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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帝等着他为自己找几句托辞,没想到他却只是道:“陛下当日没有追究,断没有今日再旧事重提的道理。”
燕帝冷笑了声:“那也未必。知道该当一死还敢为之,是仗着定阳王能保住你?可定阳王肯为他女儿立军令状削藩,肯为你这个女婿么?更何况,削藩是他手中最后一张底牌了,为了他这宝贝女儿也拿了出来。你说,日后他在朝中,又当如何自处?”
君王问话,不能不答。他迟疑了下,老实答道:“王爷居功至伟,当论功行赏。”
燕帝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嗤笑了声:“有个词叫鸟尽弓藏,如今朝中没他什么事了。更何况,就宋珏干的这些勾当,也够他、包括整个定阳王府受一阵了。”
沈度手微微蜷了下,又缓缓展开:“陛下是明君,不会如此行事。此举招人非议不说,更寒满朝文武的心。”
燕帝笑了一会,懒得同他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你敢入京,自然觉得有能回去的命,但这命,留不留,得看朕的意思。说说看,私盐权的事。”
“其实不必说,陛下心里明白,户部眼下是个空壳,这两年的进项一大半都拨到兵部给削藩将士发军粮军饷了,如今拿不出钱也拿不出粮,除了让各地豪绅开仓,别无办法。”他没提含元殿翻新和帝王寿诞的事,“至于要治理水患修理大坝,以及囤积官粮平抑粮价,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当务之急,是救命。”
“沈度,你还可以再不避讳些。”
“刀尖悬在眼前,不敢不答实话。”沈度默了默,道,“赈灾不力,死。说实话,陛下震怒,也是死。都是一死,不如搏一搏。”
燕帝嗤笑了声:“所以你连利弊都不打算给朕讲讲了?”
“陛下不可能强令富商开仓,这顶多为一时之计,若数量多了,惹怒皇商,日后京畿之地的日常供给也未必能够保全。当务之急,一令富商开仓,暂且续命,二令未受此次旱灾波及的府台迅速拨粮北上,至少得撑到来年春其他作物收成之后。”
“说说计划。”
“盐铁专卖古已有之,多年下来,盐官采官卖,户部进项不少从此间来。陛下无非担心,私盐权下放,日后户部亏空。但陛下也知,盐铁官卖多年,开采之事,这些富商未曾亲历,眼下觉得简单,但实则这事私人做不下来。”沈度默默直起身子,“下放三年,私人能将盐开采出来就不错了,更遑论成气候了。”
“呵”,燕帝没忍住笑出声,“敢情使诈?骗人开仓,又过河拆桥?”
“也不全是。”沈度缄默了会,“富商也不傻,私盐权不必笼统下放,而是具体下放到此次开仓赈灾的富商,按出粮多少酌定权重,为得私盐权的大头和分红,各位富商都不会吝啬,一时之难必能缓解。至于之后,既然只下放到少数富商,那必得由其合伙开采,三年之内决计不成气候,动不了户部的款项。
自然,臣也不想做无耻之事,令官府文书为人诟病。所以可允富商请求官府开采,官采民卖,户部能收到部分赋税,也可以供给量掣肘富商,让其不敢定价过高。这样,富商仍旧有利可图,百姓不必为天价所扰,户部不缺收入,眼下灾荒也可解燃眉之急。”
燕帝掂量了下这法子,紧皱的眉头舒开了些:“青宁二府产盐,可以一试,还有五大府台呢?作何解?”
“臣主宁州事,只为治下百姓一求。”
“别卖关子了。”燕帝注视着他,“你敢入京,没有万全之法,朕不信。朕对你,还有几分印象,能让太子在端王之事上收手不易,能在此后平安活到现在,更不容易。太子是朕亲自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性子,朕清楚。”
“殿下宽仁,容臣到现在,也未阻臣从北郡晋升到宁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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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故意点明北郡,燕帝明白过来:“原来北郡那事是你所为,看来你也不全仗着宋珏。”
沈度纠正:“臣未仗着侍郎大人的手,按吏部条例,臣本该擢知府。”
御前说话毫不避讳,燕帝今日被他这实诚做派连续惊到,乐了半晌,才回味过来:“也是,不然一开始也不会派你去北郡。说。再卖关子,朕可就轰人了。”
“宁州身负本府和京畿两头,负担本比别的府台重,半点拖不得。私盐权一放,燃眉之急可解。至于其他府台,可效仿之。”
“效仿什么?铁也私卖?”
沈度语气强硬起来:“绝对不行。这事关地方治安,也关系到朝廷动乱,别的都可以松口,独独铁不行。但私人榷酒则可行,各府台都有酒业,官府提供场所、酿具和酒曲,酒户自酿,免税换粮,不再劳户部挤赈灾银。
当然,富商开仓只能解一时之急,三十府台,今年受灾七府,除掉削藩影响到的一府,外加京畿,视受灾及收成情况划定两三府台具体负责援助一府或京畿,迅速征粮北上,此举可让受灾府台支撑到明年收成之日。
至于再往后,修堤筑坝与储备官粮、平抑粮价可以列入地方官吏考课条例,就算再遇极端气候,也不至于再像此次一般严重,寻常年间则更不会出现此等事情。当然,与此同时,条例必得进一步细化,避免成为劳民伤财的官吏政绩考课工程。”
燕帝没忍住一笑:“说来说去还是在怪吏部不作为?太子究竟和你结了什么仇,至于你都出京这么久了,还记恨着呢。”
沈度静了一会:“臣一介小官,哪值得殿下与臣结怨?陛下说笑了。从前条例有缺陷再正常不过,日后逐步完善就是了。”
燕帝似是还想问什么,嘴唇刚翕动了下,沈度先一步作了答:“若要从根源上解决户部亏空的问题,就说来话长了,也不是灾荒年间该关注的事,眼下当以灾情为重。”
“沈度,私盐权这东西……当年有人也曾对朕提过。”
沈度抬眼,迎上帝王的目光,又默默垂下眼眸。
“二十多年前,宁州府也曾有过一次大旱……当时的知府,朕想不起来叫什么名了。”
“符津。”
燕帝琢磨了一会,对这名字实在没有分毫印象,默默放弃,道:“当时知府上京求过几次赈灾粮,形势紧急,当时的户部侍郎,就对朕提了这法子。没你提的这么细,但确实提过一嘴。”
沈度没没接话。
“朕至今还记得这事,是因为没几个人敢担着掉脑袋的风险,提这种减少户部进项的点子。二十多年了,居然在今天,又见到了一个。”
他忽然道:“当年那个户部侍郎,朕也还记得清楚得很,这人脾气拧得很,经常不给朕面子,在朝堂上都敢指着朕鼻子骂,明明只是个侍郎啊。这人……说起来,和你同宗。”
沈度手心起了汗。
他道:“沈孺鹤。你应该听说过这名吧?旁人不知也就算了,翰林院应当还有他的传闻。本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者,朕坐上这个位置几十年了,再没有见过第二个。也不知道是因为太子把吏部搅得一团浑水,埋没了些人才,还是因为……实在无人能出其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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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度默默跪伏下去,将眼底的情绪都掩了下去,平静得仿佛从未从这人口中听得这名字。
“朕还记得这人,实在是因为,他是真的满腹才华与治世之才,朕初登宝座的时候,许多事情,还是他帮朕料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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