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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
轻水政府颁布规定,临水大街上那一整排的百年银杏树叶只捡不扫,让萧瑟的秋意铺上了调动神经的鲜艳色彩。陆知遥手里的那片问题地块被市政收了回去重新处理,但龙湾的拆迁工作没有因为新主人远宏卷入一系列的官场丑闻中而停滞。轻水的规划并不是卢荃一个人的决定,伍州政府多方权衡后没有轻易撤销,二十多年停滞的轻水区也的确该拿回属于它的今朝了,而远宏所有的拍地流程又合法合规,于是该赔的赔,该罚的一样没少,大东家进去了反正还有少东家,远宏还得继续走下去。
轰隆隆的机器开进龙湾,破旧被铲平拆除,竟然让人看到了一丝违和的活力,验证了负负得正的道理。沈璃家门口那棵银杏被陆知遥在做项目规划时保留了下来,只对银杏周围的土堆做部分修整。
就这样,被那棵银杏护佑了近二十年的那具小骸骨,终于在某次挖掘作业中,得见天日。
十八年前。
轻水县龙湾区的秋天,晦暗多雨,老屋被那棵巨大的银杏笼罩在金黄色的薄幕下,斑驳凄暗。
屋里王兰娣撕心裂肺的哭声撼动着整个老房,屋顶仿佛都在被掀飞的边缘。小沈璃被从非法器官移植医院接回来后没撑过秋天,在沈勇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妹妹因为伤口发炎一直在病床上发烧,看着咽气的姐姐,小手捂着嘴,眼泪横流。
沈勇给小沈璃擦拭完身体,王兰娣抹了把眼泪:“我去隔壁街找殡葬服务的来吧。”
沈勇一把抓住她,说:“你回去吧。”
王兰娣当天就被沈勇交给同乡送回了老家。
沈勇手里攥着小沈璃的户口本,准备去派出所办死亡证明。顶着细雨走到一半,沈勇绕道去了轻水区一家孤儿院,以招聘食堂工的名义进去转了一圈。孤儿院里破旧不堪,十几个孩子睡在一个屋里,水泥地上满是污泥,食堂里的饭菜更是菜和汤混在一起,发出一股难以描述的奇怪味道。
沈勇走出来后摇了摇头,自己虽然穷,但至少工资还算稳定,要养活妹妹没问题,内心满是嫌弃地想,不能让她到这孤儿院来受罪。
他转头就去了派出所,在办死亡证明的窗口犹豫了一会儿,拐弯去了一个咨询值班室。
沈勇冲值班民警小声问:“警察同志您好,我,我问一下,就是没有出生证的孩子能给登记户口吗?”
“没出生证?是亲生的吗?”民警抬起头问。
“额,不是。”
“不是?那是抱养的?”
沈勇想了想:“嗯,对,抱养的,孩子父母不要了。”
“那你办领养登记了吗?没办要调查,不是合法领养要追究责任的。”
沈勇一听到追究责任心虚地开始有些紧张:“不是不是,孩子是弃婴,没有父母的。”
“弃婴?孩子多大了?”
“五岁。”
“五岁你说是弃婴?前几年你怎么不来办?诶,你刚一会儿说父母不要了,一会儿又说没有父母,我说这个孩子是怎么到你手上的!”民警忽然警惕起来。
沈勇浑身哆嗦:“不不,我就是帮人问问,不是我不是我。”说着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身后还响着一路追问,沈勇撒开腿拼了命地跑才感觉自己脱离了警察的视线,户口本还在手里紧紧攥着。
这孩子的来历是沈勇一生的污点,但他不能让她就这样不明不白没有身份地活下去,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要身份,这对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对自己这种毫无门路的底层来说,实在太难了。
沈勇坐在路边擦了下汗——有钱有势……对了,把妹妹还给曹家不就行了,她毕竟是曹万宏的亲生女儿。
打定主意,沈勇当天下午就抱着尚未痊愈正在熟睡中的妹妹放到了曹万宏家。当年,他将那个调换后的孤儿放到了曹家门口,也是躲在这棵大树后偷偷看着。
曹家别墅的大门打开后,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走了几步发现门边倚着一个孩子,蹲下来拍拍她:“你是谁啊。”
妹妹揉了揉眼睛,看着陌生的女孩,慌张地后挪了几步倒在地上:“这是哪儿啊。”
女孩神情傲娇地冲自己家扬了扬头:“这是我家啊,你在我家门口干嘛?快点走,回你自己家去吧。”
妹妹捂着伤口,跌跌撞撞站起来,揉着眼泪跑了出去。
沈勇:“……”
他大步追了上去,一把抱住妹妹。
妹妹看到沈勇急得大哭起来:“爸爸!我怎么会在这儿,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不要不要我,我会乖的,我会乖的!我哪儿也不去,你带我回家!”
沈勇将孩子抱起来走回家,一路牙齿咬得嘴唇出了血。他永远记得那天的风和雨,他把妹妹护在怀里,她那么轻柔,一碰就碎,沈勇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深夜,屋里出奇的安静,妹妹被抱回家后,哭着哭着睡着了。沈勇坐在屋外门槛上抽着烟,卧室的门板上,白布盖着刚刚咽气不到两天的小沈璃。
沈勇布满血丝的眼睛毫无神采,秋天的银杏打着金黄的旋儿一片一片飘落到他眼前。霎那间,他丢掉烟头一闭眼,冲进卧室将小沈璃冰冷的身体抱出来,走到那棵大银杏下,用农用铁铲连夜挖了一个两米多深的坑,将小沈璃葬了下去。
那一夜的轻水,秋雨冰凉,但是沈勇感觉不到,他满脸的水渍,已经分不清是泪水、汗水还是雨水。
那个叫沈璃的女孩户口本没有盖上死亡证明,银杏树下没有立起墓碑,哪怕只是一个石墩也没有。沈勇用眼泪和泥土做了一座碑,然而一场雨就转瞬即逝。
第二天,妹妹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卧室,没有多问。早饭吃到一半,沈勇说:“下个月插个班去上幼儿园吧。”
妹妹对“幼儿园”这个词似懂非懂,看着沈勇没有说话。
沈勇筷子头戳了一块玫瑰腐乳轻轻塞进妹妹嘴里,说:“从今往后,你就叫沈璃。”
那块玫瑰豆腐非常鲜香美味,然而沈璃却尝出了这辈子最甜最甜的味道。
她没有告诉沈勇,那晚沈勇在银杏树前哭到崩溃时,她就站在门前的门槛上,她知道,从今往后,他会拥有一个真正的爸爸。
很多年后,沈璃在沈勇的遗物里——那件隐藏很好的棉外套口袋中,找到了当年那两个婴儿手环。即便推测出了所有的事,她仍然对沈勇抱着全部的爱和感激。曹家,对她来说,不过是别人家的朱门绣户,不过是别处的富甲一方。
沈璃想,爱都是一样的,穷一点,富一点,都是爱。
陆知遥和她是真的默契,不光在爱许久这件事上。
又到一年白色的季节。
卢荃和远宏的案子延续久远,牵连甚广,影响重大,监察委、经侦、检察院一个环节也少不了。与此同时,因为李肖的死亡让曹琳的律师找到了突破口,又提交了一些李肖教唆曹琳犯罪的新证据,案子一拖就是几个月,然而就算再拖,公平和正义都不会缺席,所有人都只是在静静等它的到来罢了。
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冬季。卢荃落马,整个J省官场从夏天到冬天都人心惶惶,而老百姓们则在寒风中期待着初雪的到来,为这场轰动J省的丑剧涤荡灵魂。
市局经侦支队,许久叼着烟正在会见室外跟同事边聊天边等。
除了轻水那片地和被曹万宏扛下的“分赃地图”案,远宏十来年间还涉嫌内幕交易、洗钱和少额的偷漏税,有些是在陆远臻时代犯下的,这次也被一并查了出来。
谈了一下午案件细节和对量刑的推测,帅气的律师看了看时间,起身微笑致意离开。
陆知遥从口袋里掏出陆远臻的烟斗递过去,陆远臻轻轻笑了一声,拿过来用袖子擦了擦,凑着陆知遥划燃的火柴点着。
“我什么也不担心,就怕你抽不到烟斗就犯病。”陆知遥自己也点了根烟。
陆远臻浑厚的喉咙里混着笑意说了声:“臭小子。”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陆远臻:“远宏的事,连累你了。不用太担心我,这些风雨,我还扛得住,没老到那个程度呢。”
陆知遥:“知道,我刚不是说了嘛,不担心!等判了之后,我会跟顾律师想办法找机会申请保外就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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