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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回家是需要勇气的。三万吨级的油轮在丹麦海峡发生泄漏，两万吨原油把大海染成了黑色，除了巨额罚款，他还失去了欧洲的航线，这已经是他尽力之后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白天在公司宣布裁员的时候，他觉得还能承受，因为员工们也早在出事的那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回家面对老婆孩子呢，明知道他们不会责怪他，明知道公司业务减半也不至于影响到生活质量，可是对着她那张天神一般的脸说出“对不起，我没做好”，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她如果流露出一丝轻蔑或失望的神情，他会感受到利刃割肉般的痛苦，虽然他知道她不会，她是那么宽厚，贤惠，是磐石一样沉默的后盾，因此他就更加觉得对不起她。

他拖着步子回家，一进门就听到动画片的声音，七八个保姆都站起来问好，他挨个抱过三个孩子，推开卧室的门。乌鹊正对着镜子擦脸，穿着一件浅黄色的睡袍，素净得仿佛山野里的无名小花，她回头朝他一笑，他在那张脸上好像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儿女同辈分的少女。她站起来，轻快地跑向他，抱住他的脖子：“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丹麦找你了，我好想你。”

他的眼泪差点流下来！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已经准备好迎接故乡人丢来的石头，可是他们只是把酒菜摆上来，不过问战绩，只诉说想念。乌鹊一句生意上的事也没有问，当然，小孙一定早就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小孙是个称职的管家，她本来是乌鹊生完第一个孩子之后请到家里照顾起居的护士，当时刚从护校毕业，只有十七八岁，但是机灵过人，对乌鹊又忠心耿耿，渐渐地乌鹊把一半家政都交给了她。小孙和陈知公司里的所有高管和重要员工都有联系，而这些人连乌鹊都未必认得。小孙不仅知道公司的一切风吹草动，某种程度上还成为员工和老板之间特殊的缓冲，基层的员工在工作上受了不公的待遇，既然不能越级反应到陈知这里，就去求求小孙，小孙会在似乎不经意间对陈知提起，陈知看得懂这套把戏，但他愿意给小孙这个面子，小孙开心了，乌鹊便省心，他是为了老婆。

因为他们的婚姻算得上闪婚，婚后又马上有了孩子，他们没有经历过如胶似漆的热恋，陈知心中多少有点遗憾，没想到热恋竟然在十年之后突然到来了，在他的事业最低谷的时候。他憨厚的脑子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也来不及去想，乌鹊的热情不容他去细想，他晕晕乎乎地，顺从地听她的话去洗澡、喝茶、休息，等着她下厨做夜宵——她已经十年没下过厨了！他忍不住担心她伤着烫着，又过了一会儿，她端上来两碗阳春面和一些小菜，还有一壶热黄酒，黄酒是他老家的特产，在北京很少有人喝它，他又想落泪了。

他们在茶几上对坐着吃夜宵，有点拥挤，却更显得亲密，像一对清贫的小情侣挤在出租屋的矮桌上那样。她的脸距离他那么近，她的身上那么香，她的眼睛那么亮，声音那么温柔，她问起生意上的困难，他又难为情又诚实地一一告诉她：航线损失了多少，几艘在建的油轮将要如何处理，公司的员工怎么安置，他们会受到多少损失。但是，他放下筷子，握着她柔软的手发誓：“我会努力继续做起来的，我保证这是暂时的困难，你和孩子什么也不用担心。”奇怪的是，他的坦白层层深入，一句比一句更严重，但她的表情反而越来越兴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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