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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慧的葬礼在冬天的寒风里举行。送终,移尸,报丧,拜忏,入殓,出丧,祭祀,海边的渔民笃信神明,葬礼也礼仪繁琐,只是大部分步骤都是针对年老长者,换成白发人送黑发人,能简略的都简略,只余空洞的伤感。
她亲手抱着子慧的骨灰盒,坐了四五个小时的渡船,和阿姨一起过海去仙屿岛。
那个她常在梦里见到的仙屿岛和她记得的一样,荒凉地伫立在大海中央,云雾缭绕,山路崎岖。岛上的亲戚陪她和阿姨一起到村后的墓地里,把子慧安置在给她预留好的地方。青草地上,一排整整齐齐的墓碑,从远处数过来,依次是太婆,外婆,她母亲,和子慧。还有两块空地,分别留给阿姨和她自己。
回到永平,她又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
房间里常常静得让人发慌,阿姨重新回去上班,白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睡到自然醒,看窗外的阴天,听冬天的冷雨声。曾经有一度她连续收到过很多贺宇川的短信,短信里常问:
“什么时候回来?”
“出了什么事?”
“来接你?你家在永平的地址发给我。”
电话被她设成静音,只会震动不会响。她连来短信声音也嫌烦,把电话扔进抽屉里才了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思绪繁杂,整夜整夜头疼,根本无暇他顾。
反而是一些琐碎的小事让她得到片刻的安宁,比如给阿姨做饭,花半个小时淘一锅米,再花四十分钟洗一把菜,晚上同阿姨一起吃一顿沉默的晚饭,再一同挤在沙发上看闹哄哄的连续剧。广告时间,阿姨问她:“芃芃,你缺课一个多月了,打算什么回去。”
她抱住她的胳膊,头枕在她的肩上,象小时候那样撒娇:“阿姨,我能不能不回去?我就这样陪着你好不好。”
阿姨叹气:“那怎么可以?你妈妈如果泉下有知,不知会多伤心。”
有时候她真讨厌“泉下有知”这几个字,冷冷说:“读书有什么用,连能不能活到毕业也说不准。”
阿姨瞬间红了眼眶,厉声说:“我不准你这样说。”
她又只好让步,把头埋在阿姨的袖子里,怕她看见自己掉眼泪:“再过一个星期,我已经跟学校请假了,过完下个周末我一定走。”
阿姨还不知道,离开学校之前,她去做了一次基因测试。
那年子慧第一次住院,她就去找过子慧的主治医生,问他:“我们家是不是有什么癌症的遗传基因?”
主治医生是个花白了头发的中年男子,总是看起来又忙又累,无暇和人多说一句话的样子,那一次却把她带到办公室,等到没有人的时候才对她说:“我建议你去做一下基因测试。”
医生的神色很郑重,耐心地给她解释:“携带BRCA1基因突变的女性,八十岁前大概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概率得乳腺癌,卵巢癌的罹患风险也高达百分之四十五。但这个基因的变异繁多,在医学界也是研究的热门话题。根据你家的家族病史判断,可能你们携带的是不常见的变异,更容易导致癌症的早发。”
那一年她不过是个高中刚毕业的女学生,一下子被吓住,医生叹气,又安慰她:“即使近亲中有多个病例,也不说明你一定会有。如果检查了发现没有,那你可以安心……”
“如果有呢?有没有什么预防措施?”她马上问。
“如果有,”医生沉吟,“切除乳腺是最好的预防措施。”
“两边都要?”她瞠目结舌。
医生神色凝重地点头。
“那么卵巢呢?”她又想到。妈妈和子慧得的是乳腺癌,阿姨发病比较晚,却是卵巢癌。她问:“卵巢也要切除?”
医生面有难色,迟疑着说:“那倒不必,虽然风险高,还是可以通过改善生活习惯来预防的。”
她去网上搜罗了一堆资料,发现所谓预防,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把身上容易出差错的器官统统切掉。她那一年十八岁,明艳柔美满怀憧憬的花样年华,考上了大学的同学都趁暑假忙着去天涯海角体验人生,只有她,白天去医院陪被病魔折磨的子慧,晚上静下来,想象着自己被挖得千疮百孔的样子。
有时候她想,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为什么不经过她的同意就把她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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