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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封信我曾告诉你,我回国了。起先以为回国后便不必再受检查之苦,然而世事总不如意,我再次辗转于各大医院,每日不是抽血,便是做X光(记不记得你曾说这项检查实在败坏人伦?),检查繁琐,药剂难咽。终于到前几日,医院给我下达了病危通知书,阿璇伏在我膝上痛哭,却不知我心中何等痛快。
今晨早起,我给你画了一幅画,设想中不必多时,不料却自晨起一直着墨到晚间。放下笔时,我的手浮肿如起士林咖啡店的麦香面包(我前日还得吃了一个,感谢阿璇),只是不如面包色泽鲜亮,饱满充盈,只会叫人倒胃口罢了。
我老了。我终于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我也老了。若是十年前有人告诉我,总有一天我终会丧失所有活力与青春,彻底从精神上开始衰老,恐怕我会将他丢进闻江中,即便是你也拦不住。但到今天,我愿意承认,我已经老了。
从失去你的那一刻起,我的一切都在步向衰老与湮灭,只为终有一日与你团聚。
回到闻江后,我让静夜去打听了冯家的消息,他们一切都好,冯一楼也终于成角儿了。能够不再作为“冯映天的弟弟”存在,我不知他是否会感到欢喜,又是否会感到悲伤。
至少我非常高兴。那日亲手将你送进祠堂的人,怎么配再以你的名字作为前缀?
你看,这么多年我从未释怀,所以我也希望没有人能够释怀,所有人都应当陪着我,一起坠入地狱。你常说我爱计较,只是在这件事上,你便容许我计较一回罢。
…
天快亮了。
映天,痛别六载,请你奈何桥上等等我。
到那时,我唤你一声,你便回过头罢。
汝妻穆负雪
1928年12月17日
番外二(1)
1933年,夏。
月光跳进窗中,将书桌前的花影打到稿纸上,摇曳生姿。白舒晚握着笔,在纸上写写停停。笔尖摩擦着稿纸,沙沙作响,一时停下,换做香云纱裁成的内衬沙沙,沙沙——实在撰不出文章,白舒晚终于不耐烦地丢开笔,一会儿卷卷头发,一会儿趴到桌上瞪着废稿,小孩儿似的动来扭去。那贴合着柔软腰肢的香云纱便也随着动作作响,细微,而难以忽视。
穆星从浴室出来时,恰看到白舒晚在椅子上扭动,不觉失笑。
“写出来了么?”
头顶笼下一片阴影,来自沐浴露的腾腾香氛顿时淹没了白舒晚。她叹口气,靠到椅背上仰头看着穆星:“没有,一点儿灵感都没有。”
倚在椅背上,穆星一边给舒晚按摩肩膀,一边伸出左手拿过桌上的稿纸,细细看了看。
僵硬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白舒晚随着穆星的按摩作肩部的舒展,突然察觉到脸旁垂着一缕长发。
黑亮的,末端微微卷曲的,属于阿璇的长发。
原来阿璇的头发已这般长了呀…
她不自觉地微微偏过头,看向穆星。
自去年七月穆星通过协和医学院的入学考试,正式入学至今,已有一年了。
穆星一直有重回学校的打算,白舒晚自然清楚,心中也一直有考量。恰好去年一月时二哥放假回穆园,穆星分外积极地向二哥打听医学院的事,白舒晚便借机同穆星表明了自己愿意支持她继续读书的想法。
“那你的工作该怎么办?”穆星仍有顾虑,“你刚熟悉了书局的事务,若同我一起去北平,我只怕你不能适应。”
白舒晚只道无妨,又将宋幼丞同样打算北上的计划告诉穆星。原来宋家依然不能接纳宋幼丞的妻子,工作上也处处打压排挤,虽然近况稍有好转,但终究不是长久计。
“倘若宋公子也搬到北平,你去上学,我便仍在宋公子的书局做事。若不然,我也总能有其他事情可做,何必因小失大呢。”
“何况,这世界这般大,我也很愿意去看一看。”
至此,穆星便开始准备考试。
出于国情与实际需要的考虑,协和医学院是八年制院校,三年医预科,五年本部。头三年的医预科是为了让学生们储备基础的医学理论知识与逻辑头脑。穆星本已有学士学位,因此在普通的预科考试后,她还额外参加了一场正式的入学考试,最终与穆云一样,以优异的成绩免去三年预科学习,直接进入了本部攻读博士学位。
协和医学院的课程设计与教学风格同穆星的本科母校相仿,她又有良好的基础,因此在第一学年的学习中,相比其他需要适应的同学而言,她的压力并不很是重。
穆星从来不是勉于自苦的人,努力归努力,能够合理放松时她也绝不强逼自己学习。何况她也不似其他同学是只身一人求学,她身边有爱人作伴,心态自然也大为不同。
因此刚一入学,她便提交了书面申请婉拒了学校提供的宿舍,而是在学校不远处单独置办了一间公寓。每日同学们结伴出入于宿舍时,她便径自回家——偶然也邀请单身独处的二哥一同去家中做客。
整个医学院中独宿在外的学生屈指可数,穆星又是跨级入学,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只是有穆医生的情面在,学校自不会与她为难,而其他同学虽然一开始略有言语,但后来见穆星成绩优异,为人也并不如想象中矜娇,渐渐也与她交好了。
而白舒晚这边,在穆星准备考试时,宋幼丞早已举家迁至北平。待书局再次开业,白舒晚也一如既往的上下班,每月撰写一些文章发表。偶然得空,还能约着同在北平的绯华一起吃饭逛街,竟比在闻江时还要惬意许多——倘若绯华自过年后没有又跟着张校长去出差了的话。
医学院每周末都有两天休息时间,学校偶尔会组织一些远足活动,或是教授家中举办小型聚会,穆星便会带舒晚一同参加。但更多的时候两人还是过着二人世界,这一年多,两人已将北京城游历过大半了。
而在不知不觉中,两人都渐渐有了变化。
白舒晚开始收到一些读者来信,偶然的也会受邀参加一些出版界的酒会聚餐,只是现在,她不再坐在众人身后陪衬,而是作为宾客与主角。她依然会在夜里点亮阳台上的灯,等待阿璇回家,但陪伴她的不再是惶惶不安的心,而是明天的工作计划,和最饱满的爱意与安稳。
而阿璇…
还未干透的长发在指间留下湿润的痕迹,仰头看去,面前的这张脸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依然俊秀,依然锋利,但再不见半分男子的气息。
穆星已看完了文稿,低头见舒晚正看着自己,不由笑道:“日日夜夜都在看,还看不够么。”
白舒晚腰肢一挺,伸手勾住穆星的脖子,穆星心领神会地微微弯腰,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气息未平,白舒晚的手往下游走,指尖一挑,勾下了穆星肩头的吊带。衬裙下滑了一些,轻薄的蕾丝透出其下微红的颜色,舌尖轻轻滑过…
呻.吟从唇边滑出,穆星一只手搂着白舒晚,低声道:“…你的稿子不写了吗?”
瞥了一眼胸前正在解旗袍纽扣的手,白舒晚轻笑:“先问问你自己,还能不能给我提意见吧…”
夹在指尖的稿纸已不知飘到了何处,脚步声凌乱又促停,白舒晚腰肢一软,躺在了桌上。原本整齐的书堆四下坍塌,钢笔滚落,墨水瓶一点一点往外推挤,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不知是谁的手臂一扫,终于呯然落地
整个房间一时只剩下了香云纱摩擦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一晌贪欢,待两人终于规规矩矩地躺到床上时,已是深夜。
明日早晨穆星有一场实验,下午便放周假。两人先前已计划下午时坐车去乡下小镇参加乡会,观赏异乡风情。待洗漱完,白舒晚便催着穆星快睡。
“美人在怀,我若能睡着岂非有问题。”穆星笑道。
白舒晚伸手关了壁灯,躺到穆星身旁:“照你这样说,咱俩从此都不用睡了。”
“半日不见,自夸水平见长啊。”穆星啧道。
摸黑亲了亲穆星,舒晚道:“所以顺带夸夸你呀,睡吧。”
伸手搂住白舒晚,穆星道:“晚安,晚儿。”
“晚安,阿璇。”
第二日一早,穆星去学校做实验,白舒晚将昨天打点好的行李确认了一遍,便又开始写稿。直写到下午,估摸着穆星快回来了,白舒晚收好稿件准备打电话叫车,门铃突然急促地叫了起来。
“又没带钥匙吗?”白舒晚忙去开门,“怎么这样急…啊!”
猝不及防被门外的人扑在身上,白舒晚惊恐地尖叫起来,她想推开身上的人,触碰到的却是一片奇异的凸起,仿佛是…孕妇的肚子。
白舒晚一时愣住,半挂在她的身上的女人已喃喃开口:“…是,我…”
“绯,绯华?!”
穆星刚进家门就差点儿滑了一跤。
然而不等她站稳,随后看到的画面差点儿吓得她魂飞魄散:“怎么回事?!”她几步冲到沙发边,“这,这是绯华?”
躺在沙发上的绯华腹部高耸,惨白的脸上红肿一片,已说不出话来,让人不忍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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