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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言自小便无双亲,是一个老仵作在乱葬岗将她捡了回去。”叶韶放下手中的酒罐, 在墓前俯下身来, “从小就与尸体做伴,如何想象,一个几岁的小姑娘, 从最初见到尸体的害怕、退缩、再到崩溃, 到习惯, 再到眼神冷冽, 下刀凌厉,稳手剖解……”
从前我不知道一个人的韧劲儿到底能有多大,不知是她真的受得了尸体的模样味道,还是为了不让弟兄们难受才勉强自己受得了。
我只知苏柽似乎生来适合做捕头,时时事事都能冷静处理。
“老仵作带着她为各地衙门做事,将毕生所学尽数教给了她,她也由此学了不少探案的方法,她十一岁那年, 老仵作病重离世, 她便一个人去接衙门活计,在一次出外验尸的途中, 有三个衙役欲对她图谋不轨,她就拿着她的验尸刀具伤了一个杀了一个,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她满手是血,吓得浑身发抖……”叶韶抚着墓碑的指尖微颤。
死人只是模样难看, 会腐烂有味,也不过是一具冷冰冰的死物,不会动不会说,剖开来,内里是红是白一清二楚。
而活人能说会道,能言善辩,表面都看不出内里的那颗心是红是黑。
活人比死人更可怕。
“幸然是青城一派的大师父路过为她解了围,将她带了回去。”有轻风吹落了几瓣桃花在地上,叶韶怜惜地将花瓣往墓前拢了拢,“她不是派中的正规弟子,师兄弟们平日里除了将杂活累活派给她,从不正眼瞧她。她对武功有极高的天赋,在派中待了两年,也偷学来不少招数。后一年盛夏青城山头失火,烧了派中所有的楼阁屋宇,火光冲天,乱成一团,人人都只顾自己逃命,她在山顶的藏书阁里看书看得着了迷,等到火烧过来的时候,她才知自己被师兄弟们抛弃丢在大火里,火势汹涌四蹿,被逼得实在没了路走,从二楼临着山头的栏杆上跳下了山崖……”
从前我不知即使强大如她,也多年都无法逾越的那场火,到底带给了她什么样无法抹去的伤害,没有伤及发肤却直击心底。
我只知她紧张她恐惧,她害怕记起那场火,她抱着陈阿昭时说出的话,让人心安又让人心疼。
“她武功高深莫测看不出派别,是因她掉进山涧深潭里死里逃生,在深山老林寻到了一处密道古洞,洞中藏着遗失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古籍密卷,她一个人,在山中饮泉水食野果,习籍中剑术招式,武功心法,研卷中琴艺棋技,诗词歌赋,读了特别多的书……”
从前我不知她到底师承何处, 她是吃了多少苦头才练就这一身武艺,读过多少书卷才有这一身从容不迫的清冷气场。
我只知好像事事都难不倒她,无论文韬武略都能与叶韶相得益彰。
“十七岁那年初春,她在山路旁捡了一个身患绝症欲寻死的妇人李大娘,将她送回了良辰县,到处寻医问药,当作亲人侍奉……”叶韶深呼一口气,凄然道,“可李大娘终究没熬过那年仲秋,重病离她而去。这些年来,她从来都没有家,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恍然想起有一年仲秋,我问她为何还在翻看卷宗而不早些归家帮忙,她摇头说怎么也帮不上忙了。那晚打酒碰到她,她束着白色发带,说我是福厚之人……
苏捕头家在哪里?
这里。
这里,原来是衙门。是她一生里唯一安定了许久的暖光。
从前我心疼极了庄沐萱,心疼她是上一代纠葛里被庄盛夏抛弃了的牺牲品。
可我从不知,苏柽是被这个尘世抛弃了的人,她的沉默寡言,冷静敏锐,全是在风里雨里汗里血里一个人撑过来,是岁月硬生生的强行添给。
“柽,是她自己取的名字。是高原上的一种红柳,遍地生根,枝叶可供药用。沙丘下的红柳根扎得更深,把被流沙掩埋的枝干变成根须,再从沙层表面冒出来,生出一种从细枝开出淡红色的小花,在高寒的自然气候下,顽强不息,如此往复。”叶韶目光落向远处,放轻了声音,“像极了她的一生。”
有一瞬,我恍如隔世,忽然不知自己在听谁的故事,或者是我不敢相信那是她的往事……
“终其一生难画,倾世难诉之言。”叶韶轻笑一声,“画言是我给她的字。”
从前我不知那人小字何意,只知叶韶朗声轻唤起来是那般温柔好听。
“其实我与画言,只是萍水相逢。”叶韶回头看到我不可置信的模样,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师兄只是一个称谓,并非师出同门。我任职良辰县那年在半路遇上她,她出手为我解了山匪之围。”他又低下头去,伸手将墓前的酒杯斟满,“只是好像是上天安排,我与她竟是出奇的默契……”
“清宵,你知不知,我还有一个妹妹……叶子晴,四岁那年一个人跑去庙会玩就再也没有回来。”叶韶背对着我,可就在那一瞬间,我清楚的感觉到他心里强烈的伤痛,“我答应过我娘,会把子晴找回来带到她面前,可是十八年过去,我还是没能寻回她。画言答应我,替子晴来抚慰我娘心中十八年的痛楚……”
四月清风拂面,本该如沐暖阳,却忽觉心凉似冰。
那日他对她说别忘了答应他的事,我以为……那日她对着叶母温暖浅笑,对着她喊娘亲,收下她为她戴上的玉镯,我以为……
“为什么会……”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喉咙里堵了一块硬石。
“可还记得,画言她曾为你挡过一剑……”
那是她来良辰县第四年的事了。我与她同去抓捕琅山大当家,山匪大当家剑术极高,我躲闪不及,是她冲过来挡下了那一剑。那时她伤口血流不止还惨白着脸轻笑着说身为捕头要顾属下周全……
“那剑淬了毒。”叶韶轻叹一口气,“塞外棂萝,慢性剧毒,无解。”他抬手将杯中的清酒撒在墓前,声音冰冷,“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毒入血骨,无力回天。”
她素来体健,那年冬天却总是无故咳血,无故昏倒,她说自己太过劳累休息不好才致如此,刘太医替她治伤时,她紧张闪躲,坚持不肯让刘太医为她细细把脉,我一直觉得是她往年沉疴未清,不过是风寒咳嗽的老毛病……
我想起那一年我与她闹着别扭,怪她顾不好自己,质问她如果当初替我挡下的那一剑是致命的该如何,她说她认命,我气得直拍桌子,斥责她所言的认命,不过是拿她的命来换我们的命!那这条命,无论换回来谁,谁都活不下去……
可她终究是用了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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