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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凌云衣行
金志良不在苏州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在南京就任江苏省省长的陈陶遗亲赴苏州，会见挂着已不存在实名的“苏常镇守使”江海生，据说两人相谈甚欢，一个原本是教书的，一个天天舞刀弄枪的，竟在地方治安管理的理念上产生共鸣，也算是碰上知己了。届时，苏州已划入淞沪警备区管辖，但苏州的县政长官的人选一直没能落到实处，原因是这十来年中，军阀混战不断，这地盘今天是姓齐的，昨天还是姓郑的，明天没准是姓孙的，政权体系混乱，无法统一，所授委者，要么我不承认你，你不承认我，树倒猢狲散的情况多了去了，老百姓看得都眼花缭乱，压根不知道现在苏州是谁当家。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甭管县知事如何异动，这苏州城永远有一个人巍峨不动，名头什么的不重要，他自己也不在乎，他有自己的兵，他有自己的民间实业支撑着财务且源源不断。平日里江海生也不喜欢惹是生非，自打五年前的天平山石案，指控当时知事孙锡祺，民心不平，在江海生大闹县公署，一顿暴揍之下，被迫调任；再说三年前的知事温绍梁，殃民过甚，地方公团一再呈控，让他撤任，但那哥们心理素质好啊，死活不走，江海生带领一分队连夜烧了他宅子，终结了数月的僵持。所以，江海生在民间的口碑还是不错的，也正是这样，陈陶遗的意思让他接手县政大权，江海生却连连摆手拒绝，他道：我带兵打仗惯了，坐在办公室里工作浑身不自在，现在这位置悬着也落不下来，挺好的。反正是为了保一方太平，在哪都可以做。
陈陶遗非常欣赏最后那句话，大笑几声后，拍了拍江海生肩膀，这里有你我就放心了。
而四大家族也没停下闲着，吴志雄的程龙银行正式开张营业，吸纳了大笔社会闲散资金，有了足够底气后带队前往镇江会见五省联军的军需处长洽谈合作。
盛和旗袍的赵应龙是委屈至极，那一次四大家族的深夜会议原本在讨论出资合开一家轮船公司，将大家的海运航线掌控于自己手中，但后来竟然在讨论如何对付虞守义。这段时间虞守义无故失踪，他名下产业虽然有王管家打点，但民心已然不稳。这个绝好的时机，正好借机断了他的茶叶生意，夺了他星星点点的副业。自己也就多嘴说了句，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况且虞老板与我们相交甚好，也没有生意上的冲突，没必要动用社会势力和军方在他背后动手脚。诸如此类的言论，没想到，自己的生意在一夜之间一落千丈。他当然知道这是谁搞的鬼，但他更知道连他在内的四大家族，每个人都心怀鬼胎，在没触及自身利益之时，大伙儿还算和和气气的过活，还能喝喝茶吃吃酒，但如果触及利益关系，那对不起，这群人眦睚必报，算计重重。但凡做生意的，矛盾怎么可能没有，只是能忍就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现在这形势，看样子快崩到临界点了，就差撕破脸皮动刀子。那晚，自己只是不巧，成了大家积怨已久后的一个导火线，当了个众矢之的的出气筒。所以，他派了赵千书前去南京寻找旗袍上的合作契机。
而许凤仙这几年虽然掌控了大量桑蚕实业，想摆脱锦绣缎行和栖霞染坊的上游供货掌控，但从棉花至棉织物、蚕茧至缫丝和丝绵、生丝作为经丝、纬丝至丝织品的过程过于复杂和苛刻，产量和质量一直达不到刺绣用料的要求，赔进不少成本不说，得知此事的沈致安还因此笑话许久，恶意抬高进价，这雪上加霜的举措让许凤仙竟气得砸了数十台缫丝机器，打残了二十余名桑女和绣工，搞得西华一带谈绣色变。为此，许凤仙派许留情和许留意秘密乔装前去南京寻找沈宁，协商“深度”合作之事，顺便出去溜达一圈，探一探金志良的消息，毕竟如果寻得《姑苏繁华图》下落，那前朝宝藏到手，还做什么狗屁生意！
至于《姑苏繁华图》这幅刺绣绣品，各方势力逐鹿几十余年，斗转星移，许多人念念不忘将此遗憾带进了棺材，许多人对这虚无缥缈的传说也渐渐戛然而止，虽近期江海生与江南四大家族又对此掀起浓厚的兴趣，但毕竟这条信息指向的金志良实在漏洞百出，冷静下来想想也就一时冲动，保不准是李戚祥那个贼人要对金家斩草除根，才口出妄言。但是哪怕全天下都抱着‘有总比没有好的’的心态看待，有两个人对它的存在始终坚信不疑，也对它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牵一发动全身的紧张追逐，那就是江海生和许凤仙。
栖霞染坊的沈致安有着敏锐的市场嗅觉，身处要塞南京，他深知这年头普通老百姓的钱是分文难赚。他只管经营好祖上留下的染坊，染好他的布，再将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输送给苏州那三个家族和各个下家就完事了，服装行业前端的活太烦太累，他顾好他的后端供应就满足了。可看着五省联军的势如破竹，不说这东南地带，没准孙总司令一路北上，大有一统天下之势的可能。于是他纠集了南京的一帮子绅耆，频频邀请各个处长、省长吃饭喝花酒，虽然花了不少钱，但能和他们搭上关系，总归是错不了的，可惜的是，唯独有两个人一直邀约不到，一个是孙总司令，一个是陈秘书长。据内部人士说他们这段时期公务繁忙，一会儿秘密前去会见吴佩孚，一会儿又是和日本人搞军事顾问，一会儿又冒出来广州黄埔军校的国民革命军，对其第一军军长蒋中正拿捏不定，反正就是很忙，谁也见不着。但沈宁不一样，听着父亲的碎碎念，他心里冷笑一声，他们两个岂是你们随随便便能见到的？你们众里寻他千百度，却不知那人早在听风楼与我密会了。
至于陈秘书长交代的那件朝袍，沈宁已经研究过了，配饰和纹饰不难，都能翻新复制，只不过皇族用料用色极为讲究，但只要能复原染料配方，其他问题都迎刃而解。他还没去问母亲借阅那本俞氏染料配方，他知道还不到时候，即便是自己母亲，他也不愿打草惊蛇，犹记得小时候偷偷拿出来玩耍，被她用鸡毛掸子抽出了五条血印子。他知道母亲作为二房，现如今能够主掌栖霞染坊半壁生意，靠的就是她处事原则性强，又聪慧过人，懂得处理人际关系，才被父亲委以重任。她与大夫人刘沁蓝矛盾深重，暗地里较着劲呢，那本染料配方虽然是夺来之物，但俨然成了栖霞染坊的镇店之宝，谁拥有它，就等同于在沈家至高的地位。不到万不得已时，这书是不可能从母亲手里拿走超过一分钟的。
但他也知道，有些难题，应该去找谁解决。沈宁关照了当日在听风楼的那几个公子哥管好自己的嘴巴后，独自一人去了城西。
而那时的金志良正好将一件‘青色印花绸长袖旗袍’交付给了媚娘，见她满眼惊奇和垂涎欲滴的痴样，金志良才松了口气，有了兴趣和俞莹莹出去逛街。金志良一路都在感叹南京的繁华，而俞莹莹简直是少女心泛滥，对着北平来的糖葫芦也能追上三条马路，更别说什么海棠糕、捏泥人那些吃的、玩的，她兴奋地叽叽喳喳，像只食不饱的麻雀。金志良一路上漫不经心的走马观花，想着自己要开的旗袍店，应该取个什么名字……
“滴——滴滴！”
“嘿，小心！”俞莹莹忽然大喊一声，从行人道冲出去扶一个倒在路边的老奶奶，满地都是苹果，红的、黄的，摔烂的、滚烂的……
金志良也急忙跑上前，帮忙扶起老奶奶，然后开始拣地上的苹果。俞莹莹气得大骂：“屌车开得这么二五郎当的！犯嫌的要死！撞倒了老人家，啊还想跑啊！”
老奶奶连连摆手，喘着气道：“不要喊，没撞倒我，我自己摔的。”
俞莹莹更气了，身为记者，她深知老百姓对于汽车这种黑漆吗乌的铁疙瘩一直心有余悸，也知道但凡开车的非富即贵，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那你这两篓子苹果算是废了！”
金志良弯着腰，捡着苹果道：“人没事就好，老奶奶，你的苹果好啊，我全要了。”
俞莹莹一愣，老奶奶又开始摆手，死活不肯卖给他。
带头的那辆黑色的车刹住了，停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但始终没人下来，后面紧跟的两部车也放缓了速度。中间那部车的后座上，吴志雄闭着眼睛正在休息，昨晚又喝了不少酒，这会儿正要赶去南京银行谈一些外资引入的事务，他问道：“怎么回事？”
司机阿宽道：“老爷，好像是阿良开车把一个老奶奶吓到了。”
吴志雄依然没睁开眼，问道：“受伤了吗？”
阿宽道：“看样子，没有。”
吴志雄道：“那还不快走！”
阿宽按了下喇叭，催促着前面的车又开始启动行驶了。吴烈鸢坐在最后一部车上，她舒服地靠在后座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单调的风景。她看到一个男子，他正弯着腰，一手拎着一个竹篓，一手认真地捡着地上的苹果。她忽然觉得这背影好生熟悉，“开慢点。”
汽车放缓了速度，她和那个人更近了，就差几秒钟，应该就能看到他的脸了。
“我说你就不能来帮个忙吗？还有一个篓子，拿过来！”金志良支起了发酸的腰，转过身朝着后头的俞莹莹喊道。
车窗外，依然是个背影。呵呵，他怎么可能在这呢？吴烈鸢悻悻地收回了目光，自嘲地摇了摇头，说道：“跟上去吧。”
汽车行驶了五十丈后，吴烈鸢突然喊道：“停下！我想吃苹果了。”司机小刘得令，立马刹停汽车，他知道大小姐又是半天没吃饭，难得对苹果有了兴趣，这可是件好事呀。眼见大小姐准备拉开车门下车，小刘立马劝道：“大小姐，您坐着，外头风大，我去买。”
说罢，也不等吴烈鸢反应，他便笑着跳下车往回一路小跑，冲着金志良喊道：“喂，卖苹果的，给我两个！”
沈宁等到金志良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站在城西贫民窟的入口处迟迟未进，他可不想沾脚跨进这个肮脏不堪的地方，那臭水沟似的味道飘浮在空气中，已经让他开始可惜自己一身上等绸缎的褂子了。索性花了一个银元，差人进去唤金志良出来，却得到他出去逛街的消息，沈宁一阵鄙视，真是乡下人，南京哪有苏州城里那般风景雅致，多大的人了，还逛街呵！
金志良和俞莹莹一路谈笑，远远地看到城西口子处那棵巨大梧桐树下的悠闲凝思的沈宁，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相处了半年的同父异母的哥哥——金正则。虽然金志良对金正则没有太深的感情基础，但他们相处还算融洽，内强外弱的哥哥，总是充满忧郁之色的眼睛，对自己淡淡的微笑，那种消融杂念的温柔一直令金志良难以忘怀。
“金公子，我候你多时了。”沈宁笑道，前几日他可是费了一番周折才得知眼前这位相貌俊秀却一身寒酸的少年，其实是仁德衣行金清仁的私生子，也是甪直求是服装店梁秋的关门弟子。如果仁德衣行没有被毁，那论起江南公子哥里的势力排名，金正则绝对是第一，那么这位金志良就得排个第二，自己嘛可能还比赵千书低一个等级，姑且排个第四吧。但现在他只是一个住在南京贫民窟的流民而已。
“沈公子，你怎么来了呀？”金志良暗示性地看了俞莹莹一眼，立马迎上前问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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