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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女不相怜就是敌
墙壁满是淡淡牵藤花纹的小客厅,里面整洁地摆放着咖啡色布艺沙发、玻璃茶几、原木饭桌、电视柜,全是房东留下的。仿制的凡·高的《星夜》悬挂在收纳柜的上方,陶质水罐里正盛放着娇艳的水仙,龙胆花开出了绚丽的紫色花蕾,日本歌姬木偶摆在隔断酒柜格子里。这是我在上海读博时与陈佩琪合租的房子。##YQZW5#.C O M#言情#中文网
客厅以北是厨房、洗手间,以南是两间卧室。我住的小房间里挤满了小木床、独门衣橱、简易书架以及我的蓝花布收藏。窗台上种有两盆茶梅,春天一到就会开出绛红色碗口大的花朵。透过茂盛的枝丫能窥见陈佩琪的阳台上,一个男人正伏在铁艺栏杆上,对着黎明前的幽暗夜空长久沉默,他的侧脸线条俊美得让人醉心。
我和陆竞城的故事就由此开始。
认识他,缘于从阳台传来的时起时伏的男声。起初,我对那个声音饶有兴致,觉得好听,就像灵璧石敲出的悦耳音符,深沉,温情,总是携带了过多的叹息。也不知是怎样的男子才会发出这么美妙的声音。
当这个男声反复出现第五次时,我愤愤不平。陈佩琪太过分了,她竟然在房中私藏男人。我们可是签了《住宿律法》的,上面明明规定不能私自带外人回来过夜,倘若长住,必须是本人的直系亲属,并且要告知另一个合租人,以方便重新划分当月的公共费用。可从这个月初至今,我夜夜听到她的卧室传来男人的声音,却始终未收到她的半点解释。
在上海,与陌生人合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当初道听途说,未觉有何不妥,上海自来就有文人住亭子间的传说。亲身体验后才恍悟,这合租真是比到海外产子还麻烦,何况对方是陈佩琪这种吝啬鬼。我日渐有了周本斋在《文人与穷》里说的,想写牢骚文学的欲望。
步入这套公寓之初,陈佩琪就要求签订《住宿律法》。她说这是为大家好。征求林泽兰的意见,她也站在陈佩琪这边,还安慰我说:“越是熟人就越要定规矩,免得今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我才不会和陈佩琪产生友情,只能将她的作态藐视成“上海特色”。
实在想不通,林泽兰是如何与这样的女人成为朋友,还相安无事地同居了那么久。
林泽兰是我的学姐,博导的得意门徒,她一毕业就去英国。我在导师的家庭聚会上认识她,因她与几个男人讨论当下中国的性工作者现象,我就以《布鲁纳瑟非斯丁》里巴西第一名妓飞上枝头的剧情来说事。她也对这部巴西电影很赞,于是就与我火热地聊起电影来。后来,熟悉后,我们交流得更多的是生活上的琐碎,她对我言传身教不少在上海生活的技巧,包括如何换乘地铁更省钱、什么地方购买什么东西更划算等等。
我是格外需要这样的指导的。上海太大,太过拥挤繁盛了。上海因鸦片战争强迫开埠后,这一百多年来就像发酵的面包,开始有了一场花事陨落前的荼,其中塞满了密不透风的规则和天罗地网般的陷阱,初到之人若无人指点,随时都有一脚踩空之险。
况且,我一直是被母亲锁在首饰盒里的希望,她恨不得将我当钻石咽进腹中,用生命去保护,也不愿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有丝毫磨损。
一个恐惧年老色衰的女人,将女儿当成了今生最宝贵的财富,她是错的,但我纵容她。父亲离世那年,我二十一岁,依旧是住在家里的孩子。就在那一年,深受丧夫之痛的母亲突然对我强加了很多的寄望,并加倍呵护我。就这样,我在母亲的注视下,逆来顺受地考学位,工作,恋爱,失恋……转眼快二十九岁了,我仍旧还在她的庇护里消耗年华,极为缺乏生活技能,对世事的了解多源于无依据的想象。
不离家的孩子,永远都不会长大。母亲的爱护成了一种禁锢,我越大,就越想逃。自从罗涛咏背弃我娶了别人后,我就努力考博,目的就是想离开母亲和家。认定唯有读博这个理由,才能让母亲哑口无言地放我远行。
刚到上海时,我还乖乖地听母亲的话,选择住校。有一天,在导师的办公室门外,林泽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叫我等一等。然后我们俩同行,走出大厦,一如往常地说着生活上的琐事。林泽兰说英国的签证已办妥,这些天都在处理上海这边的事。我刚友好地给出祝贺,她就心直口快地问我是否有在外面租房的打算,她住的房间还剩半年的租金。“我不想转给信不过的人,以免合租人不高兴,”林泽兰说,“毕竟我和她是朋友。”见我犹豫不决,她又急着补充,“如果是你住,不收中介费,租金续我的价位,每月打到我的账户也行。”
我顾虑的不是金钱,而是不知如何说服母亲。她可是再三叮嘱,只许住校舍。
在林泽兰的极力推荐之下,我决定实地考察那间小屋。公寓坐落于浦东一座不算新的小区里,屋里家具完整干净,充满生活气息。林泽兰说,住隔壁的陈佩琪就在陆家嘴上班,从这里坐地铁上班十分便利。
是“上班”两字打动了我,在校园里生活那么多年,真的很渴望感受一下真正的职场。想起罗涛咏说我:“你们这些一直在学校里混的,就像是春卷里的肉馅儿,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哪里体会得到外面的煎炸烹炒?”这种话听起来不像是羡慕嫉妒,而是嘲讽讥笑。
最终,我还是违反了母亲的条规,签下了这间小屋,打算半工半读。从十七岁读本科、考研,再加上大学任教的两年时间,我的校舍生活长达十年,而今有更好的选择,就恨不得换个口味刺激味蕾。
搬家那天,陈佩琪没在。林泽兰提议先通过电话打声招呼。我照办了。陈佩琪在一家港资公司当主管,岁数要比我小两岁,温州人,在上海读本科后就出去工作了。电话里,她说话语速轻快,用词简明扼要,雷厉风行的感觉很快就与你拉开感情距离。我们的对话还算愉快。我觉得声音这么甜美的女人应该是心慈面善的。她说正在香港培训,过几天才回来。
陈佩琪显得很忙,生活丰富多彩,是我完全不了解的那一类。
入住后的第三天中午,客厅的房门有人用钥匙开启。我披了件外套推开卧室门,看到一个身穿T恤、牛仔裤的瘦弱女孩正在门口换鞋,身边立着一只小号拉杆箱。发现我时,她直起腰,微笑着说:“是刘舒?你好。”
“你好,佩琪。”我站在原地,有些局促,看她浑身无力似的将行李箱拖进卧室。
陈佩琪的长相完全不是我曾想象的。她娇小干瘦,眼圈发乌,嘴唇干燥,披一头精美柔顺的栗色微卷长发,秀气的五官里若隐若现一种樱花草的清丽感,那似乎是她的本质,但已被某种刻板的神情和傲慢磨损得所剩无几。
十分钟后她再从卧室里出来,已换上了白衬衫,黑窄裙,脚下一双细矮小跟皮鞋,佩戴名贵的手表和铂金首饰,手挎奢侈品牌新款皮包。她又要去上班,精美妆容并不能掩盖旅行的劳累,整张脸暗淡无华,唯独声音神采奕奕。“今天晚上你有空吧,”她说,“下班我早点回来,和你把一些东西给交接了。”
我有些不明白,难道林泽兰还落下什么东西没交接?她走后,“交接”一词在我的思维模式中被无限扩大,衍射出无数种含义和可能性,由起初的忧虑,渐渐变成了某种好事降临之前的期待,以为她会交给我什么新奇的好东西。
陈佩琪所谓的“早点回来”还是拖到子夜时段。在此之前,我已不自觉地睡过一觉,然后打着哈欠卧在沙发上阅读尤金·奥尼尔的《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感觉自己又要进入梦境了,才传来她用钥匙开门的声响。
这时的陈佩琪和白天看到的不同。她换了浓艳的妆面,身穿无袖一字领暗紫色蕾丝裙,头发松松垮垮地绾起,佩戴亮得刺眼的铂金耳坠。她在门口换鞋,左手扶住门槛,一朵玫瑰绢花装饰的指环卡在无名指上,实在抓人眼球。屋子里很快就被香水和酒精混合的气味填满。
“回来啦?”我拘束地坐起来,忍不住打哈欠。我早已被母亲调教出十点钟入睡的习惯,此刻,只感到那些定时在生物钟里的疲倦感,随时都要把脑细胞堵死。
陈佩琪看上去可是活力不减,虽然脸上已泛出病态的憔悴,皮肤干皱,眼袋臃肿。她优雅地坐到我身边,从手袋里拿出一沓打印稿递过来。“没异议就在上面签字,然后执行。”她说,“这是我与泽兰之前订的那份。”
我接过一看,是一份《住宿律法》,开头非常庄严而开诚布公地写道:
“甲、乙双方本着自愿、平等、公平、诚实、信用的原则,根据合租时常见的问题,结合房东的要求,经友好协商签订本协议……”
这是一份格式规范,条款严谨,用词精准,毫无漏洞可钻的协议书。不难看出,她对这种事情操办得多么娴熟老道。
“你和她还签过这个?”我难以置信。也不知是谁先提出的,她们不是好朋友吗?竟然还拿协议来划清责任界限,连半点信任和包容都没有。
“大家的意思。”陈佩琪眯着眼睛说。
“我不明白。”我说什么也无法接受。
陈佩琪说:“我一向不喜欢与别人拎不清,还有就是我有洁癖。”
洁癖从她口中说出,好似一个褒义词,与高贵同义。
陈佩琪没洗漱,直接进卧室睡觉,她实在困极了。
进去一小会儿,她又开门出来对我说:“每间屋子里都有电表,客厅里的电费要平摊,水费也是这样。”然后瞟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电灯。
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起身去关灯,摸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心里有种莫名的恨意。
这个魅力无敌的女孩,竟然能为一分两分钱的利益与我计算得这么清楚。假如我签了这份协议,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我不会与她交朋友,最多是认识而已。
整整一天的时间,我除了吃饭、喝水、上厕所,其余时间都用于研究那份长达十六页的协议书。《住宿律法》总共四百九十六条,内容包含公共物资的保护、维修、添置,这部分内容对生活的可能性提出了很多我意想不到的假设。如:水龙头坏了该怎么处置,产生的成本如何合理分担,由谁来主持这场维修,如何评定最终责任人,非责任人该履行哪些义务,等等。
公共资源的分配办法也有详细的时间规定,比如厨房的开放时间,晚上洗澡时段的规划,客厅的使用规则,电视机的开放时间,空调的使用时间,朋友的访客时间……并规定非直系亲属不能留宿,若是有人住宿,需提前向对方打招呼,并双方协商做好当月的资源费用分配修改。费用的分摊办法无比详细,水电费和物业费就不用说了,还有我想都没想过的壁钩、毛刷、蟑螂药、卫生丸的费用分摊。公共卫生的责任制度更是让人大开眼界,其详细标准胜过国家法规。从卫生标准、卫生职责、清扫时间,到所需的洗涤剂品牌,各种节日、时段、突发事件处理,如打翻一碗汤,呕吐、咳嗽、吐痰、感冒期间或流行疾病的卫生标准等,都一项不落地包括在内。
读完这些规定,我感到浑身酸痛,好像刚爬过雪山草地。我忍无可忍地做出这样的评价:“这简直是撒旦制定的,一本完美、无懈可击的地狱法典。”
我无法接受,在这样严格的规章制度下生活,比关在铁笼里的动物还没自由。可是,想要立刻退出,看似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与林泽兰也是签订协议的,三个月的租金已打进她的账户里,现在她应该到英国了,正用那笔钱去兑换英镑。
可是我也不愿就此忍受,将日子过成一寸寸的极刑。
挣扎了很久,想了无数的办法,最终我认定,解决之道应该在陈佩琪身上。
拨通她的电话,一串声音甜美、声调高昂的问候传来:“您好,我是佩琪!有什么事请说。”然后就是一阵警惕的寂静。她在等待对方说话,以便不失礼节地做出正确的反应。
我战战兢兢,“你好佩琪,我是刘舒,”语气偷偷摸摸,“我有一些问题,是……”我深呼吸,然后才说:“协议上有些质疑,我还需请教你。”
“哦,没关系,”她轻快地答,“只是今晚不行,明天吧,你把问题都标出来,修改办法也一同记在纸上,我们尽可能用半个小时的时间解决这件事。”
“半个小时?”我茫然地瞥了一眼那份协议,繁密如星的文字,庞大如宙的数目,原来她这么讲究效率。
这个世界有多如牛毛的潜规则,我清楚。只要自然界的某一种物质出现偶数以上,就会产生规则,用于彼此和平共处。而这时的我,非常悲观,发现自己正站在锥形舞台的塔尖,前后左右寸步难移,比B-612号小行星的小王子还拘束。而那个势必要与我共处的同类,大家都是黄种人兼女性,竟然罗列出这么多的规则,并且还占据上风地手握执行官的女王权杖。
没办法,我只能听她摆布,像士气全无的战败国,乖乖地在《住宿律法》上做修改笔记。
陈佩琪如期出现。那天傍晚,她回到公寓时已七点半,一身工作装,还没吃饭。刚坐下,就把笔、纸从文件袋里抽出来,快速进入谈判状态,好像有什么事正急着要走。
“开始吧,”她说,“一条条地对。”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腕表。
我紧张起来,清了一下嗓子。平生初次面对这种事,主要对方不是敌人,而是我朋友的朋友——原以为我和她也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见我一直低头看手中的笔记,久久无言,陈佩琪抢先说话:“我们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从头过一遍吧,首先是前言,你有什么异议吗?”我摇头,表示无反对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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