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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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建元八年,五月里的维州潮湿闷热,尤其是在午后时分,匿在树叶缝中的蝉更是不住地鸣叫,一刻也不停歇。

她在屋外为爹爹熬药。房中空间有限,她怕炭火熏了爹爹,便将炉子挪了出来。弟弟虫儿像是在屋里闷得待不住了,在门槛边探头探脑地想要出来。她深知屋外比屋内更热许多,便瞪着虫儿,要他乖乖在屋内待着。diJiuZww。c.O。m。第九。中文。网

自爹爹卧病后,她便担起了大部分的活计。初时累得发慌,可慢慢也就习惯起来了。爹爹把病养好,虫儿能平安长大,已是她最大的愿望。

见虫儿不再向外探头,她松了口气,开始专心熬起药来。

有脚步声自院外传来,她却没回头。左不过是来兜售糖杆花梅的,她心想,可不敢让虫儿瞧见,小家伙一见这些东西就没命了。

“姑娘?”那人走上前来。

“诶。”

久久不见回声,她扭头看去。来人身着月白长衫,罩天青色缎绣琵琶襟坎肩,手中执着一柄坠着羊脂白玉扇坠的湘妃象牙竹节扇,面皮十分白净,甚至要白过他那块白玉扇坠。这人绝不会是寻常人,她立刻站起身来。

“你找我?”她问。

那人仍没答话,只从袖中寻出来一方绣着云纹的丝帕。将丝帕蘸了井水,他弯下身,细细替她擦起脸来。见那帕子逐渐变黑,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脸竟被烟熏成了猴儿,顿时窘极了,恨不得蹲下身将脸埋进去。

“可不就是你。”瞧清楚她的脸,那人发话了,语气中带有一点儿欣喜。“姑娘,你可还认得我?”

这样一说,她瞧他确实有些眼熟,不过终究还是想不起来,便冲他摇摇头。

“两个月前,在河边,我给水蛇咬了,是你救了我,怎么就忘了?我是专程来谢你的。”

这么回事!那时河面上的冰还未化,她在河边采菱角,撞见一个被水蛇咬了的人。彼时他就做普通穿着,哪有现在这般丰神俊朗,难怪她没认出。水蛇本无毒,她只是帮他挤了血出来,并找了几味清凉的药捣碎与他敷上。原本就是小事一桩,其实若咬完不去管它,三五天的也就康复了,可他竟颇神通广大,找着了她的住处。

“不用。”她说,“水蛇没有毒,我被咬过好几回,慢慢自己就能好。”

可他却执意要谢,她执意推辞,两厢争执不下。

“姑娘,你瞧这样如何,我在维州城里有一间书屋,若不嫌弃,可以过来,我教你读书。”

除了大户人家的独生女,谁还会让女子读书?可看他认真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诓她,她心中微微一动。

“我把地址写与你,明日就能来。我叫祁君良,若到了那里,直接说我的名字,便有人带你见我。”

她有些踌躇:现下自是不能去,爹爹尚在病中,弟弟也没人照顾,不过显然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失去便太可惜了。

“我同家人商量商量。”她只得这样说。

“好,我等你。”他微笑道,“那我便先走了,书院里还有些事情。”

“等一下。”她叫住了他。手中药已熬好,她拿出纱网滤出药渣。“你可知道,其实被水蛇咬了也未尝不是好事。我们这有句话;水蛇咬一口,活到九十九!”

“哦?你也被咬过?”

“那当然。”她撸起裤管,露出水葱一般的小腿,上面竟有三个牙印。“你瞧,我能活到三百岁呢。”

这件事她一直没敢跟爹爹提。一段时间之后,爹爹的病稍微有了起色,能够下地活动了,她才将这事与他说起。爹爹最初不是很愿意,可禁不住她一说再说,并承诺往后会将虫儿也带进去,他才勉强点了头。她自是喜出望外,第二日一大早就按照地址出发去了书院。

那一日是个阴天。她向来只赶早不赶晚,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桥旁。

谁知刚到桥上便飘起雨丝来。灰蒙蒙的天幕下,临水的木窗中偷偷溜出了一抹淡粉鹅黄,细细碎碎的灯火,在乌篷船荡出的水纹上流光溢彩。

祁君良来到桥下,见她瞧得出神,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那天我忘了一个重要的事情——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你‘姑娘’吧。”

她的头立刻就大了。因为她根本没有名字。爹爹爱叫她丫头,虫儿叫她姐姐,村里的那些小子更是给她取了很多不能入耳的“雅号”,可那些都不是名字。

“我没有名字。”她的声音像蚊子哼哼,脸红到了耳朵根。

祁君良听罢,思考了片刻,对她道:“这样,我送给你一个顶好听的名字。”他环顾四周,沉吟道,“我瞧你这眉毛生得极好,脚下又有一条溪,你我有缘,便叫黛溪如何?”

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得她意,便点了点头。

“那成,往后便叫你阿溪——阿溪,我们先进屋吧。我带你到处走走。”

自那之后,她便天天前往祁君良的书屋读书。她这才知道祁君良竟是上一榜的举人,而且还是头榜第三名。可他却没有上京继续考取功名,只留在这个小书院教书。具体原因谁也不清楚。书院里有学生偷着告诉她,祁先生原来有个小千金,只一回玩耍中没能看住,跌进自家后院里的塘中淹死了,打那之后,夫人杜氏就有些不正常,可究竟怎么个不正常法,他也说不清。大抵就是这个原由,祁先生没能进得京。

阿溪听得心里紧紧巴巴的,说不出来的滋味。

有日晌午祁君良方才下学,正准备换衣离开,阿溪却找了过来。

“又有谁欺负你了?”祁君良揉揉额角。自从阿溪到这里来,因为她是唯一的女学生,所以便或多或少受了些欺负,这些全是他出面摆平的,这次见她又是一脸闷闷不乐,便问她道。

“他们胡编乱造诗词,觉得我不懂,就念给我来糊弄我——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就这句,一定是假的。想想看,天子就是皇帝,全天下都是他的,那他怎么会不如一个普通女人?”

祁君良见她一脸认真,被她逗乐了:“这诗确为李玉溪所作,怎会有假?莫愁,顾名思义,即不会发愁。可世人孰能无错?既有错误,又怎不会发愁?”

“皇帝也一样?”

“只要皇帝是人,就总会发愁的。唉,你还小,不懂便算了。回头我说说那几人,叫他们别再给你讲这些高深东西。”

阿溪下意识地点点头,不过仍旧一头雾水:“那,我现在就去同那些师兄赔个不是。”

“去吧。往后还是多听少讲,要记住,万事勿急。”

傍晚到家,爹爹不在屋中,多半是去了后田插秧还没回。虫儿一听到她的响动,便冲上前去搂住了她的腿。她捧起虫儿焦黑的小脸,却发现他的嘴唇已经干得裂开了几条口子,好像久日无雨后干涸的田地。她赶忙倒了一碗水递到他嘴边,可虫儿却往出一推:“我不要水!我要花梅,我要冰糖葫芦,我要葡萄嘛!”

这时,爹爹推门进屋,见桌上有碗水,便抄起来灌进嘴中。

“爹爹,您病刚好,喝不得凉水,我去给您热热吧。”

“老天不要我好,喝滚烫的水也不成。”爹爹抹了抹嘴,“虫儿,现下可没有葡萄,你去让阿姐弄一碗鸡头羮来。”

鸡头羮便是将现摘下来的鸡头用石磨推成浆子,兑入清水后上火熬到黏稠。吃时阿溪喜欢在碗底搁两勺洋糖,不搅动,这样越往后吃就越甜,最后一口亦是最甜的那口。

这原来也是虫儿的最爱,可现下似乎不很灵了。虫儿哭叫得声嘶力竭,最后甚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最开始要的那三样现在也变成了一样:“我就要葡萄嘛!”

“成成成。”爹爹妥协了,捣鼓了半天,从席子底下捞出几个铜子,“丫头,你进一趟城,瞅瞅人家卖剩的,跟人家好好搞搞价,啊?”

席子底下的钱是爹爹这两天的抓药钱,若少了一个子,药铺那涩巴子葛老五会给抓吗?她急了,把铜钱掷回到爹爹榻上:“用不得!您得吃药!”

“我这毛病都几年了,不差那么一碗两碗的。”爹爹把铜子搁手里盘了盘,又递给她,“今夏一夏虫儿都没吃上葡萄,天凉下来再吃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攥着钱走在路上,她心想,从不发愁的人当真值得人羡慕,像自己,一天不知要发多少愁。

谁知天色已晚,书院门口的葡萄早就卖完了。她走了好几条街也没见着任何摊贩,更不要说葡萄了。看着天色,估摸着就要宵禁了,心中更是急切,东一头西一头兜来兜去,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来时的那条街,走回了书院门口。

她心下顿时大急,眼泪差点迸出来,扭头打算换个方向继续寻找,却看见书院里隐隐有几丝微亮的灯光,这个时辰,又有谁会在里面?她踟蹰了一下,走了进去。

寻着光,来到内室,一些翻开的书籍和卷宗堆放在案桌上,案边摆了一盏积了厚厚烛泪的蜡烛,却并未看见有人。

她怔了一怔,打算出门,忽有一只凉凉的手按在了她的头顶。

“阿溪。”祁君良唤她,“这个时辰来书院,可有何要紧事?”

她只得将弟弟想吃葡萄的事与他说了,他便道:“衡君在家中栽了些葡萄,后院一院子都是。我和衡君也吃不完,只便宜那些鸟了。你若去拿些也无妨。”

衡君?多半是先生的妻子了。本就受他的恩,又怎好意思再拿他的东西?

见她纠结着不吭声,他便又道:“罢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你把葡萄钱给我,不算是我赠给你的,成不成?”

这下她终于点了点头。

祁君良府中的车颇气派,三匹马拉着,车周填了朱红色的漆。他扶她上车,车夫一声吆喝,车飞快地走了起来。

很快,他们到了祁君良的府邸。祁府是个大的三进院子,她在门口候着,他去为她摘葡萄。可候了半晌不见祁君良,竟是夫人兰衡送出来的。

那夫人中等身材,容长脸,略略丰满,眉眼弯如上弦月。她将葡萄仔细递给车夫,上下打量了一眼阿溪,便低下了头,柔声问她:“你是阿溪?”

她点点头。

“好美……”话还没说完,祁君良便从影壁后绕了出来。他颇有些不自然,只对阿溪道:“走吧,晚些宵禁了,仔细给你弄进衙门。”

杜兰衡用手扒着车窗,似乎鼓足了勇气:“姑娘,得空过来,咱俩说说话。”

“哎,好。”她应道。

一路摸黑到家,好在赶在了宵禁前头。虫儿已迷糊着了,她将他拍醒,将葡萄拿出来。葡萄搁在一个布包中,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很严实。她拆了好半天才将它们尽数拿了出来,瞧着虫儿吃得香,总算松了口气。

秋风起了,许是吃了一碗冷饭,爹爹的病愈发严重起来,有时甚至吃不进去饭,阿溪便把菜饭碾碎了煮成汁子一点儿一点儿喂他。上学是去不成了,那日祁先生不在,她就只能同书童告了长假,在家专心伺候爹爹。

也请了好些郎中,有些说能治好,开了方子要她去自家药铺抓药,却也有些号脉后便摇摇头走了。她按方抓药,爹爹吃了个把月却仍不见好转。

有一日方将药渣滗净,盛了一大碗药汁打算端给爹爹,却听见他在屋中唤她,声音很急。她便立刻放下药碗走到床前:“爹爹,您叫我?”

爹爹挣扎着要坐起来,她见状立刻扶他起来,往他背后垫了个枕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连忙拿来帕子为他擦嘴,帕子上的一抹血痕让她心里一突。

爹爹伸手示意她把药碗拿来,自己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皱眉道:“苦。”

她拿出帕子来将他嘴角细细擦干净,爹爹忽地伸手攥住她手腕:“爹爹曾是京里人。”阿溪抬起头,顾不得手腕的疼痛,睁大眼睛盯着爹爹。他又剧烈咳嗽了一阵,这回咳出来的是鲜血。她替她拢了拢后背,爹爹才又道:“我从前在大蓟——就是京城,原是参将,跟着恭王爷走南闯北,也算是钟鸣鼎食。后来王爷被皇上……不,被先皇设计,垮了台,树倒猢狲散。现下靺鞨族得势,那族长令狐虺便是原先靺鞨的太子,二十年前带着族人降了中原,被先皇授以重任。他野心勃勃,为了丰满羽翼,便想招我入麾下。我顾念王爷恩情,不肯答允他,他便用了莫须有的罪名,让我全家满门抄斩。可天不亡我,原来在王爷手下同我共事的参将在王爷倒台后便加入了靺鞨旧部,他看见我将被斩首,许是良心发现,买通了监斩官,留下了我和和卓。而你那时才出生不久,生了痘,被奶嬷嬷抱回自家养病,这才逃过了一劫。

“我和你娘逃脱后就接了你一起住在京郊。三年后,你娘产下虫儿,却出了好多血。临死前,她要我照顾好你们。我葬了你娘,带着你们一路南下来到维州。东家瞧我可怜,便先赁给我一块田,有了收成再交租,这样才勉强把你们拉扯大。”

说了这么些话,爹爹明显有些气力不支,从靠背滑到了床上。

阿溪震惊,忙扶起爹爹,有些语无伦次:“那……那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爹爹呷了一口水:“你定要令虫儿读书,书读得高了,考举人,考状元,风风光光地拿回属于我们的荣耀,能做到吗?”

阿溪道:“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您放心,我定竭尽所能。”

爹爹舒了口气,身子缓缓地躺了下去。她连忙帮他掖好被角。这时,虫儿走了进来,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爹爹,小声对阿溪道:“阿姐,我饿了。”

她看了一眼爹爹,他冲她点点头。她便牵着虫儿的手走出了房间。

“阿姐,爹爹好些了吗?”

“唔……”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有弯下腰来,凝视着虫儿水汪汪的眼睛,“虫儿,爹爹不舒服,你可不许再调皮了,往后要听爹爹和姐姐的话,好生伺候着爹爹,莫要让他生气。”

“嗯!”虫儿重重点了点头,“若爹爹不在了,我来照顾姐姐。我要开一间大酒楼,赚好多钱,让姐姐天天有葡萄、花梅吃。”

“方才说了听话,怎么这会又变卦啦?”阿溪刮了下虫儿鼻子,“爹爹和姐姐要你好好读书,将来当大官,挣更大的钱。”

“那虫儿就读书,当大官。虫儿听姐姐的话!”

“好,乖!”她一把抱起虫儿,“姐姐给你弄好吃的去!”

祁君良打外地回来,一连几日没见着阿溪的影子,问了书童方知原是她的父亲病重,回家照顾父亲去了。本打算立刻去瞧瞧她,谁知他不在这几日积了许多课程,整日忙得头昏眼花,半晌空闲也没得。

半月后他方才寻了个空当,坐上车去找阿溪,可还没进她那村子,就被堵得走不动了。原是有人家出殡,吹吹打打,尽是些哀丧的曲调。祁君良只好弃车步行,心下觉着不吉,便低头寻路快步走开。可谁知人潮拥挤,正好将他挤到了灵车旁,锣鼓唢呐声震天价响,抬头一望,竟望见了阿溪。

只见她和弟弟虫儿披着麻皮褙子,头上扎着黑带子,一左一右扶着灵车。虫儿似乎吓坏了,哆嗦着嘴唇,红红地眼眶里包着一包泪,霎时便要掉下来。她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瞧着也要掉下泪来,但仍拼命忍着,低下头,小声地安慰着弟弟。

他木在当地不动了,浑身上下浸着一股幽幽的寒气。阿溪也瞧见了他,便冲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他看见了她的脸,煞白,两眼肿得像那鱼缸里养的红漂子金鱼。

跟着送葬队伍,等了大半天,祁君良才同阿溪说上话。她来到跟前,弯腰冲他福了一福:“先生。”

“令尊……何时去的?”

“前日晚上。”

“嗯。”他不晓得该如何安慰,任何话语在此时都有些苍白无力。

“之后怎样打算?”

“爹爹生前将我们托给了村东一户人家,房子给他们,地给他们,就养到我出嫁。虫儿……那家人没得儿子,便过继了虫儿。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祁君良心中大恸。寻常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都是拉着手和父母撒娇,可她已有了远超过她年纪的成熟。“来我的府上吧。”他道,“现在就我跟衡君住,大半屋子都是空的。衡君昨晚还跟我念叨你,巴着你去看看她呢。”

她摇了摇头,不愿受人恩惠。

祁君良见求不得,便不再强求,遂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放进她手中:“这个你定要拿着,往后有任何事,尽管来寻我。”

阿溪将银票递还给他,忽地就跪下了:“只求先生一件事。”此时她强忍不住,眼泪还是落了下来,“爹爹一去,家中无人看顾,我便不能再去学堂了。只求先生,能为我保留着位置,将来虫儿年纪够了,便令他顶替我。您说成不成?”

“成、成,都成。”祁君良把阿溪扶起来,又把银票塞进她怀里,扭头逃也似的走了。

新日子果然不甚如意。村东收养她和弟弟的马家本就有一个和虫儿一般大的女孩,马爷年过半百,眼看着家里没有传宗接代的人了,才答应了这桩事。本就是看上了呼延家的房子和弟弟虫儿,至于她,自然是个累赘,甩不掉只能一起接了。

甫一接手,马爷便立时卖了房子为自己填清赌债,而后又带着虫儿填了族谱,虫儿自此改姓了马。只没人有闲心去管她。

阿溪来后,马家的活计有一大部分归了她,自是比原来累些,但她从未抱怨过。任劳任怨,马家便与她相安无事,只是有时还会给她脸色看,或者偶尔饿她几顿,这些她都扛得下来。

唯一令她忧心的是马家似乎根本就没有心思让虫儿去读书识字,他们打定了主意,让虫儿以后娶了他们那闺女,代替他们继续操持那份家业。要说那闺女,看一眼大抵过得去,细看才知道她竟是个龅牙。一张脸本来挺合宜,只添了龅牙,将脸生生拉长了寸许,瞧起来便有些像马脸了。马家当然担心那闺女嫁不出去,现下来了虫儿,就不由得他不娶她了。

马小姐是从来瞧不上阿溪的,事实上所有俊的她都瞧不上。她没拿正眼看过阿溪,从来都是只拿斜眼觑她,自然使唤阿溪也是家常便饭。

有一日晌午饭,阿溪精心准备了一桌子菜肴,将虫儿读书的事在饭桌上提了出来。她本就料到马家人会反对,想着好歹一试,谁知那马家人的反应竟会如此激烈。

马爷砰地将饭碗一搁,马太太却直接破口大骂。

“你可嚼蛆去吧。”马太太道,“腌臜的丧门星,丧死了你爹仍没完,又要来丧咱们,作死了当初把你弄进来。”

她想不到马太太竟骂得如此恶毒,自然饭也没吃成,给马家人撵到了后院。到了半夜里仍不让回屋,只有虫儿过来塞给她一个馍。

打那之后,阿溪与马家的关系便愈发僵硬,打骂自是寻常事,恨不得打到她自动离去。她为了弟弟仍是强忍着,在晚间偷偷叫虫儿到她房内,她拿起书院里的识字书一个一个教他念。

终于有一天,她教弟弟读书的事被马小姐发现了。那马小姐当夜竟没声张,第二天清晨却呼号了起来,嚷嚷着父母为她求的白银长命镯不见了。马家发动了一番寻找,“果不其然”在阿溪的褥子底下翻找到了。

这下马家可炸开了锅,扯起嗓子嚷嚷了起来:马家不仅出了丧门星,还出了个贼。他们将阿溪绑在村口的大树上,向来往的村民大声宣扬着她的罪状,引得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虫儿本想帮助姐姐,可还没出院门便给马老爷捞了回来,关进耳房里,上了三道锁。

众多闲人围在边上唾骂,说一些污秽之极的言语,还有顽皮的小孩子捡起地上的烂菜叶子、土疙瘩扔得她生疼。马家人不但不阻拦,反而在边上冷眼旁观。

晚间虫儿趁着送饭溜了出来,解开绳子将她放到地上时,阿溪早已面如土色。

这件事后,她没有再回马家。虫儿将她的衣服裹了个包裹,拎着包裹,阿溪上了维州城。她决定,先寻个工作,攒上一笔钱,钱够了便把弟弟也接出来,去祁先生的书院念书。她则继续做活,为弟弟攒进京的盘缠。

阿溪在八珍酒楼做了有些时日了。最开始进维州城时,她像只无头苍蝇般乱闯,头先去了一家米面粮油店,待遇很好,一个月三吊半钱,包三餐。只是那里的老板斤斤计较,既然出钱雇了人,就不能浪费自己的每一个大子儿,因此他总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马使,那里的工人皆叫苦不迭。好在都是精壮小伙子,抗一抗便过去了。而阿溪不同,彼时她正在长身体,身娇体软,哪里受得住那样的苦,头一天就浑身散架般难受,好歹又坚持了两天,第三天就发起高烧来。

工作没做成,还得给人治病,那掌柜自是不满意,病一好就让她卷铺盖走人了。阿溪这才又找了第二家,就是现在这个酒楼。这是维州数一数二的酒楼,因酒楼满汉全席中上八珍下八珍做得格外好,故而取名八珍酒楼。

在八珍酒楼,她只干些端盘子扫地的活儿,忙不过来时也会帮忙刷碗,每月两吊半钱。虽不多,但慢慢积累起来也是一笔可观的数字。掌柜为人公允,账算得很清,若多做了活计,自会有钱或物的补偿。阿溪在这里碰上了好几个做活的女孩,她们的情况大抵同她类似,故而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因此阿溪在这里做得得心应手。

有一日,楼上包房内突然传出喧哗声,彼时阿溪正在大堂扫地,听那喧哗声来自四楼的“平安喜乐”包房,便顺着楼梯找了上去。负责四楼的是姑娘小双,她和阿溪年龄相仿,被后母撵出了家。两人总有很多体己话说,故而走得很近。

原来小双遇上了一桌难以应付的刁客。那桌人喝醉了酒发酒疯,见小双长得貌美,非要同她共度春宵。小双又哪里会肯,直着脖子犟了两句嘴,这下便惹了大麻烦。掌柜的也来了,照理说遇上这种情况早就该报官了,可愁就愁在发酒风的不是别人,乃是大盐商何家的独苗——大少爷何娇。许是从前做过孽,他爹前头生了四个小少爷都没能养活,得了这第五个,又是烧香拜佛,又是开棚施粥,还取了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才得以养活。

何老爷在官府间很吃得开,再加上二十几年来的施粥救活了成千上万流民,因此何少爷在维州城里胡作非为,百姓和官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回闹到了八珍楼头上,令掌柜的十分头大。顺着他定是有悖情理的,可若不顺着他,自个这八珍楼迟早得完蛋。这时掌柜的身边一动,有人挤了过来,见是阿溪,便沉声对她道:“你来耍什么?快下去!”

可还没等阿溪搭腔,坐在上首的何公子突然叫起来:“这个女子,过来叫我看看。”

掌柜的赔笑道:“爷吔!您行行好,这个姑娘刚来没多久,还未许婆家。您看……就算了吧。”

“犯嫌!”何娇一掌扒开他,直接欺进阿溪伸手在她脸上乱摸,还用暗黄的指甲掐了掐她的脸。烟味、酒味混合着各种不知名的味道从他嘴里窜出,令人欲呕。

“破侧鬼!”小双大骂,“有种冲你奶奶来!”

何公子扭头,冲小双做了个下流的手势:“来哦,倒嗓子的玩意儿,爷现下瞧不上你了,算你走运,滚吧!”

趁着两人对话,吓得慌了神的阿溪定了定神,趁机溜到小双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问她:“可还好?”小双点点头,却仍死盯着何娇不放。

“呦,小马子还敢跑。”何娇来劲了,伸手去捉阿溪,却被她侧身躲过。

“掌柜的,你瞎啦?还不快给我捉住她!不然,一把火烧了这瘪色酒楼!”说罢,何娇竟摸摸索索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了点烟的火折子来,上下一扬,有丝火星飘到了湖蓝色洋绉窗帘上,窗帘布又薄又脆,见火就着,火星子瞬间便蔓延了一大块窗帘。

掌柜的见他动真格了,吓得腿一软,尿差点出来,小双握着阿溪的手渐渐有些发冷。掌柜的手忙脚乱地叫人灭了火,可这边刚灭掉,那边何娇又将火折子晃了起来。

掌柜的颤巍巍地走到阿溪旁边,道:“姑娘,要不……就当行善,救救我们,你先在这里招呼着他。不报官我们也不能拿他怎样,我现在派伙计去找知州大人。另外我还派了人守在这门口,一有动静就立刻冲进门,保你平安无事。”见阿溪不吭声,就又戳戳旁边的小双,“你劝劝她。”

小双搂住阿溪的肩膀道:“你莫怕,我一出了这屋子就立刻去寻娘家大哥来,他是土泼皮,让他领一干人上来,攮死这二卵子。”

阿溪心中如一团乱麻般纠结在一起,浑身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并没有注意到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她和那何少爷,皆在缓缓向后退去,退到门口,出了门,啪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小双出门后便冲下楼来,趴在一张桌子前用手捂着脸,半晌再抬头,却不见一滴泪。

掌柜的身旁的小伙计问他:“我现在去官府报案吧?”

掌柜听后却有些恼,伸手啪的一声拍了一下小伙计后脑勺:“报你娘去吧。”

说罢一挥手,压低声音道:“散了散了!说你呢,瞅什么?下楼!快着些!”

一群人退到了大堂,任由“平安喜乐”里传出怎样摧心摧肝的声响,只作没听见、没看见。

何少爷心满意足地下楼来,见了掌柜的,扔给他一块剪角发白的簇新银锭子,掂上一掂,少说有二十两。掌柜的招呼伙计上去瞧瞧阿溪,可一屋子伙计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愿上楼。僵了很久,竟是阿溪自己走下了楼。

似乎自己规整过,她的头发已梳利落了,脸像刷过石灰粉,浮着苍白,眼皮还有些发肿。衣服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但是如果仔细看,浅灰粗棉布的裤子上方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深一块浅一块,不忍卒睹。

她看也没看楼下的众人,径自出了门。对上她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游魂一样走在街上,不时有街上人投来怪异的眼光。眼看要入冬,风愈来愈冷,她衣裳单薄,本就瘦弱,走在风里,像一张摇摇晃晃的纸片,风再大些就能跟着飞上天去。浑身冻得麻木了,她却仍一步一步挪动着,直至到了一处荒凉的庙内。

依稀记得后院有处池塘,她就朝着后面走去。方才她早已打定主意,死,也要体体面面去死。碧波粼粼的荷塘现在已覆满了残荷、蛛网和尘土,她站在池塘边,觉得自己就像随风飘零的落叶。

自己是不干净的人了,可水是最干净的,能将一切脏的东西洗干净。抬眼处,满目荒凉。她想起多年前爹爹曾领着她来这里进平安香,那天爹爹跟她说,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彼时她是不信的。

想起爹爹,就要落泪,可眼眶涩涩的,一滴泪也没有。方才早已将泪流尽了。若是在地下与爹爹见面,他会不会责备自己,不顾养育之恩,弃虫儿于不顾?

想起虫儿,爹爹去世时虫儿绝望的哭喊霎时映在了她的脑海中,若是他失去了姐姐……

“咚”,有东西落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是一块银子,何少爷给她的。她揣进怀里将它带了出来,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这些天她总是在拼命攒钱,多一个铜板,弟弟就多一分希望。她瞧着那银子,手却不由自主攥得紧了些。

心像被人狠狠拧下来一角,再不敢想什么。坐在池塘边,她抱着双腿,号啕大哭。若水能洗净污秽,那泪水也能吧,她这样想着。

阿溪又回了八珍楼,引起了一场不小的轰动。

小双已离开了八珍楼,掌柜的也是避而不见,只派人给她送来了一些钱和一套新衣裳。何少爷自从尝到了甜头,更是隔三岔五过来,间或带上一批五陵阔少,将她的双腿撕开,榨干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渐渐的她也就不反抗了,犹如一块破毛巾,成了他们的玩物,随意放置,随意摆弄,随意抛弃,而他们完事后也总是丢给她大块银子,数量一次多于一次。

虫儿的事有了着落,可酒楼里的人对她的态度却在悄然变化着,最初的愧怍、躲避,渐渐变成了不阴不阳的讽刺和恰到好处的“关照”。

有了钱,她上街去了糕点铺子,为虫儿挑了各式糕点、一小包花梅,另外又去了卤货铺子买了一只方出锅的盐水老鹅。拎着这些,她打算回去看看弟弟。

一进村,她就觉得人们瞧她的目光跟往常不大一样,有怜悯,有叹息,还有男人色眯眯地奸笑,不过更多的是深深的鄙视。

她来到马家门口,扣了扣门。等了半天,开门的是马太太。她见到阿溪,愣了一刻,随即夹脸啐了她一口唾沫。

“贱婊子!你竟还敢来!”马太太跳着脚扯起嗓子骂了起来。她直言她连只母狗都不如,让阿溪别靠近她家,将马家弄得到处都是污秽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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