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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白云苍狗
太湖西滨，光福乡里头有个无人之境，残败不堪，几乎看不到一个完整的房屋，稻田和菜田早已沦为荒地。几个麻子脸的小孩正围着木子清团团转，一会儿打水，一会儿拧那脏兮兮的破毛巾敷在她额头上。她脸色苍白，一丝血色都看不到，这段时间是昏了又醒，醒了又昏。
一个小女孩哭着说，木姐姐也得瘟疫了，我们会饿死的，呜呜呜……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应该是年龄最大的一个，他强装着镇定，大声说着，木姐姐不会有事的，不要瞎说！你要再哭，我就，我就割了你舌头！
又是一顿叽叽喳喳的争吵声，惹得木子清又睁开了眼，她开口第一句话就问，东家的张奶奶脚断了，拐杖做好了吗？后来又问，西户的仇老爷子眼瞎了，屋里那盏油灯可以给隔壁王大娘用，小狗子家抓了那五只鸡崽子有活下来的吗？村南那祠堂里应该还有几把白面儿，可以和稀了分分……她算是为了这个破地方操碎了心。
令她难过的是，自金志良那次任务以失败而告终后，往后的日子里，霉运连连，不仅分文没进，还辜负了一村老小所有人的期盼。虽然他们表面上没说什么，但从他们的口气和眼神看得出来，他们心里有怨气，对她很失望。
可我最近也受伤了，我已经尽力了……好在还有这群小孩照料，虽然冷热不分，但她心里还是暖暖的。
木姐姐又醒啦，太好啦，太好啦……
金志良是在午后抵达这个村口的。周进骑着一匹黝黑的骏马带他从西山参观了桑树园和蚕房，酒足饭饱后跋山涉水跑来了。金志良不会骑马，抱着周进钢铁般的腰，还打趣他，怎么不用自己两条腿跑来，这路程可比去甪直短很多啊。
周进为难地说这两条腿打从那一次跑完后，走路就不大利索了。
金志良黯然。
周进知道师父这人特别容易伤感，有时候对着路旁的落叶都能难过大半天，他那个心啊实在比鸡眼还小，比烂泥里的藕还脆。周进怕他可怜自己到不能自已，于是想方设法地打岔话题。一会儿说这里风光好啊，死后埋在这里可是享福哩，又说这村以前多富有啊，后来是因为一场麻疹毁成这副鬼样子的。
两张明显稚嫩却又装作凶横脸的小孩跳了出来，举起两根削尖的竹竿横在马前，拦住了去路。从这两个小屁孩穿着能看得出来，就他俩身上那裤子起码得整一两年没脱下来过，否则不可能烂成这样，像两块抹布似的。
纠缠了好一会儿，金志良实在不善于和小孩沟通，怎么说也说不通，只要提起木子清三个字，那两根竹竿就不由分说地猛戳他的肚皮、他的大腿。直到周进好说歹说，他其实是个郎中，前来救治木子清的，俩小孩才肯抹干净鼻涕带他们进去。
当木子清看到金志良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差点又气昏过去，这个登徒浪子和自己的师姐都能鬼混在床上，她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的，实在令人作呕。再想到他在地下室还企图侵犯自己……简直真没脸见人了。
“你还欠我三元零八角呢？什么时候还我？”
“滚蛋。我没钱。”
“耍无赖了是吧？你不是说日后有缘定双倍奉还吗？你拿了我那把剪刀就算了，我不与你追究，反正被我师父收走了。”
“什么？那一船货是你师父抢走的！？”
“什么货？”
“鸦片啊！笨！”
不对啊，赵千书不是说这船被木家劫走后，是由他跟进的吗？那他破案后缴纳的货品是鸦片啊！
“喂，你手怎么了？”
“断啦。”
“活该！你赶紧走，别和我说话了，我觉得恶心！”
“这年头欠钱的还都是大爷了！要不是见你病了，我扭你去警察厅信不信？”
后来所有人都走了，大家对他俩的斗嘴都没什么兴趣，说来说去倒像小情人在闹脾气，还说了一些你把我按在地上……你和你师姐在床上……天地良心，我真没有摸你啊！等等诸如此类令人面红耳赤的低俗话，丝毫不顾那几个小孩听天书一般的诡异神情。
金志良吐沫横飞解释了半天，说到最后自己也纳闷，为什么要对她解释那么多呢？不过木子清也渐渐相信了他那些不得已又下流的举动，算是情有可原吧。吵完后，反而心扉敞开，木子清久积的郁闷也倾囊而出，金志良对她一家其实早有了解，木家绝非一般草寇，而是真正劫富济贫的“侠客”。
“只不过你父亲把木家绑定在这个村子里，对你来说有失公平。”
“公平不就是因为无数次的不公平叠加后才产生的么？何来天生公平的说法呢？”
“子清，你不如与我一起干，把凌云衣行做大。”
“呵，我又不会做衣裳，也不会做女红，能帮你做什么？”
“英雄也怕无用武之处，你再这样下去，我怕你会误入歧途，沦为绿林之人。”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用可怜我。”
“那就当我身体金贵，想找个人当护卫保镖，你愿意吗？”
“我当你跟班？金志良，你少蹬鼻子上脸，真把自己当个人物看了？”
金志良提了一个木子清无法拒绝的条件，不仅解了她燃眉之急，还保她这辈子无须担忧这村里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生计问题。全村六十岁以上老人有十三人，十二岁以下孩童有八人，加起来二十一人。所有人每月按需分配衣食和所需药材，仅需他们付出一部分劳力，替周进从中部美洲引进栽种的陆地棉进行叶、枝、秆等杂质分拣干净、保质保量的进行晾晒封存，以及每年春蚕秋蚕结茧后的缫丝工作。
周进面有难色，虽说这些细活是要有人去干，但这都是老弱病残，难保质量啊？况且现在缫丝都不兴人工了，都用蒸汽煮茧，就那蒸汽缫丝机，你见过的。
金志良无奈地摆手，我知道，但这群人吃白食习惯了，什么都觉得理所应当，总得让他们付出点代价才知道得来的有多珍贵。你就当这里是你一个仓库罢了，省得你去花钱租房子。
周进耿直，还是不懂。金志良只得明说，我就冲木子清来救我，虽然没救成，但我金志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况且她一身武艺高强，总不能让她误入歧途吧，留在凌云衣行的作用会更大一些。
周进又笑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但这木子清瘦巴巴的，一看就干不了什么重活，不知道师父看上她哪点了，不过，他开心就好。
金志良指了指那一大片无际的荒地，坏笑了一下，周进，你瞅瞅这里，少说也得有一百多亩地可用吧？你随便用，反正外人不进，里面的人也不用。
木子清不矫情，立马履行承诺，随着金志良去了南京。金志良不得不换了套大点的房子，一层留给了自己和肖培人，整个二楼都给了木子清，毕竟男女有别，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而木子清也乐得清静，和肖培人熟悉了衣行的一应安保事项后，自然而然承担起工厂、门店以及仓库的看护工作，甚至还担起百号工人的监督工作。
为了回报金志良这几天的盛情款待，木子清也不计前嫌的道出了一件往事。早在金志良被困虞园时，她就在现场，有几个人士兵还是她杀的呢。原本想在虞园“借”点东西用用，谁知偷听到了叶步胜的秘密，于是她先行去了西华挖那绣王衣冠冢，谁料里头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些绣花针和信纸，不过有一张牛皮纸写得挺唬人，她就“代管”了。
金志良幡然醒悟，怪不得那天挖那衣冠冢，总感觉怪怪的，泥土有被翻新的痕迹，原来是被你给搅和了一番。可当他接过那张牛皮纸时，不免惊呼：这是叶家传承百年的刺绣绝技——叶家飞针！
在出发前往上海前夕，盛和旗袍的老板赵应龙从苏州特意赶到南京，要求见一见金志良。金志良不见，肖培人想尽办法却怎么也回绝不了赵应龙，据说他还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骂骂咧咧，骂累了骂干了就喝起茶来了。木子清倒也实在，索性搬了个椅子和茶几坐在门口看着他，三餐茶水糕点不间断供应。这堂堂江南旗袍大老板居然也开始耍无赖了，金志良真是哭笑不得。但他依然不见，他知道赵应龙来的目的，因为栖霞染坊倒台不会再供布料给他。俞德顺稳坐南京染布大王之位，自然也是排挤他的。而吴志雄早已单飞，剩下最大的布料供货商是身处西华的周进，出于谋略只对盛和旗袍抬高市价，且穆得发已经收归了江南所有旗袍出货商和代理公司，这盛和旗袍只能沦落到捡捡市场上的虾米小鱼，质量和客源皆无法保证，生意是每况愈下。这就是掌握供销链条的力量啊，金志良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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