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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季南星工作室的灯却还亮着。

帮他泡咖啡灯助理左右看看其他的工作人员都已经或是趴着或是靠着眯着睡着了, 而剪辑室的季南星却还弓着腰坐在椅子上, 死死地盯着泛着蓝光的屏幕。

他实在是有些担心, 绕过去敲了敲房间门, 半晌没有回应的声音，“导演？”

过了好一会, 季南星才慢吞吞的从椅子上走下来, 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助理，接过他手中的咖啡。

小助理却往后缩了缩手, 有些不大赞同的看着季南星那双满布红血丝的眼睛, 摇了摇头。

“您要不要休息一会？”

季南星瞥了他一眼，“不用，咖啡给我。”

他算是这个团队的老人，见过季南星因为镜头下演员演技的变化要么惊喜连连拽着整个团队一起加班, 要么头疼不已像是个点燃的炮仗一样见人就骂……却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是恐惧么？

“导演，你没事吧？”

“……什么？”

季南星慢半拍的回应着，他用两根手指死死捏着咖啡杯，指间嶙峋骨节透过苍白的皮肤弓起一个突兀的轮廓, 声音嘶哑干涩, 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后的粗糙：“……你见过入戏才算活着的演员么？”

这一次换做小助理茫然了。

“您说什么？”他有些不确定季南星在说什么, 表情十分的空白：“是说入戏效果特别好完全没有个人表演痕迹的演员吗？很多老师都算是吧？”

季南星低头盯着咖啡醇浓的黑色，陷入沉默。

“你出去吧。”男人的声音褪去了白日的活力, 常年弯曲低头的脖颈勾出了一个不大符合正常生理曲度的弧线，一块突兀鼓起的骨头藏在他的头发下面, 顺势连接出了下面一连串的脊椎线条。他很瘦，宽大的衬衫裹在身上，此刻衣衫凌乱头发更是犹如杂草丛生般不修边幅，助理在他背后看着季南星，看见他的颈子上那块突起的骨头，还有衣领口露出的一截仿佛骨架一般消瘦的轮廓。

——门在助理的面前缓缓关上了。

而屋内的季南星仍然站着。

长时间的低头让男人的脖子在每一次移动的时候都仿佛生出了针刺般的痛楚，若是平时他应该给自己揉揉脖子或者站起来休息一会，但是现在他却近乎自虐一样的晃动着自己的脑袋，任由拿细针在他的颈椎里肆无忌惮的刺痛他的神经。

——我还活着。

他念叨着。

……我是人。

他仿佛神经质地重复了一遍这种在旁人眼中无比可笑的话题，第不知道多少次打开了先前的几段视频。

那是楚其姝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天参与拍摄的时候，配合他的无理取闹留下的素材。

照例来说，第一版就可以一条过了，但是季南星当时却像是着了魔一样，希望看到楚其姝表达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没有。

他咬着自己的拇指指节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屏幕，任由加浓的黑咖啡散去了香气和温度，只留下让人舌根发涩的酸苦。

“我看不到你。”

季南星冲着屏幕喃喃自语。

他已经见识过了很多的导演很多的演员，成功的，失败的，年轻的，年长的……他们这些演员之中再优秀的也没有一个如同楚其姝这般，在每一次表演的过程中都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彻底褪去了自己所有的痕迹，只留下纯粹的人物展现在镜头下面。

……这令人惊喜，却又让人恐惧。

演员说到底他们仍然还是人；纵使长期的培养戏感会抹去一部分属于他们自身的生活习惯和动作细节，但是说到底他们仍然还是人——是人，就摆脱不掉人的束缚，比如演戏过程中某些表达日常情感细节的反映，其实并不仅仅局限于一部戏之中。

大多数演员其实还有一些完全没有意识也无从控制的小动作，在季南星的印象当中就有这么一位很出色的演员，在诠释角色的时候总会有些下意识歪头的习惯，这些细节是连演员自身也毫无反应的，是完全不被自我意识控制的潜意识行为。

季南星本来想找出平时拍摄的有关楚其姝的个人画面和她过去作品的对比，试图在这些东西里面找到楚其姝的表演方法和表演习惯，并顺势看看她日常生活中是不是有一些共同之处。

老实说这个想法来的很莫名其妙也很突兀，但是季南星在最初的时候却是接受良好：他是个很愿意和演员一起入戏的导演，正确理解演员对角色的诠释对他的作品也很有好处；所以他常常会像是个失去理智的脑残粉一样疯狂追逐镜头下的演员的一举一动，但是这样的状态通常会在他一部作品结束之后，同时失去这种疯魔般的热恋。

……但是这一次，季南星大概踢到了铁板。

他试图寻找楚其姝的表演技巧，试图在她角色之外的个人视频中寻找一些他下意识想要知道的信息……但是，没有。

完全没有。

一段剧情的数种表达方法，其实这其中多多少少会有些相似甚至是完全相同的地方，这无关演员演技纯粹是剧情限制，就这一点东西翻来覆去表演，但是楚其姝的表演，与其说是表演，不如说是那一刻的她就是姑媱本人。

这里不是对演技的夸赞，而是某种直白的形容。

楚其姝是不存在的，但是她饰演的角色确是真实存在的。

没来由的，季南星的脑子里生出了一个这样的认知。

作为导演，他应当为了这样的演员而兴奋不已；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季南星却只会感觉到恐惧。

姑媱是活的，烟霞也是活的，甚至是那个公认的粗制滥造的网剧里面的商音也是活的，她们嬉笑怒骂，肆意灵动栩栩如生，在剧本的限制之中却仿佛有着自己独特又鲜活的奇妙魔力，每一次的出场都那么让人挪不开眼。

……唯独楚其姝，他感受不到她的真实，无论是导演角度也好，还是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也好，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到。

……他甚至找不到这个女人在镜头之外的存在感！

这世上哪里会有这样的怪物啊。

季南星吞了口唾沫，将已经冷却的咖啡最后几口直接一饮而尽。

满满一口咖啡吞得太狠，卡得嗓子眼儿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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