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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2219年12月1日。凌晨2时41分。印度德里。
一时之间K竟不知如何反应。但Devi显然并不在意。她只是淡淡瞥了K与Eurydice一眼,很快便继续说了下去:“这是梵天。”她的视线指向那奇异的神祇,“婆罗门教主神之一。有一种说法是,婆罗门教中,类似梵天、毗湿奴或湿婆这几位主神,其实都只是所谓的‘梵’在诸多相异时地的不同化身而已。
“如两位所见,我在这里经营的事业,就叫作‘梵’。”Devi女士清了清喉咙,“于婆罗门教核心教义中,‘梵’代表的就是‘一切’。这点,从最原始的《梨俱吠陀》,到后来的《梵书》《奥义书》等种种经典,都能找到思辨痕迹。梵就是宇宙、就是本质;梵能幻化为万物,表现为一切事物、一切形体。然而,亦因梵即一切,它便不可能仅是某些特定事物。它难以言说、无法触及,所能言说、触及者,都只是‘梵’在某特定时地的特殊体现而已。
“所以现在,两位或许可以猜到,为何我会把这里命名为‘梵’了。”Devi女士淡然一笑,举起杯盏喝了一口,“当然,你们这张全像画片是经过特殊设计的。”Devi女士看向K,“这几乎是M的习惯了。M的个人注记。她的手泽。”
“M怎么了?”K问,“她现在人在何处?”
“是,我会告诉你。”Devi女士微笑,“……准确地说,我会告诉你怎么去找她。但我也只能告诉你找到她的方法;至于她的确切行踪,如我所说,我也很难确认。事实上,寻找M的方法,也的确与这两张全像画片有关。
“所以我必须向你说明,关于画片上的这位主角——‘梵天’这位神祇。”Devi女士继续说明,“婆罗门教中,梵天是创世者。或说,‘梵天’是‘梵’用以创世的某一人格化特殊体现。前面提过,‘梵’即是一切源头、一切本质;而为了创造世界,‘梵’将自己化为梵天,担负起将世界由虚空中幻化而生的创世任务。无中生有。换言之,‘梵天’这位神祇,是‘梵’的某一性格——或许正是创造性格——变化而成的人格化神祇。
“神话中,梵天与妻子萨拉斯沃蒂有这样的故事:男神梵天感觉寂寞,想要一个女伴,便以一己肉身为媒介,自其中‘创生’了萨拉斯沃蒂。是以萨拉斯沃蒂既是他的女儿,亦是他的妻子。梵天疯狂爱上了这位自己的创造物;他无法忍受片刻分离,想要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她。于是当萨拉斯沃蒂往右走,梵天便在右侧生出一个头;她往左走,梵天便在左侧生出一个头。如此重复,四面生出四首;而四张脸面上之双眼,皆一无例外地凝视着萨拉斯沃蒂。
“但萨拉斯沃蒂太害羞,无法承受梵天过于热切的眼神,逃无可逃之余,最后只能向上飞升。没想到梵天竟然又往上生出了第五首。而那第五双眼,第五双洞黑的瞳眸,依旧痴迷地注视着她。
“婆罗门教神话中,为了惩罚梵天与自己的女儿乱伦,这向上注视的第五首被力量更为强大的湿婆神所砍下。这是湿婆给梵天动用私刑了。因此梵天的最终形象,并不是五个头,而是向各方凝视的四张面孔。
“古典时代末期,在印度,对多数婆罗门教信徒而言,梵天的力量不如湿婆。事实上,比起湿婆,对梵天的崇敬也少得多。梵天的神力代表最初之创生,而性格暴躁、力量强大,常与其他神祇争执冲突的湿婆却是毁坏与再生之神。此处,‘毁坏’与‘再生’是一体两面;说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当然现在,在已无信徒的这个时代,无论是湿婆、梵天抑或是毗湿奴等主神在婆罗门教中的地位消长,已全无意义。多数人完全不关心这些。这些细节,也只有对我这种人来说才算数了。”Devi抬眼望向K与Eurydice,“K、Eurydice,我无法推测你们是从哪里得到这张全像画片的。但总之那是M的手笔。在这套全像画片组合中,梵天是拥有他的第五个头的。这同样令人费解……”
Devi稍停。然而此刻,在这房里,地底特有的阴凉中,K突然领悟,那自他踏入此一办公空间中所感受到的怪异感究竟是什么。
那是种寄物柜般的印象。如同他与M之间用以传递情报数据的车站寄物柜。隐蔽于空间一角,纯属于物,介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封闭界域。仿佛Devi、Eurydice与他自己,此刻都像是某种尺寸缩水的小人儿,某种数字化资料,在那因被整个世界所忽略遗弃而反白的蜂巢状寄物柜中交谈……
“相信你也清楚,”Devi进一步解释,“类似全像画片这种艺术形式,理论上不可能有类似这样的成套作品……”
“是。我从没看过这样的全像作品。”
Devi女士点头。“这是M的算计。你知道,正常全像画片的原理,是以程序运算去模拟那摄影者不可见的部分。如果摄影者只能攫取物体之正面,那么全像摄影技术会以一算法推演出物体不可见的侧面,而后自动呈显。然而,在这作品中,”Devi指向桌面上直立的梵天,“K,当你的画片与我的画片彼此合和之后,却生出了第五个头。这显然是原本的程序演算难以办到的。”
“我了解。”
“首先,正常状况下,全像画片不应有所谓‘合和’。每张全像画片的程序都是独立运算的。当两张全像画片彼此趋近,至多是两帧光学实像同时现身。理论上,实像与实像间仅同时并存,不至于发生任何交互作用。”
“确实。”K回应,“而且,那第五首的出现更令人费解。”
“是……或者,可以这么说:那是另一套专为梵天第五首所设计的全像算法。”Devi说,“不精确地说,原本在两张全像画片彼此分离时,那特别的算法并不存在。M想必是为这两张全像画片设计了一个特别机制,另一个殊异的运算器。当两张画片彼此接触,这运算器便会被启动。这就造成了第五首的出现——
“所以,K,Eurydice。”Devi女士微笑,自沙发座中起身,“两位请跟我来……”
她引导他们来到办公桌后,按开右侧抽屉,自其中取出一张约略明信片大小的纸张递给K。
“这是地图。”Devi说。
一张平面城市地图。蓝绿底色上标示着街道、绿地、河流、湖泊与观光地的图像与标志。两个红点隐匿其间。
“V镇东北角。”Devi说,“事实上,这不是普通地图,这是一张全像地图。”
“这是全像画片?”K疑惑,“是吗?这看来一切都是平面的,完全不像全像啊?”
“是,因为它同样经过特殊设计。”Devi解释,“看见那两个红点了吗?那就是此刻M的所在位置。”
“两个?”K问,“到底是哪一个位置?是说两个都有可能?”
“这也是我的疑问。”Devi女士点头,“很抱歉,我知道的也并不够多;事实上,K,我也未曾见过M本人。在这点上,我与你倒是一样……”Devi女士歉然一笑,“我所知有限。但就我了解,M的风格向来如此。”
“什么意思?”K大惑不解,“您说,您也不曾见过M本人?”
“没错,Zodiac先生,或K先生,”Devi说,“我不曾见过M本人。她行事非常谨慎……我想她自有道理。”Devi似乎有些迟疑,“关于此事,我的建议是,一切以‘获取信息’为主;至于其他,包括M的身份,若难以获知,那么也无须强求——”
K皱眉。“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两个红点,而非一个——这完全就是M的风格无误。”Devi说,“这张全像地图并非普通全像。据我了解,它的全像是时间上的全像。”
“时间上的全像?”K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一般我们说全像,指的是空间上的全像,是借由算法去计算出在光学上无法猎取的角度。我与你所各自持有的、合和前的两张梵天像即是如此。那是一般正常的全像。而时间上的全像,则是借由算法呈显‘此刻’无法呈显的事件。
“举例,”Devi女士解释,“我刚提过,梵即一切、梵即万有、梵即万事万物。所有特定事物皆为梵的个别体现;即使是作为梵之人格化表现的梵天,亦仅是梵之一端。而这些,其实都与这组全像画片的算法有关。之前当M告诉我,联络暗号正是两张彼此合和的梵天全像时,她同时向我说明了制作原理。
“根据M的说法,两张全像未合和前,画片显像所仰赖的运算程序,是‘空间全像’运算。而一旦两张画片彼此合和,那将梵天痴迷恍惚的第五首自虚空中召唤而来的新算法,即是‘时间全像’……”
“什么意思?”
“我们先前提过,理论上,当两张全像彼此合和,不应有原先不存在的事物产生。然而在这套特别的全像设计上,M的设定却是,当全像彼此合和,新的算法诞生,则空间全像将被更改为时间全像——亦即,它可能同时呈现一事物于不同时间刻度中的状态。”
K皱眉。“这和M的两个所在地有何关系?”
“所以我才说,看这把戏,就知道那正是M的风格。让我换个方式解释——Zodiac先生,或K,”Devi突然提问,“回到艺术上,如果,作为一位……艺术经纪人,”她微笑,“或说,作为一位艺术爱好者;我有些好奇:您会如何解读这两张梵天画片?您会认为它有着什么样的隐喻?它主题为何?”
“我想,如果是我——”Devi女士继续,“我可能会认为,创作者Ahima所认同的,是在梵天的第五张脸上所呈现的那种激情与痴迷。我可能如此陈述:当艺术家试图重现那原本已遭湿婆摧毁的第五首,甚至刻意着重于其恍惚迷离,则极可能是为了强调人类情感所代表的,某种永恒的、超越的、令人动容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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