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名利的囚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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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雷一听,第一反应就是:“啊?太早了吧?”

胡善围说道:“皇上在皇太孙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和仁孝皇后成亲了,次年就生下当今太子,当了父亲。”

朱瞻基十六,朱瞻壑十四,都正当婚龄。甚至阿雷今年十六岁,论理也该嫁人了。

只是春围夫妇吃尽了婚姻不自由的苦头,胡善围不惜与父亲反目,偷了家中户贴考女官来避世;沐春用刀割自己、不惜自毁明志,来反抗父亲为了他包办婚姻。

两人便把婚姻自由给了女儿阿雷,从来不催促她嫁人,一切顺其自然,且阿雷潜心机械,欣赏齿轮之间的转换契合,人已经成熟了,但在思想上从未想过情爱婚姻。

毕竟情爱又不能帮她做钟表,不在她考虑之列。

现在突然得知一起长大的小鸡哥和水坑弟弟都要结婚了,阿雷一时心里和脑子都突然像是被某种东西给掏空了,人失去了重心,觉得脚下如踩着一捆棉花,晃晃悠悠。

成长给她带来了很多东西,但也同时会从她手里拿去很多东西。阿雷明白,她的婚姻自由,可是小鸡哥和水坑弟弟的婚姻是由皇权决定的,他们做不了主。

这两人一旦成亲,有了小家庭,她就必须远离他们了。

阿雷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是又不能不言不语,便随口问道:“皇太孙和汉王世子也知道是为了他们选秀的吧?”

胡善围说道:“应该知道,他们两个的婚事都等着皇上做主,东宫和汉王府都插不上手。何止京城这两个已到了婚龄的皇孙?各地藩王府加起来也有二十来个皇孙到了婚龄,都等着选秀,皇上指婚呢,还有公主们的儿子镇国将军什么的,有些也想借着选秀给儿子们讨个好媳妇,有皇上赐婚,岂不体面。”

阿雷不晓得心里是何种滋味,反正不好受,她也不晓得为何突如其来的难过,借口回去画图纸,匆匆走了。

她表面很平静,但是步伐很快,近乎小跑了,好像只要走的足够快,就能够把不快甩开。

胡善围觉察到阿雷情绪突然低落,她正欲追过去摸一摸女儿的心事,沈琼莲来了,一脸看好戏的样子,说张贵妃有急事找她。

“安王和安王妃夫妻两个打起来了,互相指责对方的不是,如今皇上召见安王,张贵妃在安抚安王妃,要胡尚宫过去帮帮忙。”

安王是高祖皇帝第二十二个儿子,至今才三十来岁。

安王妃徐氏,是安王结发夫妻,她是仁孝皇后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中山王徐达之女,仁孝皇后是正室谢氏所生。永乐帝正儿八经的小姨子。当年高祖皇帝信任徐达,一举把徐家三个女儿都指婚给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徐家一门三王妃。

安王妃出身高贵,辈分大,脾气大,郭贵妃一个人有些搞不定。

胡善围只得放弃追女儿,跟着沈琼莲去了延禧宫,一路上连连追问:

“是真打还是斗嘴?”

“真打,安王妃出身将门,会武功,安王是男子,力气大,不过不敢使出全力还手,两人都有些皮外伤。”

“怎么打起来的?”

“安王妃一直没有生育,也不准安王纳妾,安王在外头养了外室,偷偷生了两个儿子。安王觉得安王妃这个年纪不可能有孕了,但安王府要是没有子嗣,就要绝嗣,将来要收回爵位,就把两个私生子的事情说了,要安王妃把外室和私生子接到王府,承认身份,写入玉碟,将来好册封世子,继承爵位……”

胡善围一听,顿时觉得不好,“安王妃和姐姐仁孝皇后一个脾气,岂能容安王不告而娶?难怪打起来了。”

延禧宫,医女正在用一个鸡蛋给安王妃滚脸消肿,王妃的脸上有清晰的指印,应是夫妻互殴时被安王扇了一巴掌。

张贵妃现在体型越来越像唐朝贵妃杨玉环了,如今是彻底想开了,心宽体胖,安王妃没有生育,她也曾经因执着于子嗣而被打入冷宫,她很理解安王妃。

张贵妃安慰安王妃,“王妃今日受委屈了,子嗣固然重要,也不能弃了皇家的体面,安王不该对王妃动手,皇上定会罚安王。”

安王堂堂男儿,居然殴打妻子,真是可恶。张贵妃在立场上要保持中立,主持公道,不过心里是站在安王妃这边的。

但是安王妃瞧不上张贵妃啊,张贵妃是公侯女,她们徐家三姐妹也是公侯女。凭你执掌六宫,冠宠后宫,你也就是个妾。我姐姐才是正宫皇后,太子都要叫我一声姨母,皇室一半留着我们徐家的血脉,我家还有两个国公。

以安王妃的身份,是不想和张贵妃说话的,这也难怪,凭谁也不会喜欢大姐夫的宠妾。

安王妃对张贵妃淡淡的,并不接话。张贵妃有些尴尬,幸好胡善围来了,亲手剥了一个荔枝,“安王妃消消气,气坏了身子,是自己受着,一点都转移不到别人身上。”

胡善围是个熟面孔,安王妃吃了个荔枝,越是上火,双目都红了,一股脑的倒苦水:

“我和安王成亲时,是胡尚宫捧着王妃的宝册,亲眼见我出嫁的。想当年,我们夫妻新婚燕尔,着实好过一阵。靖难之役时,因仁孝皇后是我大姐,安王受尽建文帝猜忌,也没有因富贵而休妻,我们夫妻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自从皇上登基,我们日子好过了,却越来越离心。”

安王妃哽咽说道:“我生不出孩子来,但是他在外头无媒无聘生两个野种出来,我就要认?我是王妃,可不能因急于要子嗣而混淆了皇室血脉,失了王妃的责任。我们虽无子,但皇室旁支有那么多皇孙,按照规矩过继一个嗣子继承安王一脉的爵位,我又不没真的断了香火,他凭什么骂我不贤?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这都是哄女人的瞎话,有几个一辈子和睦,白头到头,多的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在胡善围这里,安王妃一下子打开话匣子,哭自己遇人不淑,还顺便把二姐代王妃徐氏一起哭一哭:

“我们女人一辈子,无论娘家多么显赫,闺中品行才华多么卓越,这一出嫁,下半生的幸福只能由丈夫掌控,半点不由自己。我是生不出孩子,我二姐生了嫡长子,那又如何呢?代王纳了一堆侍妾,还怂恿侍妾欺负我二姐,我们徐家的女儿,岂是好欺负的?”

“我二姐稍微还以颜色,代王就受不了了,要休了我姐姐,还要废了我侄儿的世子之位,幸亏皇上是个明理的,为二姐做主,驳回代王上书,斥责了代王。我这次进宫,就是来求皇上像支持二姐一样为我做主的。”

其实代王妃“还以颜色”的真相是命人煮了一锅油漆,兜头泼向两个搞事情的侍妾,名副其实的硬核还以颜色,两个侍妾当场毁容,伤愈后全身上下都是癞子,从此失宠。就连想要英雄救美的代王身上也溅上热油漆,就像刺青似的,留下永远的彩色疤痕。

代王愤而要休妻,并恨屋及乌要废了代王妃所生世子。但是永乐帝念在仁孝皇后的面子上,不准代王休妻废世子,担心这对夫妻再打架闹出人命来,另外修了一座宅院,代王妃徐氏和世子搬出代王府,夫妻两地分居,已形同陌路人。

安王妃站了起来,对着坤宁宫方向一拜,“倘若我大姐仁孝皇后还在,安王和代王岂敢如此放肆!”

徐家一门三妃,性格皆烈,不能容忍丈夫花心,可惜仁孝皇后有幸遇到了永乐帝,夫妻情深。两个妹妹嫁给了代王和安王,两对曾经爱过的夫妻已经反目成仇,誓必要狠狠羞辱对方。

安王妃发泄着怨气,心碎伤神,胡善围默默在一旁当一个倾听者,婚姻,尤其是皇室婚姻就是一场输多赢少的豪赌,曾经骄傲无比的豪门千金熬成了别人眼中的泼妇,幸亏安王妃和代王妃有个好姐姐罩着,否则这两个王妃下场堪忧。

乾清宫,太医给安王止血包扎,安王妃赤手空拳打不过丈夫,顺手拿起墙上的宝剑刺过去,徐家的女儿们或多或少会武艺,安王打不过王妃,身上好几处剑伤,只是安王妃虽怒,但理智尚在,不曾伤及安王要害。

安王控诉王妃罪行:“……她要谋害亲夫啊,四哥,这日子没法过了,臣弟要休妻!”

永乐帝气得够呛,“你如今出息了,都会打女人了!”

安王:“是那个悍妇先动的手!臣弟若不还手,恐怕要死在这悍妇剑下。四哥要为臣弟作主啊。”

永乐帝冷冷道:“我们兄弟三人,娶徐家三个女儿,皆是高祖赐婚,休妻就是抗旨、就是不孝。”

安王看着永乐帝的眼神,不禁打个冷颤,“枕边有这种这种狠毒妇人,不晓得什么时候被她砍了脑袋。既然不能休妻,那就像代王妃一样,把她安置到别处居住,臣弟一刻都不想见到她。”

永乐帝早就从纪纲那里得到了安王府狗血事件的情报,“安王妃搬出去,难道你打算把王府中馈交给那个不告而娶、无媒无聘的妇人?明目张胆把私生子养在堂堂王府?”

安王听了,跪下求道:“皇上,这两个儿子都是臣弟的亲骨肉。安王妃善妒,她又不能生育,又不准臣弟纳妾,臣弟担心断了香火,就在外头择一贤良女子,颜色一般,重在品行好,臣弟并非好色之徒。此女子不计较名分,跟了臣弟,很快就有了身孕,臣弟担心王妃这个母老虎像她姐姐一样心狠手辣,一桶热油漆浇了孕妇,一尸两命。”

“所以一直养在外头,如今长子都八岁了,幼子也有四岁,总要认祖归宗的,可是王妃不肯让他们母子三人进王府半步,一口一句贱人野种,简直是市井泼妇,毫无半点侯府千金的样子,还殴打臣弟,臣弟一时怒火攻心,就扇了她一巴掌。谁知这个毒妇居然对臣弟拔剑相向,要和臣弟拼命,求皇上给臣弟做主啊。”

永乐帝听了,心生不悦,觉得那句“像她姐姐一样心狠手辣”听起来很刺耳,他晓得安王说的是代王妃徐氏,但是仁孝皇后也是安王妃的亲姐姐啊。

仁孝皇后死的太早,是永乐帝心中永远的白月光,如今葬在北京长陵,也是取“长相思,摧心肝”之故。

永乐帝到了暮年,本就多疑,觉得安王指桑骂槐,话里有话。他一生只爱仁孝皇后,也只要仁孝皇后生的孩子。庶出的孩子,嫡庶相争,家门祸起萧墙,这种祸根,不要也罢。

何况,安王是上一辈的亲王,但到了这一代,无论东宫还是汉王等亲王,全都是仁孝徐皇后所生,从血脉上就更亲小姨安王妃,而非安王。

所以,没有人同情安王,都站在安王妃这边。

永乐帝把安王训了一顿,还要他去奉先殿跪祖宗。至于那女子和两个私生子,被以混淆皇室血统、挑唆安王和王妃夫妻不和的罪名抓进了宗人府,远远打发到辽东圈禁起来,终身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安王被王妃打了一顿,跪了一天一夜祖宗,伤口感染,脑子都烧糊涂了,回到王府,发现小妾儿子都不见了,伤心欲绝,发了疯似的逼安王妃把他的妻儿交出来,两夫妻又开始打架,被锦衣卫拉开了。

生病的安王被隔离,当晚就不太好,后来缠绵病榻半年,就这么薨了。

安王妃哭了一场,又笑了一场,又大哭一场,就此放下。永乐帝和她商量在宗室里选一子过继的事情,安王妃冷冷道:“人都死了,何必在意一个香火的虚名。更何况,少一个亲王,大明就少一份养亲王的开支,这些银子留着修运河或者变成军粮多好,安王这爵位,从此……除了吧。”

永乐帝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少养一个亲王,子子孙孙算起来,至少能省下半条修大运河的钱呐,遂除安王之爵,安王妃成了太妃,在安王府痛痛快快过日子,颐养天年,过世之后,宗人府才收回王府。

因两个弟弟的悲剧婚姻,永乐帝越发觉得亲爹高祖皇帝真是高瞻远瞩,创立了“选秀畎亩,联姻民间”的选秀基本规则,将来能省多少心啊!在皇家,媳妇的母族太过强大,便容易生事,不太平。

永乐帝遂要胡善围照葫芦画瓢,按照当年的规矩来选秀,严格控制秀女的出身。

这是大明第二次大型民间选秀,时隔二十年了,如今东宫的太子妃张氏还有郭良娣都是从第一次选秀中脱颖而出的,东宫风雨摇摆却总是屹立不倒,这两位贤内助功不可没。

从目前的东宫和睦的状况,还有聪明的大孙子朱瞻基来看,胡尚宫主持的是成功的选秀、是胜利的选秀,是团结的选秀。

除了最重视的皇太孙之外,还要解决藩王府皇孙们的婚姻大事。

藩王府,尤其是要继承爵位的嫡长孙,从出身选名字、入皇室玉碟,到结婚生子等等,都需要主管皇室成员的宗人府决定,藩王府没有资格给自己挑选儿媳妇和孙媳妇,永乐帝本身就是藩王出身,上位后削减藩王权力,对于未来的藩王妃们,他当然希望地位越低越好,越老实越好,不能助长藩王府的实力。

永乐帝很重视这次选秀,特意嘱咐胡善围从严把关,选出好女子,出身低,但智商品行不能低。

胡善围顿时觉得任务艰巨,颜值和智商可以在层层选秀里看出来,可是品行这种东西,十年二十年都未必能看透,何况人是会变的,从出身平民的青葱少女到身居高位的王妃,地位的变化,权力的诱惑,最最考验人的品行。

所以品行基本无法考量。就像六百年后的选秀节目一样,“秀女”们最初靠颜值和智慧层层过关,谁都想呈现给观众好的一面,为此各自立了各种人设,有的人设很快会崩塌,有的能够坚持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

胡善围紧锣密鼓的忙选秀。真正的两个当事人听到消息后却无一人表现出惊喜或羞涩等等即将成为新郎的标准表情。

首先知道消息的是皇太孙朱瞻基。他母亲皇太孙妃张氏就是选秀出身,自然对选秀格外关注,她虽没有权力亲自挑选儿媳妇,但是她可以按照儿子的喜好,剔除儿子不喜欢的,把喜欢的类型尽量留下来啊。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儿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太子妃想了半天,发现自己亲生的三子一女中,她唯独对大儿子一无所知。

是的,真的一无所知,别说喜欢的姑娘了,就连儿子喜欢吃什么她都不知道。

长子从来不在她面前露出真性情,总是尽力去扮演一个完美的儿子,去照顾她的情绪。

因瘸子丈夫地位总是岌岌可危,张氏也跟着当缩头乌龟,她的手从来不敢伸出东宫以外的地方,瘸子太子还暗戳戳的收买了小太监王振当耳目,安插在皇太孙宫(虽然已经被朱瞻基看穿并策反)。

太子妃想了想,决定亲自问问长子,他们毕竟是亲母子,有些话说开了反而比互相试探的要好——何况长子的真实想法她没有没有那个能力试探出来。

乘着傍晚皇太子来东宫给父母例行晨昏定省,太子妃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今年十六岁,到了成婚的年纪,要为皇室开枝散叶了,皇上已经下令胡尚宫主持选秀,效仿当年高祖皇帝‘选秀民间,联姻畎亩’,选民女嫁入皇室,胡尚宫已经派女官去各地藩王府协助选秀,各地秀女过两个月就能陆续进城了,宫中六局正在收拾储秀宫,预备安置各地秀女……”

十五岁时,永乐帝为最爱的大孙子举行了盛大的冠礼,表示他已成人。男人当成家立业,要结婚才能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同,所以冠礼之后他一定会结婚。

朱瞻基冷静的知道这一天始终会来,他每天都在给自己做准备,迎接这一天的到来,但是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所做的准备远远不够,就像一个漏洞百出的篱笆去迎接排山倒海的巨浪。

不堪一击。

听到选秀的那一刻,他立刻耳鸣,满脑子野蜂飞舞,嗡嗡作响,太子妃余下的话说的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我要成亲了,我要永远的失去心中唯一的微光了。

人生短暂的十六年,我一直被安排,被操控,一切事情都是我应该做的,去当一个完美的儿子、孙子、皇太孙。从记事起就从来不去迁就自己的心意。

想要当好完美儿子孙子皇太孙,首先要做的的事情就是忘我。把自我阉割掉。

只有面对阿雷,他才记得他也有自我这种东西,他心中唯一的光,会在他孝期禁吃肉的时候,把自己那份让出一半,傻傻的为他分担一半的“杀生”;会为了他学孙悟空翻跟斗,逗他笑……

一起长大的情分了,混杂了亲情友情爱情,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那种情感更多一些,但是他很确定,阿雷会勾起他所有暗藏起来的七情六欲,他阉割的自我,让他感觉自己其实也是肉体凡胎。

他总是在阿雷面前失态、出糗、口不择言、做些傻事、说些瞎话,他能照顾好所有人的情绪,甚至在太子和皇上复杂关系之间斡旋,游刃有余,但是他就是和阿雷“相处不来”,不是他自动降低智商和情商,他只是把唯一的一点真留给了她。

此时朱瞻基脑子里毫无喜意,充满了伤感和愤怒,唯一的一点光也要失去,未来的路那么漫长,充满荆棘,他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朱瞻基灵魂飞走了,只剩下一副淡定从容的躯壳,太子妃连问了两次,“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娘虽无能,但可以为你把把关。”

朱瞻基毫无反应。

待太子妃问了第三遍,他如梦初醒,给出了标准答案,“当然是能够孝顺父母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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