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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一直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却又怀才不遇的。
在荣国府,没有人懂他,没有人与他有共同语言。从临终前上遗折打碎了他科举入仕之路的亡父, 到大字不识一个只知溺爱幼子的愚妻,再到禁不起他的期待早早夭折的长子, 包括现在分明有着与众不凡的天资却不知珍惜、日日只知厮混于内帏的宝玉!
贾政老爷是孤独的,曲高和寡, 阳春白雪无人懂。而对这孤独的一切,他虽感到遗憾却又疲于改变, 他知道他始终就是宁荣二府中那个与营苟世俗格格不入的存在。
而在工部,在朝堂, 荣国府的政老爷同样是孤独而压抑的,他怀才不遇, 报国无门。终日郁郁寡欢, 明明饱读诗书、明明也曾有过诗书狂放的少年,却因为勋贵的家室、因为亡父那一纸恩求,让他与工部那些终日汲汲营取的刀笔吏之间划出了泾渭分明的两条线。他是如此目下无尘,以至于多年来只能眼看着那些谄媚阿附之人步步高升,而自己依旧每日只能落寞坐于故纸堆中。
政二爷原本以为日子便会如此一日日不变化地走下去,他悲哀地安慰自己,他终有一天会习惯这样的不平。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是一个失语的无力的凡人而已。
然而日子突然就这样变化了。更大的不平降临在他的身边。
他不曾想到,曾经自己的小辈还是个初生牛犊、甫一入仕便直接被御赐为自己同侪,自己甘守十几载方才得到的晋升, 在对方这里竟成了入门级待遇——甚至还有所不满。
是的,不满。
贾政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听到周遭同僚的议论的。这些人与他不是一路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他们在那林湛阳出现的时候笑语晏晏地凑上去吹捧,而在那林湛阳离开后就议论着他原本不该来工部、许是被人下了绊子才不幸屈居与他们同一屋檐下,否则,他这个武状元无论如何也该上战场才对。
可笑!
贾政对此不以为然。
他们真的了解林湛阳吗?此人便是识得几个字,也不过是从展秋回、林如海那里道听途说来的学识,仗着自己记性不错生搬硬凑,实际情况呢?不过是一个无礼莽撞、不知轻重的顽童,不尊长幼、不分尊卑。
他甚至觉得,将林湛阳派来工部,恐怕也是林如海斡旋之下的结果了。否则若是将林湛阳派上战场,那样鲁莽跋扈的人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下场。
至于他那个武状元,呵,也不知道是走怎样的门路弄出来的!
贾政对这个年纪轻轻,就整日神气活现,一点都不知道尊老爱幼的青年嗤之以鼻:
年轻人,这年头还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的人,可是活不了十集的!
然后,被贾政判定活不了十集的林湛阳,他就十几天不到就晋升了,并且还不是意思意思升升衔,而是职衔同步、直接踢掉了原来的左侍郎大人自己翻身当家做主人!
——成了名副其实的政老爷的上司。
政老爷看看林湛阳那滑嫩得看不见毛孔的皮肤、看看那迎风微笑的俊目修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愤不平就突破了大脑皮层直直冲冠!
“蝇营狗苟,小人结党,光天化日也敢如此作态,哼。”
这话说出来很爽,效果也很刺激,当下里整个膳堂都悄寂无声了,不管吃完饭的、刚进来还没吃上扣热乎菜的,都齐刷刷将目光直直怼到这个瞧着人模狗样偏偏没说出个囵吞话出来的中年小官身上。
连让政老爷转身当没干过这事的机会都没有。
政老爷深吸了口气,稳住告诉自己不能怂:是的,我已经“失语”太久了,这个世界总需要有人揭露真相,总需要有人冒天下之大不违行所当为。
政老爷自我勉励之下,俨然已经使命感与责任感齐齐上线。他双目如炬地直视林湛阳,让他看清楚自己的义无反顾,看明白自己的坦然无愧。
林湛阳被他瞪得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贾大人这话是与本官说的?”
哦,对了,他也是可以对着贾政自称“本官”的人了。
贾政:“……”
对着林湛阳好奇地要他重复一遍的目光,贾政有点慌。
这和他预想中的,林湛阳被揭穿事实,面露愧色不战而退,或者恼羞成怒之下破口大骂的情况都不一样啊。
然而走到这步,贾政已经骑虎难下了。他矜持地微抬下巴,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贾母在两个儿子间偏爱小儿子不是没有道理的。不像贾赦整日花天酒地的,平白把爹妈给的好皮囊给糟蹋得气血两亏两眼昏花,贾政这每天就是老干部作息,家事给老婆,公事又没有,上班喝喝茶下班和清客聊聊天,这“养移气,居移体”,潜移默化之下瞧着也让贾政颇有些方正端庄的君子之风。
当然,这也就是乍看而已。
林湛阳见他点头,就直接问道:“所以,贾大人是在说本官与尚书大人、军械所诸位大人方才是在结党营私吗?”
贾政:“……”
顶着尚书大人那严父般的眼光,贾政大人的额头已然微微沁出汗珠。
林湛阳依旧和和气气道:“听闻贾大人一向为人端方,为人讲求实际。贾大人在工部工作日久,乃是湛阳的前辈,自然经验丰富,想来比湛阳更熟稔工部的风格。”
“工部不是御史台,没有风闻奏事的权利,向来走的路子是板正严谨。我新到工部,尚有许多不通之处,难免有些疏漏,有赖各位大人斧正。但既然贾大人觉得本官这是在结党营私……”
林湛阳忽然笑了:“本官也知道,一个良好的心态有利于高效工作,既贾大人心有所感,那便请贾大人拿出证据,来证明本官的罪愆吧。”
对上林湛阳冬天小太阳般的光辉,贾政沉默了。
小同志咱们讲讲道理,我就随便牢骚两句,你让我上哪儿找证据去。
“没证据可不行,”林湛阳笑容一收,在只有贾政看得到的方向龇了龇两排洁白的牙齿,“贾大人也说了做事要脚踏实地,说话自然也要又真材实料。贾大人轻飘飘八个字就否定了我们的劳动成果,造谣不费力,辟谣跑断腿,这其中要消耗的力气也不考虑考虑吗?”
贾政表示我还真不考虑这个,我就是随口一说。
“那可能政老爷更适合呆在家中与清客们随口说说,不适合在工部这么严谨的地方。”林湛阳可较真了,一板一眼地说着。
可不是吗,工部,就算在这个计量单位还没有十分精确的地方,也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统筹规划全国诸多工程的中心,贯穿了从发起筹办到建成审核的全过程。论起哪里与数字、与精确度关系最密切,工部没得跑了。
——不然兵部不会每到战时就要想法子抢点制图员过去紧急赶制地图。
现在林湛阳就说了,他觉得贾政这种比较喜欢高谈阔论、喜欢随随便便给同事甩个大锅的性格,可能不太适合工部这边的风水。
而对于林小阳搞事情这件事本身,被波及到的其他几个当事人则表示:
喜闻乐见~
他们对贾政红口白牙一句结党营私也吓得不轻好吗?结党营私哎,放在老皇帝最后那几年,被镇府司抓到你又结党营私的嫌疑,分分钟全家老小关进诏狱,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就算侥幸活下来告老还乡,都有可能伴随终身不可逆后果。
可想而知,一心只想搞研究、搞起研究来一个激动真就不管不顾的技术宅们听到这四个字有多么的瑟瑟发抖。
至于深谙斗争运动艺术的尚书大人,在他严父般的审视之后,隐藏着一颗幽深的灵魂。
荣国府的政老爷是吧:)
所以,林湛阳给递了把刀子,尚书大人随后接过,直接客气地表示林侍郎说的也有道理,可能贾大人就是当初分配岗位的时候没综合考虑到全面因素,没能全面发挥出贾大人的潜能,所以这么多年来贾大人才进益缓慢。
尚书大人严肃表示,为了大家的工作着想,主动给政二爷放了一个大假,然后会帮政二爷申请职位调动去更适合他的地方。
——比如,有好心的林侍郎兄长林如海大人主持的御史台。
“或者大理寺、刑部也行啊,贾大人既然如此观察入微。”林湛阳认真提议道。
很好,这两个地方煞气重,瞧贾大人身体有些单薄,不是三天两头病假么,去了那儿说不准还能强身健体驱逐败百邪呢。
不说贾大人被工部派人客客气气“请”回荣国府会闹出怎样的风波,起码干下这件事的时候林湛阳是很爽的。他是耿直又不是白痴,怎么可能感受不到贾政对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对这种他想不通对方脑回路的,本来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也就不去理会了,可偏偏他还要自己犯上来。
那就别怪他咯。
回头林湛阳笑眯眯地跟御大哥分享了他助人为乐的好事,御君辞瞧着他几乎快要具现出一对弯弯恶魔角的嘚瑟模样,忍不住撸了把他的脑袋。
把丫鬟好不容易收拾整齐的发型瞬间弄乱。
要不然怎么说有些人就是被老天爷偏爱呢,额前落下几缕发丝的林湛阳,都透出一股桀骜不羁的野性之美来,看的御君辞就愣了神。
御君辞就发现,他的阳阳,好像又长大了点?
不,已经不能用描述小崽子时的“长大”来形容了,就反而像是张开了,一张脸越发俊美英气,洒落得让人忍不住就会沉迷。
即使这是一张不怎么符合主流审美观、甚至魔性得有些可怖的脸,可就是会在越来越多的时候,让你冷不丁就惊艳得怦然心动。
——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之前好不容易有点消停迹象的忠顺王爷,某次上朝瞧见林湛阳之后就又惦记上了。
三天两头跑去工部蹭茶喝帮倒忙不算,现在还居然勾上肩、搭上背、喊上好弟弟了!
御王爷觉得不开心。
他沉默而隐含着忧郁的眼神,虽然还没有化为实质,可却已经让与林湛阳勾肩、搭背、喊好弟弟的忠顺王爷时不时后颈一凉地打个哆嗦,仿佛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似的。
对此,林湛阳还是一如既往认真地瞅着小伙伴:“那不然,你去医馆瞧瞧有没有气血两亏啊、亏了肾水?”
忠顺王爷:“……”兄弟你来真的假的?
林湛阳坦荡荡顶住了忠顺王爷哈士奇般控诉的眼神,坚持相信他以前看的那些印象深刻的《搜神传》、《山海经》和《异闻录》,回想了一遍那些栩栩如生宛若眼前的神神鬼鬼,严肃认真地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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