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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意外之喜
转眼就要到腊八，年关临近到处都格外喜庆。北极电器行里陈先生特意请人熬了粥，中午所有员工一起聚餐。吃完粥陈先生对频频看表的白景云说：“你就先回去罢，你姐姐、姐夫回来，算我特殊给你半天假期。”
白景云苦笑着摇摇头：“多谢陈先生，但是我父亲特意打了招呼要我不许请假……”
“哈哈哈，那就真是没有办法了。”
好容易挨到下班时间，白景云马上冲下楼开车回家，一路只觉得行人车辆都蜗牛似的慢吞吞，把喇叭不知按了多少次，好容易到了家，钥匙扔给门房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台阶。
“大少爷。”门厅里女佣向他鞠躬，他把搭在臂弯的外套交给她，一边大步往里走一边问：“我姐呢？”
“急什么？”旁边的小客厅里走出个身着银色华尔纱罩面深孔雀蓝绸底子长旗袍、搂着流苏披肩、腰肢苗条的少妇，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并没像一般摩登女郎那样烫成卷，只是简简单单别着个钻石发夹披在肩头，更衬得她皮肤雪白。她长着张饱满的鹅蛋脸，虽说是单眼皮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眼尾微微上挑似乎总漾着一汪笑意，叫人见了她也不自觉要把嘴角扬一扬。她笑着朝白景云一招手：“还怕阿秋把你的酒心巧克力吃了？别担心，他还没下学回来哩！”
“姐！”白景云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孪生姐姐白景华转了一圈才放下。
“胡闹什么！”白景华扶着弟弟的胳膊站稳，在他脑袋上拍一把。
白景云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哼，爸自己早早就回来等你，却非得要我留到下班！也不让湛秋请假！”
白景华也捂住嘴小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仁翁的脾气！刚才还说我穿得太轻佻呢！”
“要我说你也太素了！”
姐弟俩相视一笑，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走进小客厅。在座的除了白仁甫和白太太，还有一个身着浅灰色中山装、眉毛粗黑戴着眼镜的高大青年，是白景云的姐夫唐慎。他在外交部门工作，两年前驻派到奥地利去，此番是回来述职，昨日刚从南京回来。唐慎的父亲唐茂麟跟白仁甫在中学时是挚友，当时唐茂麟的父亲早逝几乎上不起学，是白仁甫替他付了学费，后来唐茂麟在外交部门吃开了，两家的关系始终很好。唐慎在家里排行老三，大白景华六岁，小时候白家姐弟仨最喜欢跟在他后头“三哥”长“三哥”短的叫。看见景华挽着景云走进门，唐慎推推眼镜站起来，白景云上去跟他结结实实地拥抱一下：“Langenichtgesehen！（好久不见）”
唐慎拍着他的肩膀打量他一番：“上次见面还是在巴黎，你还是个学生，现在可稳重多了！”
“三哥可别当着我爸的面笑话我了，他老人家成天都说‘你要是能像懋敬（注，懋敬是唐慎的表字）一样懂事我就能少操一大半的心’！”
“你知道就好！”白仁甫的语气虽然严厉，脸上却带着笑容。
“这话我可不爱听！我家景云那点不如Monsieur唐啦！”白景华一边开顽笑一边拉着弟弟挨着母亲坐下，“妈你看看白老先生多不知足！”
白太太原本就生着一张喜气的小圆脸，此刻更是笑得眼角堆起笑纹：“得了仁甫，今儿可说不得你儿子啦，人家的靠山回来啦！”
一家人正笑着，外头传来个公鸭嗓的喊叫：“大姐！三哥！”紧接着身穿校服的白景秋便一阵风似的跑进来。
白太太蹙起眉头说：“阿秋！不要嚷！仔细你以后都只能呱呱叫！”
白景秋那里顾得上妈妈的唠叨，冲着姐姐、姐夫就扑过去，白景云半路里杀出来一把捞住弟弟：“怎么浑身臭汗！”
“肯定又是把单车蹬得飞快！”白太太起来掏出帕子要给他擦汗，白景云扛起他就往外走：“先换衣服去！”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大姐！三哥！”白景秋气得满脸通红，可是他两脚腾空被白景云像个麻袋似的倒挂在肩膀上只能徒劳地扑腾胳膊。
没一会儿，换了一件干净衬衣、头发还湿漉漉的白景秋气鼓鼓地回来了，白景华揉着他的头发瞪一眼白景云：“净知道欺负阿秋，仔细他长大了不理你！”
“不要等到长大了！我现在就不要理他了！”白景秋恨恨地说。
白景云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拿出一个花旗橘子坐到扶手椅里头：“啧啧，好心叫他洗洗澡还不识好人心了！行，你别理我，那你在学校里那个好同学给你的——”
“大哥！”白景秋的脸登地红了，一对眼睛瞪得滴溜溜圆。
“什么好同学？什么东西？”白太太看看小儿子，又看看大儿子。近来学生们闹自由恋爱常常闹得很出格，白景秋今年16岁，也到了让白太太很担心的年龄。
白景云挑起眉毛望一眼白景秋，把一瓣橘子扔进嘴里，直到弟弟用眼神向他求饶才说：“没什么，他同桌送他个铅笔刀叫他落在院子里，我给拣着了。”
白太太松了口气：“啊哟，你都多大的人了还拿这种事拿捏你弟弟！”
平息了小小的风波，白景秋仰起脸儿问唐慎：“三哥！你看我长高了么！”
白景云抢在唐慎头里说：“你可别难为三哥了，他又不是个会撒谎的人！”
“就你嘴巴坏！”白景华忍着笑训斥。
白景秋的脸垮了下来：“三哥……真的没有么……”
“三哥心里你一直都是个孩子，”唐慎拍拍白湛秋肩膀，“看着可爱的孩子，心里巴不得他是永不会长大的。”
这回就连白仁甫也忍不住笑了：“懋敬，你这外交辞令可真是不错！”
“好啦好啦，”白景华捏捏弟弟沮丧的小脸，“大器晚成，长个子也一样，你的劲头在后面哩！”
“真的么……”
“那还有假，你三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高。”白太太拉着儿子坐在自己身边，“你大姐给你带了巧克力，快尝尝！”
几个小辈笑闹一阵也就该吃饭了，晚饭后白仁甫叫上女婿和大儿子到书房谈话。唐慎给岳父点上雪茄，坐在下首等着他吐出两口烟雾后开始发问。
“懋敬，你这番提前回来是怎么回事？”白仁甫摩挲着黄花梨椅子的把手问。
唐慎说：“德国那边情况不明，外交部想把欧洲人员都往回撤一些，我们几个快要到期的人就先回来了。”
“才开了奥林匹克，希特勒会这么快行动么？”白景云问。
“不好说。”唐慎摇摇头，“到处都很紧张。”
白仁甫深深吸一口雪茄，橙红的火点慢慢往前移动：“奥地利离德意志很近，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是最危险的。”
“是。15日的时候，奥地利还大赦了一批纳粹分子。不过好在外交人员也向来都要受到保护的。”唐慎深色凝重，“谁也说不准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德意志的军队就要开进奥地利，毕竟在奥地利有不少人都是支持希特勒的……”
“你们回来了就好。”白仁甫把雪茄放下：“这次你们年后准备留在南京么？”
“我想让景华在上海，一来离你们近些，二来条件总要好些，我每周跑一趟便是。不过景华不大乐意。”唐慎知道岳父心思，“你们也多劝劝她罢。”
白景云耸耸肩膀摊开手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姐，她决定了的事谁能劝得动？”
白仁甫把雪茄放下：“我会跟景云谈谈，不过她早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决定还是她的事。”
三个男人在书房谈话时，白太太也拉着小儿子和女儿问长问短。不过白景秋显然对自己的地位很有些不满，在他心里此刻他也该是在书房里谈论“大事”的。看他有些漫不经心，白景华便跟他搭话：“阿秋，在中学里老师和同学怎么样？”
“啊？”白景秋赶紧把心思收回来，扭过头看着姐姐，“还是老样子，挺好的。”白景云和白景秋兄弟俩同上一所徐汇中学，当年白景云的聪明是出了名的，直到现在还有老师提起当年他如何如何。白景秋虽也是个优秀的学生，比起他哥哥总是有些差距，所以每回有人说到哥哥，他心里都觉得又骄傲又有些小小的羡慕和失落。
白太太替他接着回答：“说起来他们学校是不谈政治的，可这帮孩子私底下谈的净是那些，你弟弟现在张口闭口都是德先生、赛先生、主权、***。”
白景华吃吃地笑了：“这不是挺好么，少年强则国强嘛。”说着她把一块苹果递到弟弟嘴边。
虽然觉得这行为未免有些太小孩子气，白景秋还是乖乖张嘴把苹果吃进去然后巴巴地望着姐姐：“给我讲讲你们在奥地利的事情罢！”
“嗳，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洋人多一些罢了。”
姐姐这个回答显然让白景秋很不满意：“总是不一样的罢！去年希特勒占领莱茵兰，那边的人怎么谈论？”
面对这一连串问题，白景华先反过来问他：“你怎么看呢？”
“自然是不对的！他单方面撕毁凡尔赛条约！”
“那置之不理的法国人和英国人呢？”
“也不对！”
白景华又塞给他一块苹果，用白色丝帕子细细擦着手指：“可是就算德国人占了莱茵兰，对英国人也没有明显的威胁，法国人呢又忙着自己的事情不肯单独出面，不去理会也很正常罢？”
“可是现在希特勒既然敢撕毁凡尔赛和约，保不齐以后就能干出更出格的事情呀！”
“上一次大战之后德国还没完全缓过来，他们的军队比起英法还差得远。”
“但是……但是他们发展得很快呀！”
“那么我问你，一个能够迅速带领自己的国家强盛起来的人是不是个伟大的民族英雄呢？”
白景秋的同学里有些人很崇拜希特勒，认为他是一个强有力的铁腕政治家，但白景秋并不是这一派的，他皱着眉头说：“他确然给德意志带来了些好处，但这绝非能够评价他为伟大，他搞种族歧视和独裁，这两条就足以让我认为他并不是一个好人！”
白景华颇有几分欣慰地看着弟弟说：“你能有自己的见地，这样很好，不过这世界绝非按照好坏来分类的，绝对的只有利益。就像你三哥做外交，那么一定是把咱们国家的利益放在首位。”
“总该有些利益之上的东西罢！”白景秋不赞同地嚷。
“阿秋说的没错。”
门口传来唐慎的声音，白景秋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三哥！”
“正义，自由，平等，这些都是超乎利益之上的东西，但是追求这些东西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而且必须先强盛起来才行。所以小秋，”唐慎笑着说，“你也一样，先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再去想这些国家大事。”
白太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你三哥说的对！”
“我又没有耽误什么……”白景秋小声嘀咕。
“景华，”唐慎走到太太身边，“明天我还得去一趟南京，晚上得准备些东西，你今天留下来陪妈妈？”
“好，你也别弄得太晚，回来时候带些咸水鸭和卤干，妈妈喜欢吃的那几样点心也别忘了。”白景华笑嘻嘻地说。
“啊哟！”白太太在女儿胳膊上拧一把，“你三哥是去办正事！你别瞎安排了！懋敬你别理她！”
“没事，妈，不过是顺便的事，就算她不说我也得买，不过是叫她把功劳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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