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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选侍一直把林嫔看成手里一块石头,站在暗处, 扔出去, 砸中敌人,自己拍拍手,飘然离去。
但她忘了, 石头也有可能砸了自己的脚!
林嫔竟明目张胆威胁自己别连累她, 真是岂有此理, 她难道忘了当初是如何巴着自己讨好自己?
但她如此肯定顺王无法继位, 这消息从哪里来的?
王选侍强压下满腔怒火,微微挺直脊背,不徐不疾说道,“林嫔娘娘此话不妥,我王家是世家大族,一向与名人雅士、高门望族交往甚密,不知如何惹了您,竟教您说出‘消停’的话?”
她目光灼然, 气焰一点儿不输以往, 林嫔反而心生怯意,不由后退一步, 强自说道,“我好意提醒你,你却不领情,罢了,咱俩不是一路, 多说无益。”
林嫔要走,王选侍却不肯就此放过,上前一步拦住她的去路,冷笑道,“林嫔娘娘消息好灵通,竟连皇位承继都了然于心,相比于朝廷重臣也不遑多让!只是您妄言皇位,若是皇上知道了,怕是才要您‘消停’!”
这些话显然把林嫔吓得不轻,她结结巴巴说道,“我没有妄言,这原本就是皇上的意思!”
王选侍讥笑道,“这话唬谁呢?你说我是摆设,你何尝不是?一年能见着皇上一次就是烧高香了,你又怎么知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她一把抓住林嫔的胳膊,连拉带拽,“走!和我去见皇后娘娘,我倒要看看,是让你消停还是让我消停!”
“含山说的能有假?”林嫔急急说道,趁王选侍怔楞的功夫,猛地挣脱开,慌乱不已逃了个没影儿。
天色越发晦暗,王选侍的目光渐渐阴沉下来,“总有一天我要拨云见日!”
关于立储一说,民间各种流言都有,便是朝堂之上,也逐渐有人婉转向皇上进言——皇上子嗣不旺,非兴国之像,现皇上正值壮年,理应广纳后宫,延绵子嗣为要。
朱嗣炯嗤之以鼻,直接下旨封皇长子朱祁睿为太子,待其回京后行册封大典。
群臣愕然,登时纷纷直抒己见。
“我朝开国二百余年,从未有降了敌军的皇帝,他若继位,我泱泱大国还有何颜面?此举万万不可,请皇上三思啊!”
“此言差矣,皇上唯此一子,于情于理都应立大殿下,若贸然改立他人,势必引起新一轮夺嫡争斗,于国于民都不利!”
“微臣附议,朝局平稳为重中之重,好容易休养生息这些年,好歹有了起色,万万再经不得动荡。”
“臣冒死进谏,皇长子志大才疏,德不配位,不堪为君,若硬扶上皇位,实乃天下之祸,万民之灾啊!”
“放屁吧你!大殿下才十几岁就敢上战场杀敌,你家孙子二十了还抱着奶娘吃奶呢!你有什么资格说大殿下?赶紧回家管你孙子去吧!”
“你你你你……血口喷人!”
“我呸!大殿下是否真投降还没确定呢,你们为何着急往他身上泼污水?”
“镇北侯和几千将士作证,还能有假?反倒是你,一个劲儿替他开脱,阿谀奉承,投机取巧,小人!”
“镇北侯先前还说大殿下死了,结果人家活着,谁知道这次他是否还在说谎?”
……
大殿上吵得天翻地覆,一众臣工手比指划,个个嚷得稀里哗啦,满头油汗,真真儿好不热闹!
就连矜持的吕秀才都撸起袖子,一会儿指这个骂一通,一会儿朝那个喷一脸,冷不丁又揪出站墙角躲清净的几人,非逼着他们说个子丑寅卯出来!
朱嗣炯端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堪比杂耍的列位臣工,心中已然将众人的态度看了个明白,他站起来似笑不笑地说道,“你们慢慢吵,吵出个结果来报内阁。”
皇上走了,吵下去给谁看?散了吧!
虽说立睿儿为太子一事,受到小半的臣工反对,但朱嗣炯不改初衷,态度十分强硬,并处置了几个带头闹的臣子,大有谁反对我就让谁好看的意味。
当官的都不是傻子,比起飘渺的未来,还是保住当前的乌纱帽比较实际,因此,一些人见风使舵,转而支持皇上立太子的决定。
然而还有不少人进谏劝阻,其中不乏几位重臣良将,朱嗣炯思索良久,单独把几人叫到御书房,叹道,“朕知道你们皆是忠君爱国之人,反对立皇长子为太子,并非是为私利。”
“但朕信得过儿子的为人,他虽然胡闹,但生性高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又不按常理行事,朕以为,睿儿被俘定有蹊跷,不若等他回京,你们亲自审理此事,若他确有失德之处,朕便采纳你们的谏言!”
皇上话说到这份儿上,若还不答应就是找死了,这几人忙躬身齐应一声。
支持也好,反对也好,朱祁睿被俘一事就像块大石头,扑通一声落入京城貌似平静的湖面,水花四溅,不但惊出暗藏水底的大鱼,还溅到站干岸的人身上。
而这位始作俑者,直到正月二十三,才在皇上五千亲卫的护送下,回到京城。
随同而来的,还有镇北侯,和罗小将军的棺椁。
从罗府到城门,罗家沿路搭建数十处祭棚,阖府上下齐齐出动,按各自辈分或穿素服,或披麻衣,下人们皆头上缠了白布孝帽,早早候在城门外。
时至晌午,残雪连陌的官道上,远远出现一群人影。
须发皆白的镇北侯没有骑马,一手扶棺,一手捧着小孙子的牌位,神情悲切,一步一滑趔趄着,慢慢走近。
“我的儿啊——”随着一声凄厉的哭喊,罗家上下齐跪在地,一声声号啕大哭。
棺椁进城了,罗家老管家抹着眼泪,一把一把满天撒着纸钱,一声接一声喊道,“小少爷,到家啦——”
镇北侯扶着老妻,二人都是泪光满面,哭得不能自己。
冰天雪地中,殷红的火焰燃烧起来,飞起的纸灰在空中无力地盘旋着,飘落着,粘在雪里泥里。
这一幕看得围观百姓心头发酸,眼睛涩痛,有心肠软的,已流下几滴眼泪,为罗家的遭遇唏嘘不已。
有的还偷偷说,“镇北侯回来啦,罗家终于有撑腰的了,便是皇长子,恐怕也要吃瘪!”
忽地从中街那头呼啦啦跑来一群披麻戴孝的人,老管家还以为是过来拜祭的,正要拱手行礼,却听对面一老太厉声哭道,“镇北侯,还我儿命来!”
啥意思?老管家愣了,罗家愣了,围观群众也愣了。
“天杀的镇北侯,你砍了我一村的人啊,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啊!”
“镇北侯你个王八蛋,我要杀了你替我爹娘报仇!”
“什么卫国良将,什么赤胆忠心,姓罗的你就是个滥杀无辜的屠夫!一家六口都叫你杀了,我老头子活不了了,我跟你拼了!”
这一众人非老即幼,个个面黄肌肉,麻衣下面的衣着各异,唯一相同的是对镇北侯的森森恨意。
老管家见状不对,向左右使个眼色,示意驱逐这些人,他清清嗓子,刚要高喊几句挽回局面,却听人群中有人大喊:“镇北侯戮杀良民,冒领军功!”
立即有人高声附和,“镇北侯戮杀良民,冒领军功!”
喊的人越来越多,街道上,高楼上,隐约成了山呼之势,罗家等人的声音完全被淹灭。
罗家急了,让两旁矗立的官差尽快将这些人赶走。
领头的人翻了个白眼,回道,“本官差接到的命令是保护皇长子安全,皇长子没发话,恕难从命!”
罗家顿时傻了,镇北侯花白的胡子不住抖动,他咯咯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不用想,他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缀在后面的朱祁睿冷笑数声,拍拍身旁的苏翎,“走,我们回家!”
苏翎消瘦得不成样子,额角多了一道寸长的刀疤,他微一点头,回头看了看,身后是一口楠木棺椁。
似乎是怕惊扰到里面的人一般,他轻轻说道,“父亲,回家了。”
朱祁睿仰头看着灰暗的天空,强压下泪意,扬鞭一抽,那马便波风般消失在街巷之中。
城门口发生的这场乱子,自然很快传到了京城各大府宅中,相对于前几日的众口纷纭,这次反而没几人敢说话。
而官府的动作也很快,所有三班衙役不准回家,也不许上街,都集中在衙门里听命,京畿大营也回京驻防,即便是半夜三更,还能听到街上传来“嚯嚯”的军靴声。
皇上没给镇北侯歇息的机会,当天便召进宫,连同一众臣工、皇长子,皆在御前奏对。
镇北侯的说辞和之前奏折一般无异,皇长子不听劝阻,贪功冒进,自己有罪,罪在监管不力,管教不严,才让皇长子闯此大祸,恳求陛下重重责罚云云。
朱嗣炯脸色如常,问道,“城门口拦你的民众,你如何解释?”
镇北侯不躲不避,目光直直望了回去,“刁民之言,不足为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殿顿时一静。
朱嗣炯笑道,“老将军不必多心,朕不是赵构,朝中也没有秦桧,‘莫须有’的罪名落不到你头上!”
“儿臣有本启奏!”朱祁睿跨前一步,“儿臣此次的遭遇,的确是罗小将军拼死相救,才让儿臣夺得一线生机,但他不是死在北羌人手中,乃是死在他嫡亲祖父手中!”
“儿臣遇到的是西北军假扮的敌军!”
“根本不是镇北侯派罗小将军去救我,相反,他百般阻挠,罗小将军不得已只带了二百亲卫,强行闯出营去救我!”
这话太惊人了,他说完了,人们还在想,谁也没有说话,大殿静得一片死寂,只听外头凛冽的北风裂帛般地吼。
镇北侯面色顿时涨紫了,但他毕竟阅世很深,眼神一闪逼视朱祁睿道,“大殿下急着替自己开脱,老臣能理解,但此言太过荒谬,我为何要这样做?”
朱祁睿冷然说道,“因为你要杀我灭口!”
“儿臣参镇北侯冒领军饷,冒支国币,戮杀良民,冒领军功!”
“他纵容手下亲信掠夺民财,把窃案说成盗案,把盗案说成谋反,把杀死的良民报成北羌敌军!西北军报上来的军功中,十之八九都是虚假的!”
第 101 章 反击
朔风吹得满宫的红纱宫灯荡来悠去,一下一下, 无声地、狠狠地撞击在众人的心上, 使人心里阵阵发紧。
镇北侯没料到这十几岁的孩子竟然把他的老底儿都摸透了,惊愕之下浑身透心凉,他强装镇定, 一撩袍角跪了下去, 声音带着凄楚说道, “老臣无话可讲, 唯有一片忠心可表!”
朱祁睿冷哼一声,“无话可讲,是辩无可辩罢!”
镇北侯盯了他一眼,忽垂下眼睑,深深叩头道,“士大夫为报君恩可以身许国,老臣少时发愿,定要死在沙场, 马革裹尸还家, 不想,今日要食言了!”
他深吸口气, 猛地起身一头撞向朱漆大柱。
眼见这位白发老人就要血溅金銮殿,众臣不由掩面惊呼,更有人已跪下替他喊冤。
结果那“冤枉”二字还没发出来,镇北侯就被人迎头扔了回来。
看着仰面仰倒的镇北侯,冷库甩甩手, 似是用鼻子嗤笑了下,复又站到皇帝身旁。
镇北侯这一下摔得不轻,他躺了足足有半刻钟,才回过神来。
吕秀才扶他起来,不无感慨道,“老将军这是何苦?你满口说忠君爱国,但就因涉嫌几项罪名,便要轻生,陷皇上于不仁,您算是尽臣子之道么?”
“若是觉得冤枉,理应为自己伸冤啊,死了可没办法叫屈!皇上在位十几年,可有冤枉过一个好人?”
朱祁睿在旁凉凉说,“别急着寻死,我总要叫你认罪伏法,死得心服口服!北羌人惯用弯刀,但我遇到的,掠夺边民的北羌敌军却用的是雁翎刀!”
雁翎刀是西北大营标准佩刀,这也是朱祁睿觉得奇怪,一定要追过去查清楚的原因。
镇北侯立即反驳道,“我军与北羌屡次交战,各有胜负,他们有我们的兵器也不稀奇。”
“一把两把当然不稀奇,但每人都握着雁翎刀难道也不稀奇?刀法不同,北羌人用不惯雁翎刀!老百姓分不清楚,见穿着北羌人衣服就误以为是北羌敌军,是以竟让你瞒天过海这么多年。”
“你怕我追查此事,因此竟痛下毒手,调亲信想要杀我。杀我不成,又毁我名誉,妄图让我所言无人相信!”
“但你还忘了一点——箭矢!我军和北羌铸造手法不同,制式也大相径庭!”
镇北侯顿觉情势不妙,抬眼一看,周围没几个熟悉面孔,连个说情的人都找不到。
他不禁一愣,王家的人呢?世子不是说打好招呼了么?还有亲家汝南侯呢?
“儿臣还有证据呈上!”朱祁睿从袖中掏出一本手掌大小的册子,“唰”地抖开,那册子哗啦啦地从手中展开垂到地面。
“上面注明了近十年大大小小的战役,镇北侯及亲信官兵冒领功劳,贪污饷银、赏银、抚恤银子的明细,合计八十多万两。”
“儿臣还有人证,已随父皇的亲卫一起上京,随时可配合审问!”
朱祁睿的声音有点哽咽,“这是杨大人多年来明察暗访得来的,本是泼天功劳,却因保护儿臣丢了性命……”
“父皇,杨广大人死前,令儿臣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尸首带回京城,一十二处刀伤,七处箭伤,三处留存箭镞,皆是证据!杨大人尸首就在宫门外,儿臣请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彻查此案。”
御前已是轩然大波,万碧坐在偏殿,隔着一道屏风,将来龙去脉听得清清楚楚。
睿儿一进宫就直接到御前奏对,她心下焦急,等不及父子俩下朝,便躲到偏殿听个究竟。
杨广死了!
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木然坐着,目光如痴,有些茫然地望着远处。
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涩得生疼,胀得难受。
她艰难地吞咽下一口空气,缓缓起身,拉着身旁侍立的小雅,“走,我们去瞧瞧他。”
小雅已是涕泪磅礴,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用力点点头,扶着万碧,抽泣着,慢慢踱到殿外。
灰白的薄云遮住了太阳,给天地间蒙了层暗影,没有半点活气,树上的残叶在朔风中瑟瑟发抖,更添几分寒寂落寞。
万碧扶着小雅,一脚高一脚低,像踩在棉花垛上似的,捱到宫门前。
朱漆大门下,苏翎背向而立,他身旁,停放着一口楠木大棺。
“翎儿!”
他回过身,万碧一眼就看到他额角上的伤疤,心立刻揪成一团,“还疼吗?”
苏翎低头拱手行礼,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伤已好,不疼。”
万碧一怔,慢慢收回有些僵硬的手,目光移向旁边的棺木。
并未封棺,她默然良久,方吩咐左右,“打开。”
宫门侍卫应一声就上前去推。
苏翎苍白的手搭在棺盖上,垂首道,“不可!”
“放肆,你是不把皇后的懿旨放在眼里吗?”那侍卫喝道,嗓音有点耳熟。
是张信,他用力推了一把苏翎,“退下!”
苏翎身子晃晃,膝盖一弯跪在万碧面前,“求皇后,给我父亲留几分体面。”
小雅耐不住,抢先扶起苏翎,抽抽噎噎说道,“傻孩子说什么呢,皇后是真心惦念杨大人……总要看他最后一面。”
苏翎抬头直视万碧,双目泪光闪烁,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怨恨、不解、迷茫,看得万碧霎时间不知所措。
“我父亲临终遗言,不欲与皇后再相见!”
风骤然间停歇了,诡异的安静。
万碧愕然不已,整个人僵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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