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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庆元年五月下旬, 入夜时分,有一辆马车停在了通化县县衙附近的一幢大宅门口。
这幢宅子原是城中富家所有, 如今,总领天下清丈厘田事务的钦差大人谢萌谢少司正就下榻于此处。
马车停稳以后, 从车上很快下来了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
那人下了车, 四处张望了片刻,才理了理衣衫,向门口走去。
大宅的门口有禁卫驻扎守护,谢家也有家下人在门口守着。看到那人,早有机灵的小厮奔了过去,打着揖口呼“金先生”, 笑容满面地将那名男子迎了进去。
谢萌这些日子忙着理事, 此时还不曾回到内院歇息,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先让人伺候着来人洗漱了一番, 用过了膳食, 才在书房见了那人。
“东主!”那人进了书房,抢先施礼。
“先生无须多礼, 快请坐!”谢萌扶着他的手, 阻止他拜下去,转而请他坐下来说话。
主客二人客气礼让了一番, 各自落了座, 上了茶,闲聊了几句, 谢萌才问起了正事:“不知先生此行是否顺利?”
“东主,金某幸不辱使命!”
金先生是谢萌的幕僚之一,他这人很有些急智,经常帮谢萌办些难办的差事。先前,谢萌给了他一份名单,让他给名单上的人家找点事做做。
他趁着厘田这阵东风,以周家为突破口,花了些时间布局,挑起了周家某些人的贪念,打起了争族产的官司。周家的官司还未了,名单上的其他人家也陷入了类似的风波,他在其中浑水摸鱼,把该办的事都办了,然后挥一挥衣袖,抹去了所有的痕迹,深藏功与名,悄然隐退了。
至于这些吃了亏的家族,会不会因为疑心有人捣鬼,向有旧怨的家族下手,把更多的家族牵涉进来,最后弄到事态扩大?
反正事态扩大了,自有高个子顶着,而且这事对高个子分明有利,所以他也不怕没人出手收拾后续。
“如此甚好!”谢萌得了他这话,也就安下了心,没有与他详谈这里面的手段,反而说起了其他的事。
他得到的圣命是清丈厘田,帮皇帝给人找点麻烦只是顺便的事,如今金先生已经帮他处理好了,他就不去多问了,只专注于接下来的大事。
谢萌对这点小事不是很在意,授意谢萌干这种事的皇帝陛下,当然更加不在意了。
周贵妃若是知道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她强忍下来的那口心头血,必然要吐出来了。可惜,皇帝命人收拾了周家,她都不知道主使者是皇帝。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时时刻刻,皇帝隔了几个月才报年前卫衍被人欺负的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大概介于两者之间吧。
这段时日,其他人都有他们的大事要关注,景骊也有他的大事要关注。
卫衍的生辰就在五月下旬,虽然今年并非卫衍的整寿,但是这是卫衍回来后的第一个寿辰,也是和他两情相悦后的第一个寿辰,肯定与以往不同,景骊就琢磨着要送卫衍一件特殊的礼物。
他送过卫衍很多东西。
有些东西,不够贵重,卫衍当宝,他自己都觉得很掉份,比如卫衍拿两根红丝线当宝,他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忧愁,卫衍本来就很不懂欣赏雅趣了,在外头经历了这么一遭,如今好像变得更加俗气了。红丝线都能入他的眼,品味这么可怕,往后还有救吗?
够贵重的东西,卫衍却不会时时带在身上,而是要妥善保管起来,就怕磕了碰了,难以向他交代,所以,他决定这次要送一件够贵重,但是卫衍天天都会用到的礼物。
卫衍天天会用的东西,不消说,自然是他的剑。
早起时,卫衍会练剑,办差事的时候,卫衍会带着他的剑,就算陪在他的身边,卫衍也会随身佩剑。佩剑扈卫他的安全,本来就是卫衍的职责。
景骊定下了这次的生辰礼是剑,但是剑与剑,有着许多的不同。
剑有庶人之剑,有诸侯之剑,也有天子之剑。比如太阿,就是著名的天子之剑。
太阿这柄剑,传世至今,已经不只是单单一柄剑,而是天子权柄的象征了,很多时候就用太阿来指代天子的权柄,景骊若以此剑相赠,他的母后恐怕就要坐不住了。
当然,卫衍同样不会接受这件生辰礼。
若是有人花了许多心思,精心挑选了礼物,却没能讨到收礼者的欢心,还挨对方一顿说,这么傻的事,聪明人肯定不会去做。
景骊一直自认他是个聪明人,卫衍是个笨蛋,所以他才不会去做这种傻事。
至于他和卫衍之间,到底谁更笨,谁更傻,谁摸到了谁的脉,可以让对方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他身边的人,就算看出来了,也没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反正皇帝觉得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事实如何,一点都不重要。
永宁侯私下里,都能在皇帝头上做窝了,时不时要皇帝低头认错,皇帝依然觉得永宁侯哪里都好,永宁侯最恪守臣子之礼,永宁侯对他最最忠心,皇帝眼睛瞎成这样,心眼偏成这样,旁人说什么,都是白搭。
而那些有资格和他讨论这个问题的人,比如太后,自从上过一次眼药,见他依然如故,不知反省,如今有孙万事足,懒得搭理他了。
反正永宁侯行事越不知进退,越恃宠而骄,越想要左右皇帝,皇帝喜欢他时自然千好万好,什么事都能容忍,等到哪天皇帝厌烦了,永宁侯会有什么下场,根本就不需要多说。
既然没人去提醒皇帝,景骊自然意识不到这些问题,就算有人去提醒了,景骊也不会觉得这算什么大事。
卫衍和他这么相处,是他乐意的。
千金难买他乐意。
觉得卫衍必须好好以臣子之礼侍奉他的,本来就是旁人的误会,或者,还要加上他时不时地自欺欺人。
卫衍在他少年时代最彷徨无助的那一刻,闯入了他的心间,才让他起了意,将这柄原该守护在他身前的利剑,收到了他的枕边,并且允许这柄剑一步步进驻他的心里,经过这些年的相处,这柄剑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不愿割舍,也无法割舍。
一个皇帝该做的事,他当然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不愿意这么做。
世人遇到事,总想问个为什么,其实这世上的事,哪来这么多为什么,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他愿意,以及他不愿意。
这些话,没人来问他。
这世上最有资格问他的人是卫衍,但是卫衍出于信任他,相信他既然说了会好好对待他,肯定会做到的,而且卫衍本身不是个矫情的人,虽然有时会和他闹别扭,但每次都是就事论事,不会纠缠于这种问题,所以他没有细想的机会,也没有诉说的机会。
也许有一天,景骊有了机会,会告诉卫衍的,也许他不说,卫衍也是明白的。
有些事,从来就不需要言语来诉说。
现在嘛,反正皇帝陛下觉得他是个聪明人,他不愿做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么,他要赠送给卫衍的,卫衍也会欣然接受的,就是诸侯之剑了。
诸侯之剑也有许多,景骊要送给卫衍的,自然是最适合他的。
他仔细思量了许久,发现传说中有柄剑,与卫衍最相配。
此剑名为湛卢,这是一柄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利剑,却有仁者无敌之名。拔剑对敌时,无坚不摧,剑在鞘中时,宽厚仁慈。
景骊有时候觉得卫衍时不时对人心软,要为这个求情,为那个求情,有故意和他作对的嫌疑,如果他想,他当然有很多办法让卫衍改掉这个习惯,但是他不想这么做。
凡事有利就有弊,这是卫衍让他安心的地方,偶尔带来一点小麻烦,他也能忍受。
再说,就是因为卫衍是宽厚柔软的性子,所以就算他做了些让卫衍不悦的事,卫衍最后也能原谅他。如果卫衍真变了性子,一旦哪天他做了什么,却哄不住卫衍,这乐子就大了。
这种有可能会坑到自己的傻事,谁爱做谁去做,反正他不做。
不管怎么说,反正景骊觉得这剑很适合卫衍,想要这柄剑,许多人就为此动了起来。
不过就算他是皇帝,也没法立即心想事成。
因为这柄剑,已经失去踪迹许久了,也许被人带入了地下,也许收藏在某个家族的密室里。
毕竟名剑这种东西,倘若尚在俗世中翱翔飞腾,必然会有各种消息流传开来。如今悄无声息,最大的可能就是被收在某处蒙尘。
景骊派出了大量人手,去打探这柄剑的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了许多人数月的辛苦奔波,终于有了好消息。
有人得知皇帝在寻这柄剑,将这柄剑从自家密室里取出来,献给了皇帝,以悦君心。
那人这么上道,景骊自然不吝于赏赐,又命人快马加鞭,将这柄剑送回京城。
在卫衍生辰前夕,这柄剑终于到了皇帝的手里。
景骊本来以为这次赶不上送这件礼物了,早就换好了新礼物,不过现在剑送到了,他就准备亲手交到卫衍手上去。
五月二十五那日,是卫衍的生辰。
卫衍今年三十有六,因为不是整寿,所以他没打算大办,只略备薄酒,请了几家亲厚的家人和挚友,随便开了几席,一起聚了聚。
不过就算他刻意低调行事,如今他是近卫营大统领,掌着所有近卫的选拔任职升迁,而近卫营,实际上是官宦贵胄子弟的做官捷径路。
时人若要做官,大致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科举路,这是为读书人准备的,相对来说比较公平一点,但是竞争非常激烈,考了半辈子还是老童生的,不乏其人。
另一条是萌荫路,这是为官宦贵胄子弟准备的。父祖为高官贵胄的,其子孙后代就有一定数量的萌荫名额,这些人不需要经过科举考试就能做官。这条路相对而言会轻松一点,不过竞争是从投胎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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