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覆雨翻云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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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覆雨翻云手

“你说什么胡话呢,”有人尴尬笑道,“小妹妹,别这样讲话,怪吓人的。”

“王潜山若是活着,年纪都够做你太祖父啦——”

可他们旋即感觉到禤百龄和廖燕客脸色凝重,似不是说着玩的。不少人想起王潜山的独门武功,据说可以随性易容,更换形貌,因此江湖上有人见他是老人,有人见他是少妇,也有人见他是孩童。说不定正是他来寻仇,各自战战,“喂……不用这么神神道道,好似借尸还魂一般……”“大家并肩子上啊,还怕这疯癫癫的小妮子不成?”几个胆大的再度提气纵跃而上,都想着出口既在顶端,管你是人是鬼,一并打发了便是。

谁知才纵跃至一半,突然只觉心口一阵气提不上来,往下便坠。要知道轻功提纵,全凭一口真气,可这时这口气便似漏了口袋一般,嘶嘶地跑了没影。几人都从半空中仿佛撞上板壁倒栽下来,惊恐万状:“……见……见鬼了!鬼……她是鬼……”这山窟当中本就冷寒迫人,被众人这么一喊,更觉得阴风阵阵,底气便愈发不足。

女孩却不再答话,缓缓爬回机括内,伸手打算关上那扇乾坤门。禤百龄略懂机括,知道乾坤门只能由外向内推,无法反向轴转,若是有炸药之类自然另当别论,可现下谁会身携炸药?而要用内功强推,这门悬在天顶之上,无处借力。若是给他关牢了门,他们便要全困死在这里了。因此急喝道:“你这样做,处心积虑将我们全陷在这儿,到底有什么好处?你放了我们,我们都唯你马首是瞻就是。从此江湖武林,你就是至尊。我们北派言出必践,绝无反悔。”他心道人生在世,所求不外乎几,即便当真是王潜山鬼魂要来报仇雪恨,也不见得没有一笔账可算。先出了这死胡同,自然可以再徐徐图谋后路。

但却听那人缓缓答道:“不舍掉你这一大块子,这盘棋便要输了。”

群豪俱是一愕,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王潜山续道:“你以为我是为了报仇?错了。是我故意让你们杀了我的,只有北派杀了我,这一道劫子才能做成,你瞧,这接下来几十手棋,哪一步不在料算当中?”

群豪哪里听他胡绕,一时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用尽了各种暗青子、铁蒺藜招呼,可飞到一半便势头力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起身离开,那门又砰地关得严丝合缝;无计可施,都纷纷调转矛头,朝北派破口大骂:“你们与王潜山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害这么多人性命?”

“若是深仇大恨,反倒好了。但这王潜山,你道我们难道想杀他么?”禤百龄叹息道,“此人之无情,已经到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地步。他对待旁人与刍狗当真无分别,对待自己的性命也同样如此。我知道佛道两门的至高修为都讲求一念不生,无我无相,但当真做到的有谁?无怨无怒,无喜无悲,一无挂碍,若真做到了,哪里还是人,岂不是一块石头?而若是一块视生杀如棋盘提子般轻巧、又有着覆雨翻云之功的石头,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我曾机缘巧合,见他武功奇高,便想邀入北派,共谋大业。一开始和此人来往并无异样,相互间称兄道弟也有盈年,但他来到晋阳总舵、摸清了我们的虚实以后,认为我们对他的‘棋局’无益,便毫无征兆地出手大动干戈,连毙我派十大好手,好在那时他身上的蛊株势尽力竭,我们才能将他抓获。我们疑心他是有所图谋、或者蕴含阴谋,至少是受人指使,查得底朝天后发现,他这举措简直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按他的说法,大地是棋盘,我们都是棋子,若是这一块放任下去,这局面就坏了……不如他先弃子,自杀一片,把这大局拓开。我想他怕是练武至极后走火入魔,已然疯了,反唇相讥:我们若是棋子,你不也一样吗?他居然说:‘对,我也是棋子之一,现在要下一手‘万年劫’出来,请你们看好了’!”

众人全都面面相觑,各自心中犹然腾起一股寒意。心想这局面莫说与五年之前相似,更与百年之前相似,好像棋子永远围绕着一处劫争,你提我紧,相互掣肘,永无休止,不是一出‘万年劫’是什么!心中悚然而惧,心想这人害自己子孙灭门,同党相争,亲族反目,江湖上流毒渊远,只是为了一盘棋上输赢,是何等丧心病狂?要是人连自己的生死也毫不在意,便是机关算尽,大获全胜,他又能赢得什么好处?更何况这棋若以人为子,那看不见的对手究竟是谁?他又以为自己是谁?

廖燕客一声虎吼,震得人头昏脑涨,凛凛喝道:“都冷静下来!!活人还要被鬼吓死了不成!”众人晃了几晃,头脑瓮鸣,反而不易胡思乱想,听他续道:“我们又不是所有人都被关在这里,三位泰斗,十二家不少人都在外面,如此大的阵仗他们定然也见了,不怕他们不来救人。这顶上既有暗门,那总是有办法能开。”他望了贝衍舟一眼,“况且我们还有贝先生在这里。”

在座诸人多半是武人,并不精通棋艺,但弇洲先生纵情声色,百艺皆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贝衍舟脑筋极快,一转便笑道:“这人好怪,若当真是要下棋,就算是和老天爷下,也有输赢。万年劫听着吓人,也一样可以做死,可以做双活。但照他这棋路,却像是定要下成和局一般。”他伸个懒腰,反而放心下来,“我看他并非神功大成,反而就是走火入魔,一想想岔了,连自己是谁也忘了;他为人的部分只记得有一盘棋要下,可当初为什么要下棋,怕是也忘了吧?”

他一番话说得轻简随意,不少人心中畏惧之情便去了几分,并没有人当真在意王潜山究竟如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多半还是落在眼前:“可我们被关在这山腹当中,终究不是出路。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别救援尚未来到,我们自己先要闷死在这里了。可怎么是好?”

贝衍舟道:“依我看,还是要先停了周遭暗器机括,这里既然顶、腹、底各有出口,困不住人的。”众人知他是机关大家,精神不免一振。贝衍舟起身,掐指拈算方位,“各位稍坐,请哪一位暗器的名家,用暗器挨个击打我指出的铁索位置,”当即有人自告奋勇,挨个按他手指方位击打铁索链条。贝衍舟续对其他诸人道:“若各位身遭的机括发出细微响动,请立刻告诉我。”他一边实验,一边继续说道:

“恰才各位也看见了,我们进得这里,是因为洪水触动偃机,水力顶起石闸;这石门再度封死,是因为有人在天顶上盘动绞索,关上石门,放下石闸。水起石开,是所谓的天机,这偃机正是为此而设,就像我们有一个机关秘匮,里头机关的状态,一般而言有三种,即正、反、合。用正确的秘法开启,不会损伤内里的宝货和机关自身,这是‘正’;顶上盘动绞索,合上石门,就像开启秘匮后再度将盒盖关上,复原机关位置,这里头一切,便会归元,这是‘合’。”群豪都知道这一番话关乎生死,没一个敢大意,都像个学生一般正襟危坐,认真听这位先生‘讲课’。

“天顶日月乾坤门是顶部总领机括所在,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常难开,一个不小心,触及‘反’,就如机关秘匮里用错误方式打开,不仅要弹出毒雾暗器,里头的宝货也必然自毁。那时怕是这山腹会全盘封死,我们就无法出去了,请各位万万在意。”他说到这里,有人叫道:“我这里的机括在响!”“我这也是!”

贝衍舟立刻取出两枚龙爪钉,命人朝着铁索位置重重钉下,只听铮铮两声,将钉子从铁索缝隙间钉入石壁,龙爪紧紧攀附在铁索外侧抓牢山石,登时铁索便不能扯动。他道:“请哪一位擅长暗器的英雄,去发招探一探底下的机括。”有人立刻扣了铁蒺藜,嗖地向底下沿着石龟铁盒侧边打去,只听得瓮瓮声响,机括牵动,却发不出簧舌来,果然已经被卡住了。众人都是大喜:“弇洲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贝衍舟微微一笑,道:“这中央石门有万斤来重,除非有炸山引水之能,否则要牵开极难。但我倒有一个法子。”他说着,指了指那石龟周围的水势,“各位看出什么了没有?”

有眼尖的登时惊叫道:“水位!水位在降!”

“正是如此。这偃机归元,涌入来的水自然也当退去。虽然水闸和石门都关上了,但水仍能泄去,说明必有设置泄水暗道。暗道极为隐秘,难以发觉,但此时顺着水势流动,定能找到。事不宜迟,这水若是流完,莫说这山腹不好下底,没有水力相助,也无法从狭窄的泄水甬道爬出去。若有水性高的,跟我一同下去,游出这山腹,再返回十二楼顶层,我自能打开顶楼的乾坤门。”

禤百龄皱眉道:“你也要去?”贝衍舟笑道:“我自小生长在湖畔,熟识水性,论水底闭气,无人可及。再说若我不去,其他人除非抓住王潜山,逼他说出这顶楼乾坤门的解法,否则我看要打开这天顶也难。他们若是胡乱操作,倒有十成几率把我们彻底困死在这里面。”

众人闻言,居然静默了半晌,原来不少人都心知北派对贝衍舟所作所为算不上光明正大,应该说其实积怨已深。便是事到如今,那一双蚀骨银箍还系在贝衍舟双手上呢。将心比心,若自己是他,断然不想要大发慈悲,在自己活命之后还多此一举救这些人。

有个白须老儿道:“莫怪我说话直接。贝先生,你若一出去就自个跑了,或者只是袖手旁观,我们岂不是也被困死在这里面?”

贝衍舟翻了个白眼,知道不会水的这一群人都怕自己跑了,留下来的他们无人仰仗,懒得费力辩解,盘膝坐下,道:“好,那我就一起在这等人来救吧。各位如有水性好的,可以下去先探一探真假,跑走一个也算是活路。”

有些水性好些的,听闻水下有路,当即跃下那浊流,猛吸一口气,闭息入水。水性勉强的也蠢蠢欲动。只见那浊水水位愈低愈快,渐成漩涡之势,而那中央石龟也随水势不断摇晃下沉,周围又不断有人跃入水中,震动水体,背上铁匣不免摇摇晃晃,突然一歪,眼看便要从龟背上滑落!

廖燕客一路行来,正是为了这铁匣内百年前的物事,那肯干休?早已紧紧盯着,片刻不敢离眼。心想这一场混乱搅合,单凭武功想要服众已是难上加难,若再失了这百年前的传国玺,自己这一趟的苦心积虑岂不是全做梦幻泡影?当下旋身扑下,疾若惊飕,手中掌风一拢,将它下坠之势凝得一迟,趁机猿臂捞住盒缘,可那铁盒竟岿然不动;情急之下,手指一拍,那一方玉玺便跳将出来,捞在手中;身形如风翻云涌,旋势卸去下坠之力,脚尖在那龟背上一点,人便窜高数丈。谢二娘长索一抖,将他接应上来。

贝衍舟惊起时已然不及,喝道:“你做什么?快把它放回去!”但这几下兔起鹘落,快若闪电奔雷,端得是用上平生绝学,眼皮一眨一阖之间,宝物已经到手,人也跃回原处。贝衍舟气得笑道:“照啊,临死也不忘这撼世权柄、功名利禄,却只能把我们这么多人都陪你葬送了,去阴曹地府做春秋大梦吧!”

廖燕客奇道:“这铁匣掉进水里,岂不可惜?它又没安在龟背上头,这机关还能——”他话音未落,只听喀喀声响,那龟背竟从当中分开数瓣,露出底下一个巨大铜柱丹炉出来,原来是这藏在水下的铜柱将石龟掣出水面。原本下泄的水势立止,水中诸人无水力可借,逐渐都浮上水面,面面相觑,突然有人叫道:“水!水变热了——”“是这铜炉——铜炉在烧!!!”

众人都是一怔,但没一晃眼功夫,就见这山窟底下热浪蒸腾,水面沸腾鼓泡,那些先前下水的人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万万没想到还能有此变故,吓得肝胆俱裂,连相救也不能,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被煮得皮开肉烂,声响犹如厉鬼嚎哭,登时变为人间地狱!

禤百龄一把抓住贝衍舟,颤声喝道:“这般潮湿之地,气流又如此壅塞,哪里来这么大的火烧?”

贝衍舟闭了眼冷笑道:“不是火,是石灰。你们触动了那炉中机括,一拿走铁匣内物事,机关便知有人在山腹之内意欲窃盗,因此关匣反转,石龟打开,里头存放的大量石灰遇到水,烧起来把水路堵死,那比火可厉害得多了。”正说到此处,那惨叫声倏地停止了,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一种极其诡异的疯狂混着煮沸人肉后不能散去的怪味,在蒸腾而起的烟雾当中迫人发狂。不少人双目充血,青筋暴起,刷地站起身来,拔剑在手:

“你——你笑什么?!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你刚刚为什么不说?!”“好啊!你知道这水会烧,还故意让他们下水——”

廖燕客一腔恼怒无处发泄,将贝衍舟猛地提起,圆瞪豹眼,喝道:“是你!我知道你一直就在等这一刻!你早已想和我们同归于尽,才打开机关,引我们进山,意图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在这里!这下可正遂了你的心意罢?!好,横竖大家一起死,我也让你先尝尝地狱滚锅的滋味!”一把将他提起,朝那沸水滚汤当中掷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阵疾风掠来,面前白雾一晃,似有一人影腾空跃出,朝他追去。贝衍舟身子悬在半空,热浪焦人扑面而来,只得紧闭双眼,心想马上就要皮开肉绽,烫得只剩一具白骨;就在快触到水面的前一霎,有人猛地揽住他腰肢,将他抱在怀里,一纵而上。

水汽蒸腾,四周都一片雾蒙蒙,人影愈发只能看一个囫囵,谁也没防备居然有人截胡,在这里又能逃到哪里去?

贝衍舟靠在那人怀里,被他挟着急掠而上,虽然看不清面容,但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惊道:“你……怎么也在这里!?”他一直以为文方寄在山腹外头,心中毕竟少一层担忧,却没料想他居然也在这里,忍不住狠狠捶他一拳,“你好好地为什么要在这里!!”心中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悲,喜的是终于能见他一面,悲却悲的是不见得能从这里出去,岂不是要拖累他陪自己一起埋骨山中?一时心中万语千言,竟不知该先说哪句,先问哪句,只听彼此心跳卜卜,撞着腔儿要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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