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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苏尔,只要稍稍用力……”
他伸出手来,在空中虚拟爪形,然后慢慢地收紧,手上的筋节暴突,“他就会化成齑粉,和你的丈夫一样。”
“给我看你手中捏的那封信,”他指指苏玛的手,“我想那上面写着你要跟我交易的条件吧?让我听听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女人,能用什么样的办法救她心爱的男人呢?”
苏玛手中握着一卷羊皮纸,她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只那天晚宴后弃置的银酒杯,把羊皮纸塞在里面,用力向着旭达汗扔了过去。
银杯不出多远就落地了,滚动着来到旭达汗的宝座之下。旭达汗笑了笑,起身走下宝座,弯腰拾起银杯,“你知道么?你是来这里的人中待遇最高的,北都城的主人都会为你弯下腰去,说起来有三个可能成为北都城主人的男人为你弯过腰,你这么一个长得像孩子的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魔力呢?”
他展开银杯里的信,很快读完了,沉默了很久,慢慢地把羊皮纸卷成一团攥在手心里,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果然是让人动心的条件,如果你这时候发难,也许可以成为北都城里一方势力的主人吧?我还要请你高坐。可是你却用它来交换阿苏勒的命。”旭达汗幽幽地说,“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很残酷。你已经毁掉了一个叫比莫干·帕苏尔的男人了。你用你的身体和情感包围了他,让他变成一个蠢驴,让他为了你去对抗朔北,用他最后的九百人偷偷地把你送出城。”
他沉默着,听着那个女人耳朵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作响。金帐里没有风,他想那个女人在颤抖,等待着他的回答,她说不出话来,脸上也很平静,但是仍然被那对可爱的铃铛出卖了。
人都是这样的,再看得开的人,也总有一些事一些人放不下,所以总会有惊慌失措战栗不安的时候。
他舒心地笑了,“我的妻子死了,我如今是北都城的主人,我需要一个女人来帮我管好其我的其他女人们。我的第一个妻子出身不够好,但你不同,你是‘狮子王’的女儿,非常尊贵,又是我哥哥的女人。他死了,我接着娶你,名正言顺。我不介意你是个破贞的女人,反正你的孩子也流产了,你可以为我再生几个好孩子,最好他们中有人能继承我的血脉和你父亲的勇气。这样,我就放了阿苏勒。”
苏玛的脸骤然变得苍白,最后泛起病态的嫣红。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因为颤抖,裙摆扫在地毯上沙沙作响,她面对旭达汗那双狼一样的眼睛,脆弱得像是随时会跌倒。
“相比你之前开给我的条件,你的身体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添头,你知道东陆人交易的时候,会在成交的价格上添个小添头,有时候是块佩玉,有时候是琥珀的烟嘴,总之是个放在手心里把玩的小玩具。”旭达汗轻柔地说,“你还需要考虑么?这样对你、我和阿苏勒都好,你这样还能嫁给阿苏勒么?他那么爱他的哥哥比莫干,怎么会和比莫干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你那么在乎自己的贞节么?你已经为阿苏勒牺牲了一次,为什么不能再牺牲一次呢?”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几乎疯癫,几乎喘不过气来,“你知道么?我忽然在想到底谁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是阿苏勒还是比莫干?也许早在你们两个还都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占有了你?哈哈哈哈。”
他忽地不笑了,脸上恢复了冷漠和狼一般的凶狠,他指着苏玛,低声咆哮,“滚!滚出这个帐篷!离我远一点!我不是比莫干·帕苏尔,不想要你的肉体和感情,虽然你真的很美……”
他扶着宝座的扶手站了起来,对着看不见的天空缓缓地长开了双臂,仿佛要拥抱它。
“毋庸畏惧,你不会失去你的爱情和贞节,因为我不需要它们。阿苏勒和比莫干都不懂的事情,我懂。我懂得当一个人坐上这张椅子,他就再不能有凡俗的感情和欲望,坐上这个位置的人,草原上的人叫他大君,东陆人叫他皇帝,他的意志就像天空和原野那样浩瀚无边。而东陆人说,天地不仁!皇帝只能有皇帝的感情,皇帝的欲望只能是土地和权力。他会很孤独,失去所有朋友,这是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对盘鞑天神奉献的牺牲。”他清晰而冷淡地说,“我也不接受你的条件,我将扞卫北都城,我能够做到。”
武士们进来押走了苏玛,他们离去前偷偷看了一眼矗立在宝座前仰望的旭达汗,仿佛一尊雕像,那么孤独。
贵木跟着进帐,走到旭达汗身边,“哥哥,怎么了?那女人跟你开条件?她有什么条件能让哥哥你动心?哥哥你又不缺女人,你也不喜欢女人。”
“很诱人的条件。当时九王灭真颜部,男子长过马鞭者处死,所以八九岁大的男孩都处死了,剩下年幼的男孩四万余人,全部沦为奴隶。大部分都在各家的寨子里干苦力活。但是九王大概也没想到真颜部的女人很记仇,她们暗中教那些孩子,是我们青阳人灭了真颜部,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一定要复仇。这些男孩中有个领头的,名叫拉木独,就是当时真颜部将军拉木独的小儿子,纠集了四千多个真颜血统的奴隶,他们秘密地联系那个女人,她是如今唯一一个有狮子王血脉的人,他们想要光复真颜部,劝比莫干恢复真颜部的领地。那女人的条件,就是把这四千人交给我们守卫北都城,要我放了阿苏勒。”
贵木感觉到一股寒意,“我听猎人说,如果在山里猎熊,杀了大熊,小熊也不能放过。就算还在吃奶的小熊也能记得是哪个猎人杀了它全家,记得他的味道,十几年都不会忘。长成了大熊,只要猎人还在那个山头打猎,那熊一定会报复。真颜部那些奴隶,真是熊崽子啊。不过,这条件可不错,我们现在手里缺的就是兵,兵都在三个大贵族手里捏着,我们若有四千人可就方便多了,哥哥为什么拒绝?阿苏勒那个懦夫,他命又值什么?哥哥刚才说得就很对,你要了那个女人的身子,天长日久的,她凭什么还记得阿苏勒,不一心为哥哥你生孩子?阿苏勒哪里必得过哥哥?”
“你要是仔细看过那个女人的眼睛,就不会那么想了。”旭达汗轻声说,“我不想接受她的条件,因为我不甘心。”
“不甘心?”贵木一愣。
旭达汗瞥了他一眼,转身为弟弟正了正衣领,拍去甲胄上的尘土,“我们要守住北都城,和狼主谈条件,但不对他卑躬屈膝,是不是?”
“是!”贵木用力点头。
“阿苏勒和比莫干都做不成,但是我们能做成,是不是?”
“是!”
“贵木,你跟着我隐忍了几乎三十年,我们吃过的苦,我们自己知道,只为了这一日,在草原上光大我们俩兄弟的名字,是不是?”
“是!”
“可是那个女人,还有巴赫巴夯、大合萨、木黎,甚至比莫干,他们相信过我们么?他们觉得阿苏勒才是个可怜的孩子,是我们夺走了本来属于他的东西,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就算他战败了,他也不过是个尽了力的孩子。”旭达汗猛地一脚踢在宝座的扶手上,“有那么多人会为了阿苏勒不惜代价,可是谁管过我们两个?我血管里流着和阿苏勒一样的血!”他嘶声怒吼,“如今只有我能救他们,在他们眼里我却是个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贵木呆呆地看着哥哥,他隐隐约约能理解哥哥的愤怒,自己的眼眶也不由得红了。
旭达汗深深地吸了口气,把身子埋进宽大的宝座里,“我不想接受那些人的条件,我可以这么一直孤独下去,但我终究会成就我想做的事!”
黑暗里,阿苏勒无声地站了起来,月光正盛,有微光从头顶上方唯一的缺口里渗进来。借着那光可以看清钦达翰王沉睡在铁笼另一侧的角落里,他不知道多少时间过去了,他的爷爷几乎从不跟他说话,地穴里长久地沉默着。
铁笼正中央插着龙篱留下的两柄短刀,月光在两道清冷的刃口上浮动,散发着幽幽的寒气。他们中没人动过那两柄刀,谁都知道龙篱留下那两柄刀的用意。这个杀手满怀期待地等着他们拔刀对决,等着看谁会倒下,在天罗山堂受过的教育和对狂血的了解让他相信,在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去死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本能地保护自己。他对于死亡有着强烈的兴趣。
阿苏勒脚步无声,缓慢地走到两柄刀的旁边,目光始终落在钦达翰王的眼睛上。钦达翰王看起来真的睡熟了,不像假寐的人,眼珠会在眼皮下缓缓地转动。犹豫了很久,阿苏勒矮身拔起了一柄短刀。
他摸索着铁栏,找到粘连处的地方,用刀在那里用力割了下去。他懂一点冶铁,为了打造这种笼子,铁匠势必要把铁栏的一端烧红了,然后再跟另一根铁栏粘连。那会导致退火,是笼子的弱点。
“没用的。”
阿苏勒惊得转身,看见钦达翰王一双白多黑少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他,不知何时,钦达翰王醒来了,或者根本没有睡着。
他们是祖孙,又是关在笼子里的两只野兽,理应互相防范。
“‘锁龙廷’用的是东陆买来的冷锻鱼鳞钢,最好的冷锻鱼鳞钢,不管怎么煅烧都不会退火。能够切开它的只有魂印兵器。”钦达翰王说。
阿苏勒想到他那柄影月,可惜影月不在他的身边。
“爷爷,是我吵醒了你么?”他低声说。
“不,我没有睡着,我以为你拔刀想要试试我的颈骨,对你多了些期待,但是你居然去试铁笼子。”钦达翰王轻蔑地说,“这是‘锁龙廷’,你那个聪明的阿爸造出的东西,连龙都能困住。”
“我只是不能这么等着。”阿苏勒说着,踮起脚尖想去试试能否撬开被机括封闭的顶部。但是薄刃的刀甚至插不进顶部和侧部铁栏的缝隙,那机括的控簧力量惊人,简直可以比得上陈国炬石车所用的。
“三十多年前我就试过,不可能。”钦达翰王冷笑,“比起来我的颈骨更适合动手。”
“爷爷,我不会拔出刀对着你,十年前不会,现在也不会。”阿苏勒轻声说,“我是你的孙子阿苏勒,不是魔鬼。”
“那看起来我是魔鬼了?”钦达翰王说,“愚蠢的懦弱!当两个人中只能活下一个人,一个是十八岁的孙子,一个是快要死掉的爷爷,你难道不明白谁更应该死?”
阿苏勒摇摇头,“不会的,不会两个人中只能活一个人的,我们会出去的。”
“说着这么愚蠢的话,但是比小时候还是多了些胆气。”钦达翰无声地笑,“可是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一个爷爷一个孙子,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那你怎么办?”
阿苏勒还是摇头,“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想那么残酷的事情?不该这样的,都该好好地活下去啊。”
钦达翰王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地穴顶部的一点微光,“连这世界的神都是魔鬼,这世界怎么会不残酷?你不该回来的,草原不适合你,你应该一辈子呆在东陆那个属于懦夫的地方。”
“风炎皇帝呢?他也是懦夫么?”
“你在东陆听说了风炎皇帝的事?”钦达翰王斜眼一瞥阿苏勒,“他也是懦夫,如果他不是太在意那些忠于他的将领,也许他已经攻下了北都城。”他喃喃地说,“这些年有时候我会不断地想那个那人为什么要打到北陆来,也许只是要证明他自己,那个愚蠢的男人……来,坐到这里来,跟我说说东陆人怎么说风炎皇帝,你如今是我们青阳部最懂东陆的人了。”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面。
阿苏勒走到他身边坐下,也望着头顶的微光,想了很久,“东陆人很尊崇他,说他是仅次于蔷薇皇帝的白氏最伟大的皇帝,如果他还能再活二十年,一定可以把大胤的疆界推到整个九州。街巷里很多人说他的故事,那些人被叫做说书人,有点像我们吟唱《逊王传》,把风炎皇帝的事情编成英雄演义来讲,说得很好玩,没那么严肃。他们说风炎皇帝和苏瑾深、李凌心、姬扬、叶正勋四位将军就像兄弟一样,被称作铁驷车,驰骋天下,任谁也挡不住,任谁也不能拆开他们,最后姬扬被问罪诛杀了,风炎皇帝活活给气死了。”
钦达翰王的眼睛里难得地透出了兴致,“铁驷车固然可怕,最难缠的那个对手还是公山虚,他一个可以顶铁驷车四个人!”他想了想,“也许还加上一支三万人的军队!”
阿苏勒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在东陆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叫姬野,是姬扬将军的曾孙。”
“他用枪么?”
阿苏勒点头,“他的枪用得很好,叫做猛虎啸牙,是一柄魂印兵器!”
钦达翰王也点头,“姬扬是个令人放心不下的对手,他所带的骑兵队可以和我们草原人的骑兵队相比,而且很快,快得就像风一样……你笑什么?”
阿苏勒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也许是想到了姬野的缘故,也许是终于找到了跟爷爷的话题,他心里徘徊的沉郁之气忽然散了很多。
“我只是……觉得我又能跟爷爷说说话了,我心里……闷得慌。”他说。
“废物,总是因为别人而活,别人不跟你说话,你就连笑也笑不出来。”钦达翰王淡淡地说,“既然喜欢说话,就再跟我讲讲东陆的事,以前你的奶奶也经常给我说,她说天启城里皇帝的宫殿是用木料和石头建造的,其中有一个叫做太清阁的房子,有一百个夸父那么高。她还说起过天启城里的集市、吃的东西、节日,还有那片名叫上清池的大湖,她说每到春天的时候,东陆那里的贵族女孩就穿着又轻又薄五颜六色的裙子,一起在那个大湖上划鸢船,青山绿水的,湖两边都是围观的人。”
“我没去过天启城,有一次我跟着东陆的老师出去打仗,已经打下了殇阳关,很接近天启城了。天启城里的皇帝等着老师他们进京去觐见,可是老师不愿去,带着我们又回了南淮。”
“你老师真是个奇怪的人,他不去,也应该让你们去看看热闹。”
“我和姬野后来也很后悔,觉得要是跟老师告个假,就能混在大军里去天启城里玩玩了。”阿苏勒说,“不过南淮城也跟天启城一样繁华,那里有个叫做凤凰池的大湖,据说比上清池还要大。春天的时候,城里贵族的女孩们也都穿着新裁的裙子去泛舟。然后她们就会在林子里野餐,把外面的裙子解下来,每一件张开都有两件马步裙那么大,有晏紫的、水红的、杏黄的、月白的,能想到的颜色都有,在周围树上系上绳子,围成锦帐,她们就在里面喝酒和玩,外面的人看不见。”
“你也去看么?”
“去……我和姬野每年都去。”阿苏勒说。其实最喜欢去看的是羽然,拉着他们两个飞跑着穿过林子,到凤凰池边视线最好的地方,骑在他们俩某一个人的脖子上,往水上或者那些锦帐里张望。可他还没有想到如何跟爷爷讲羽然的事。
“在东陆有相好的女人了么?”
阿苏勒愣了一下。爷爷的想法是很简单的,若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就该去猎了狐狸来,把洗剥好的狐狸皮子挂在她家的帐篷外,告诉她自己喜欢她;就该和喜欢她的其他男孩打架,告诉周围的人这女人已经是自己的领地了;就该带着她骑马到看不到人的地方,把她的裙子解下来。如果他告诉爷爷他喜欢羽然却连告诉她的勇气都没有,爷爷一定觉得他很没用吧?
“没有。”他低下头。按照钦达翰王所谓的“相好”,他在东陆确实是没有的。
“没用!”钦达翰王给出了同样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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