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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秉容从太子府出来的时候, 并没有因为将太子爷揍了一顿而神清气爽, 他依旧阴沉着脸。
驾马车的车夫看见安秉容双拳猩红, 感到匪夷所思, 但瞧着安秉容这板正的神情也不敢多问, 只依照着安秉容的吩咐, 驾马离开。
君漓坐在汉白玉桌前, 一只手不疾不徐地在给另一只手的腕上缠着一圈圈地白色布条,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虚空一点上,神情淡然从容, 好似方才被揍的不是自己,现在也不是在给自己包扎似的。
待到目送安秉容离去的青崖和墨竹从府外走回来看到嘴角的淤青和血渍时,纷纷惊慌地跪下了, 墨竹低声惊呼, “太子爷,您这是……?!”
青崖拽了他一下, 截断他的话, 冲他打了个眼色, 才道, “属下失职。”
“无碍。墨竹, 去拿药来。”君漓抿了口茶, 待墨竹离开后,才对青崖吩咐道,“今日之事, 谁也不准说出去, 下面的人也不可多言,若是让我听到谁乱嚼舌根胡言乱语,你知道该怎么处理。”
“是。只是……”青崖蹙紧眉,“陛下那边,该作何托词?”
因着君漓的嘴角淤青尤为严重,眼角的痕迹倒是轻,想来安秉容也是注意了他的仪容,没有照着脸上招呼,基本上是往身上揍,怕不是想着给他来些内伤。
只是光嘴角和眼角这两处就难以向陛下解释清楚。
毕竟太子爷长这么大就没挨过打,从来都是从容地站在一旁看别人挨打以及打别人。关键是,除了陛下和皇后娘娘以外,也没人敢打他啊,再说陛下和皇后娘娘那也向来是以太子爷为傲,太子爷这二十年以来顺得不可思议,头一回被人揍到挂彩,青崖表示自己有点儿承受不来。
不是说好安丞相为人忠诚,向来稳重得体的吗?究竟为何会如此胆大包天?
“明日上朝时抹些细粉遮住便是。”君漓不以为然,思忖片刻后,为保证万无一失,又嘱咐道,“若是不慎被察觉,你便直言请罪。”
“???”青崖猛地抬眸,向来聪颖的他也领悟不了太子爷的深意,反应须臾,试探着问道,“属下……该如何请罪?”
“与我比武切磋,不幸失手。”君漓淡声道,“明白了吗。”
“……”青崖有一点儿不愿意,青崖还想多活几年……他颔首,“属下明白。”
君漓神情淡漠,试着活动肩膀,似是觉出疼意,他微蹙了蹙眉,“不必担忧,我会保你无恙。”
青崖颔首应是,抬眸见他活动不便,又急忙起身脱衣察看,顿时惊得脑袋犯晕,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太子爷,怎么会……”下手这么重?!
他本以为太子爷受伤的程度顶天了也就是嘴角淤青那般无二,却不想他褪去衣物一瞧——安丞相根本就是往死里打。
淤青遍布倒也罢了,这被生生砸到渗出来的血意是不是就太过分了?若只是拳脚倒也还好,不至于如此,可这样子,分明就是动了棍棒。
青崖不知道的是,安秉容没拿刀来都算好的了。
太子爷这是得罪了安丞相什么,才能挨打至斯还要倒给安丞相遮掩罪行?
待到墨竹拿了上等的伤药,涂抹过身上的淤青和血痕后,君漓穿好衣物,“拿些细粉来,然后备马车,去天枢阁。”
都被打成这副模样了,还去天枢阁?墨竹瞠目结舌。
青崖却暗自腹诽,太子爷怕不是高招,趁着被打得遍体鳞伤尚未愈合,去锦阁主面前博取一下同情……?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只有青崖大人能在太子爷面前混得风生水起的原因了。
天枢阁内,顾勰正在给锦笙削苹果,一边削得起劲,一边和她摆谈昨日带着一帮公子哥儿去霍府上看望霍斐的事情。
“你就别给我削苹果了,我吃这些东西从来不削皮的。”锦笙趴在床榻上,一边摇晃着脚丫子,一边啃上一个顾勰给削好的苹果,包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诶你接着说,霍斐如今怎么样了?”
顾勰闻言仍是认真削着手里的苹果,他笑道,“本来呢,霍家人为了避免外面说闲话是不准我们进去的,可我顾勰是谁啊,我要进去他还敢拦着不成?最后我们从侧门进去,没看见霍斐,只听到他在里面摔碗砸瓶的声音,听府里婢女说他如今脾气暴躁,且不肯吃饭,生生瘦了一大圈,想来,差不多就是每天卧在床榻上吊着等死的样子。得知我们来看望他,他还一连砸了十多个上好的瓷器,怕是给他气得不轻,哈哈哈你说解不解气?”
“解气。”锦笙啃完最后一口,将苹果核丢进已经吃干净了的空碗里,笑眯眯道,“这种上赶着人家痛处还带一帮摸爬在花街柳巷里的公子哥儿探望的事情,也就只有你做得出来了。”
摸爬在花街柳巷里的公子哥儿自然是日夜享受女人福泽,环肥燕瘦、温香软玉,霍斐再也享受不到这些,自然气急攻心。顾勰可谓是将这个痛楚,戳得不露痕迹又甚是走心。
他们正笑着,一名婢女敲门进来,支吾道,“阁主,太子爷他……求、求见你。”这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得别扭——求见?太子爷说求见?滑天下之大稽的求见?
然而彼时太子爷的原话的的确确就是——君漓求见锦阁主。
顾勰削苹果的动作凝滞住,回头看了眼锦笙,后者只迟疑了下,便轻声道,“不见,你就说我在休息。”
他这才放心地转过头来继续削苹果。
“是。”那婢女退身要走,又被锦笙喊住,“阁主还有什么吩咐?”
锦笙斟酌着,“若是太子殿下有要事非见不可,你便让云书走一趟。”
婢女退身应是。
顾勰将削好的苹果递到她手中,在她床边坐下,佯装不知情般关切地问道,“你和我哥怎么啦?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儿的吗?”
“没什么,他这不是要成亲了吗,怎能还带着他稀里糊涂地鬼混?想来他如今荒废奏折公务之类的恶习都是我给他带的,所以我须得避嫌才是。”锦笙随口解释。
虽不是实话,但也差不离了。
知道她不想和盘托出,顾勰不多做勉强,只低声一笑道,“你若是想打发他走,何必那么麻烦?我还不了解君曦见么,你就算说了,他也会站在楼底下一直等着,打着‘不信你不出来’的心思。我出去说一声,保准让他立刻走。”
没等锦笙说话,他已经起身往门口去了,回过头咧嘴一笑,给她眨了个眼,投以放心的眼神。
他人生得俊俏,这一眨眼直教锦笙看得愣住了。倘若说太子爷是清风来时云开雾散遗出的明月光,那么顾勰就是拨开树叶时那一片最灿烂的烈日艳阳。
分明都是一脉相承的皇室子弟,怎么就能生养出这般不同来?
倘若她喜欢的不是明月光,而是艳阳就好了。
她诧异自己竟有这等莫名其妙的想法,诧异一瞬后也抛之脑后,垂眸乖巧地啃苹果。
这厢顾勰悠哉悠哉地下楼,步调轻快,手里还抛着一个没洗没削的苹果,走至门口时他将苹果在衣服上随意揩拭了两下,张口就啃。
听到声响,君漓抬眸时注意到了他,神色未变,眸底倒漾起不易察觉的冷凝,他轻轻摩挲着指尖,气息有些颤动。
“你别这个眼神看着我啊,我只是被派来传些话的。”顾勰露出洁白的牙齿灿烂一笑,啃了一大口苹果,含糊不清道,“阿笙说她要开窗户看风景,可是她那窗户正对着后门,而你又刚好站在后门,她又不想看见你……太子哥哥,她大病初愈,你是不是应该让着她点儿?”
君漓面无表情,声音也无波无澜,“她不可能这么说话。你编得太离谱了,子渊弟弟。”
顾勰的笑意敛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屑道,“你知道?”
君漓稍偏头,侧眸,挑眉看他,几乎是一字一顿,“我比你了解她。”
纵然仗着自己是已经得了阿笙的令下来驱他走,听到这里,顾勰难免底气不足,眸光黯然了片刻,又冷声一笑。
“笑话,你若是真的了解她,怎会不清楚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想不想见你还需要动嘴说吗?”顾勰双手环胸,“你既然了解她内心想法,就应该立刻离开这里。”
因他环胸时抬手的动作,指甲上那一抹嫣红在青衣上格外被突显,君漓的视线落在他的小指,手上摩挲的动作狠重了些。
他昨夜给阿笙擦拭身上冷汗时,自然也看见了阿笙小指上的蔻丹,是胭脂色的,比顾勰小指的颜色浅一些。他彼时还有些许疑惑,阿笙怎么会涂抹蔻丹,如今……
君漓微眯眸,波澜不惊的面容逐渐阴冷,眉宇间好似缭绕起无形的阴霾般,一层寒霜在他眸底蔓延,最后,他向前走了几步,在顾勰的侧边停住,用唯他一人听得见的声音轻道,“我说的了解,除了心,还有身。”
语毕时,太子爷的眸中浮出讥讽之意。不知是讥讽顾勰的无知,还是讥讽自己。
讥讽自己居然能被顾勰激怒,也讥讽自己竟然会因为顾勰的插足而慌得要命。
他本觉得顾勰的介入不值一提,甚至还不如钟君澈那样青梅竹马的故人情谊让他提防警戒,可当他看见顾勰从天枢阁走出来的那一刻、当他看到顾勰小指上也染着和阿笙几乎一样的蔻丹的那一刻,他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嫉妒。
偏生在他看不到阿笙的时候,顾勰和她亲密至斯。
此时才恍惚想起,自遇见阿笙以来,他自始至终,最嫉妒的人不就是顾勰吗?
嫉妒顾勰总是能引得阿笙开怀大笑,而自己总是要百般哄着才能让阿笙露出不那么拘束恭顺的神情;嫉妒阿笙总是在顾勰面前恣意洒脱,而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嫉妒阿笙唤顾勰唤得随意又亲切,却只唤自己太子爷或者殿下;嫉妒顾勰不学无术却教阿笙欣赏亲近,自己却总无端被她疏距远离。
他其实一直以来最嫉妒的,都是顾勰。那些引得他憋屈烦闷的细枝末节早就埋下了祸根,如今已泛滥成灾,教他惊慌失措,自乱阵脚。
侧眸,伪装起冷傲的姿态,睨着惊怒的顾勰,君漓的心里异常快意。
顾勰咬牙,握拳要打他,他这一拳出的极快,基本上是猝不及防,却仍是被君漓轻松捏住手腕阻下,他淡声道,“官书已批,子渊不日就要御史台上任,行事怎还如此鲁莽?”
“御史台!?”本就怒火滔天的顾勰濒临崩溃——君漓竟然将他弄到御史大夫江陵的手下做事?!那个从小到大押着他抄书背书读书的人?!
此时此刻,顾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要活撕了君曦见!!
“你是故意的!”顾勰怒目而视,想挥拳,手却还被钳制得紧紧的,他咬紧牙关,“你明知道江陵那老头儿有多讨厌我!”
“江陵大人只不过瞧不起不学无术之人,如今子渊不是要重新做人奋发上进吗?”君漓将他的手松开,理了理袖口压出的褶子,从容道,“想来江大人会对你有所改观,继而悉心教导的。”
“你!你卑鄙无耻!”顾勰转动腕骨,他要上进不假,可江陵未必会对他改观,是上进又不是转了性,江陵那般看他不顺眼,还不知道要如何磋磨他!
“我劝子渊回家候着,圣旨今日之内必到府上,若接圣旨领官书时姑母看不见你人影,想来并不会太高兴。”语毕,君漓不再理会,只默然站在门口,望向紧闭的窗,等着。
顾勰抿紧唇,后槽牙咬得两腮微鼓起来,他斟酌着,好片刻之后终是冷声一笑道,“想把我支走,那我走便是,总归……你根本就进不去。”
话音落下,他迅速上楼去和锦笙道别,并承诺今夜和她一起游湖,锦笙已经料到他不是太子爷的对手,于是一边啜着葡萄一边点头让他快回家去。
临走前,顾勰踌躇再三,终是问出了口,他拿捏着语调、小心地措辞,“阿笙你……你有没有……你和君曦见有没有……有没有……不,是他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他这般一问三折,又含糊其辞,锦笙不太明白意思,只能按照顾勰的思路想了下,倘若说是对顾勰来说作为哥们儿的太子爷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约莫是觉得这个思路不太好想象,她想了许久。
顾勰看在眼里,就觉得她是羞于启齿煞有介事,所以故作无事,想着插科打诨搪塞他,心里的火气和惊怒更重了些,但还是走过去拉住锦笙的手,道,“阿笙,你不必说了,反正你就记住一点,不管你是什么样儿的,我都不会嫌弃你,我会一直对你这么好。”
锦笙来不及将他说的这堆云里雾里的话捋清楚,再等反应过来要回应些什么的时候,顾勰已经摔门离去。
她自己默然在床榻上趴了一会儿,忽觉百无聊赖,站起身走到窗边想着透透气,刚打开窗,便不经意瞥到了就正对着自己窗,站在楼下望着她这方向的君漓,她一吓,赶忙又猛地关上。
她因抗拒惊吓而关窗的动作落在君漓眼中,异常扎心,绵长密集的针戳在心尖上,只汩汩地渗出血珠子,教你刺疼难当,只悬着你的命,让你没有着落,倒不如一剑穿透疼得痛快些。
夜幕当至,锦笙倚着枕头随意翻书打发时间,屋内烛火轻微地跳动着,将她的影子布在床帐上,也轻微晃动着,忽然觉得坐久了有些累,她轻动了下,那影子便随着烛光晃悠得厉害了些,顿时惊着了她,她从书中醒神,下意识朝窗口看了一眼。
因着是要睡觉的时辰,她也只是借着点儿光看书,所以只燃了一盏烛台,放在不远处的茶桌上。
锦笙迫使自己把视线从窗户上移开,落在了茶桌上,那里除了有烛台,还有顾勰削下的苹果皮,此时静静躺着。
她刻意地游移目光,不想放在窗户上,却越是刻意越是不经意去留意。
太子爷真的还会在楼下等着她吗?他对她说求见,是什么意思呢?
只是这么想着,她就鬼使神差地,穿上鞋子走到了窗边,那盏烛台在她身后,将她的影子又投映在了窗纸上,她浑然未觉,只抬手踌躇着要不要推开窗看上一眼……
君漓的余光感觉到窗纸上有什么摇曳了下,抬眸看去,堪堪瞧见锦笙抬起手想要开窗又犹豫不决的动作。
他微启唇,怔愣住。好半晌后,他才见锦笙在那扇窗户后放下手,失落之意未起,她又抬起手想要推,推的动作很轻很轻,像是不想让别人发现……
君漓嘴角微挽,眸中映着那点子微弱的光,如湖面的水波,潋滟着。
可是刚推开一点儿,他甚至没来得及看到她的脸,她又将窗户紧紧拉上,然后从窗边迅速抛开。
想来,是发现自己的影子就投映在窗纸上了罢。
君漓也能想象到她在窗后发现这一事实时惊慌失措的羞怯模样,以及转头迅速跑掉时窘迫得宛如被他平日里挑逗的神情。
像只被惊扰的小鹿,拿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你,教你抓心挠肝,呵斥不得,只能小心翼翼地护着,爱若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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