林嘉怡冲了过去一把抱起孩子跪在地上无声的嚎哭,曹万宏双手护着她们,转身回头环视着屋子四周,乌黑粗犷的剑眉下双眼微眯警觉地看了看房子周围,树影浮动,千军万马像是在阴影后面潜伏着,等待一个拔剑跃起的机会。
半晌后,“汪!”——一条流浪狗从树荫间欢快地追着一坨彩色包装袋奔驰而过,曹万宏皱了皱眉,扶起老婆孩子一瘸一拐进了屋。
那个眉梢有颗痣的男子站在曹家附近阴暗隐蔽处,头顶的大树被投射出斑驳的树荫打在他紧绷的脸上,一点黑色的阴影正巧打在他眼部,看不清他的眼神,待那婴儿被抱了进去,男人便默默闪身离开。
他的身侧提着一个结实的旅行袋,没有拉严实的拉链处露出一叠一叠的青灰色百元大钞。
走路晃动间,大约看到了袋子上白色的印刷字样——“远宏商贸”。
轻水医院的妇产科又到晨间八卦时间。
“诶,上次被偷了的那个孩子——曹家那个,听说全须全尾地被送回家了。”
“啧,曹家花了大价钱吧,听说都没报警。”
“反正他们家有钱……可把玲玲吓惨了,在家休息了好几天都没敢来上班。”
美丽的护士长又恰到好处的及时出现,终止了小喇叭们的晨间广播,天使们鸟兽散去。
伍州那年冬天非常冷,雨夹雪飘在街头巷尾浸进平头老百姓们的生活里,裹挟在潮湿风雪中的他们,大约只听说了几件大事。
轻水县落英河南岸那块据说第一批造商品房的地,再也没人去盖了,从那之后的很多年,那块地就和被抛弃的轻水县一样,在伍州这块日益崛起的掘金版图上被人日渐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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