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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2219年12月9日。凌晨时分。D城。高楼旅店。
时至今日,K犹且清楚记得,升任技术标准局局长后,于署长办公室内,首次阅览该份Daedalus Zheng机密报告原始版本的情景。那天光汹涌的早晨。由于年代过于久远(距今已约130年),该份记录电场不稳,破口甚多,呈像模糊,甚且在各处产生了各种深浅不一的铁锈色色偏;然而那完全无损于它所带来的震撼。毫无疑问,“梦境植入”的崭新概念突破了横亘于前数十年的技术障碍,关键的最后一步终告完成;理论创始者Daedalus Zheng居功至伟。其后,公元2091年,人类联邦政府颁行《生化人产制基本法》,宣告生化人量产技术研发成功,并谕令严格控管该技术——仅允许官方产制,制程列入绝对机密。
那是人类“生化人时代”首次临至。自此,生化人量产工业遂逐渐步入轨道。凡依此标准程序产制之生化人,于初生时,均已具有明确之生化人身份认同,历经“梦境净化”以降低情欲能力,并具备一定程度之知识技能,明了自己的出厂日期、制造厂、编号与即将编入之工作单位等等。
此即为一般生化人之产制法。
然而,这毕竟只适用于一般生化人。
在K身上则完全不同。
K显然是个例外。例外处在于,除了明白自己身为生化人,自己的年龄,并具备一定程度知识技能外;对于其余数据,K的记忆始终陷落于一片空无中。
他不清楚自己的制造厂、制造编号,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归属于任何一个工作单位。他似乎自始至终便诞生于一不完整之制程。K仅隐约记得,意识诞生时刻,他正独自躺在一座古典时代水泥构造的废墟之中。长形空间宽阔,除了斑驳灰墙与直立梁柱之外并无他物。污渍般的不均匀色块在墙面上散布生长。许多锈蚀钢筋裸露着自身,如人体因受伤而被拉扯于外的血脉。而在他身下,清水混凝土地面残留着一摊摊雨后积水……
空气温暖潮湿。泥土的香味。水气与雾霭。高处,天光散射,教堂彩窗般安静照亮了空气中的浮尘。
K坐起身来,定了定神,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身体手脚,弹了弹身上的脏污泥灰。
远处隐约传来孩童笑语。无数细微回声在这梦境般的废墟之中荡漾。他站起来,走近窗边。铁窗后,整片蓊翠绿意占据了视野;枝叶间,他看见远处一座小小的游乐场上,几个孩子在西斜的金黄色阳光下奔跑追逐着……
就在那一刻,K突然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他是个被遗弃的生化人。
第二,即便如此,他“会”成为一个人类的。
他将会成为一个真实的人。终究。
并不是个多么强烈或急迫的愿望。感觉也不像是“下了决心”。其间意志之凝聚——如若真有所谓“凝聚”——亦缺乏任何迟疑、彷徨、擦撞或转向的痕迹。于那奇异之瞬刻,K仅是突然醒悟,即使身为一位被莫名遗弃的生化人(或许他正是一梦境植入失败,但不知为何却并未被按程序销毁的个案?一个瑕疵品?),那并不妨碍他成为真正的人类。而他,自此而始,便将一步步走向他此刻所预见的,那个崭新的身份与未来……
一个伪造的身世。赝品般的人生——
人类。分子生物学学者。人类联邦政府国家情报总署技术标准局局长……
不,不是。并非如此。他和一般所谓“正常”生化人,并非仅有这么些相异处而已。
那不仅仅是无知于自己的出厂编号与归属地而已。那不仅仅是,多出一段神秘难解的初生记忆而已。
K高度怀疑,自己的“梦境净化”制程也明显出了差错。
不,K并不觉得自己有着严重的情欲负担。他并不强烈感觉“性”或“爱”之索求——他毕竟,终究,是个情感淡薄的生化人。而是,他会心悸,他会恐惧,他感到真实无比之痛楚,仿佛永远失去了什么。多年来他重复着那个恶灵般缠祟着他的梦境:天光晦暗,老旧霉湿的公寓房间,激烈的号叫与哭泣,颈后抚贴皮肤的冰冷枪管——
(起来!站起来!转过去!走!继续!)
(不要看!叫你不要看你还看!)
(好啊,你爱看是吧? )
(砰!)
无数次无止尽的梦魇(噩梦中,时间如此漫长,仿佛他并不拥有一个梦境外的真实人生,仿佛他的一生仅为了在此耗尽)。隔邻房间的两具尸身。无数次冷汗淋漓的惊醒。每每自梦魇中脱身,他必然感觉心悸过速,搐跳逼近极限,胸腔膨胀,额角胎记涨大为翻腾扭动的紫色蛭虫。
那是什么?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为何K会感到心悸,感到恐惧,感到痛楚?一个正常生化人如何可能有此宿疾在身?一个正常生化人,难道不该是完全健康的吗?
一个历经完整“情感净化”程序之生化人,难道不该免于如此极端,如此暴烈之惊惧?
那令K感到如此宁谧静好之初生记忆(雨后野地,孩童笑语);与如此恐怖血腥,持续复返之梦魇,为何会并存于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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