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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又是一年暮春,被一场细雨洗净的空气里满是绿植的清香,港城医学院里的柳树和梧桐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浅色翡翠一样的透绿轻柔的光。林荫道上,一个高大清秀的男生踏着满地碎光走到学校的马克思石像下,停下了脚步。
雕像附近聚集了一群满脸期待的学生,里头有个男生正半倚在旗杆上打瞌睡,雨歇风住,红旗低眉顺眼地垂着,上面隐约能看见“志愿者”几个字。他越过那些睡眼惺忪正说话的人,走到那个看着像是领队的女生面前,问道:“人齐了?”
那个女生脖子上挂了个负责人的牌子,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其实生得很美。那些学生中,算得上好看的和漂亮的其实并不少,但她不一样——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的不一样,就好像一幅宋代的美人图突兀地搁在一片大花丛里一样。
女生及肩长的短发垂在脸侧,皮肤很白,有一双眼尾略微上扬的深眸,唇色是自然的浆果红,除此之外,一丝多余的装饰点缀也无。
但她的神情有些淡漠,看起来冷冰冰的,似乎不太近人情。
男生说了句“好”,转身招呼这些叽叽喳喳的学生依次上大巴车。他的声音清朗,说起话来自有一种让人信得过的稳重,还带着一点锦上添花的笑意。这么一张嘴,所有人都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噤了声。
他和那个女生最后上了车,并排坐在最前面。车子发动了半天,两人也只是静静地挨坐着,没有任何交谈。
他们的目的地是距学校半个小时车程的体育公园。时候尚早,路上无聊,坐在后排的一个女生耐不住性子,瞥了眼他们的背影,侧过头悄悄对旁边的同学说起了小话。
“哎,丹丹,你说陈卓学长和熊学姐是不是……”
丹丹听这两位的事迹听怕了,不敢细看,只瞄了那儿一眼,便心领神会地低声接道:“般配。”
每个学校都有那么几个传奇人物,港城医学院也不例外。她们嘴里那位陈卓学长今年大四,是远近闻名的专业成绩过硬,相貌又是那种十分谦逊柔和的英俊,虽然也不太爱说话,但还是一进港院就取代了当年逍遥一时的学神大张哥,成了医学系的风云人物。
他的言谈举止虽然不像熊月升那么冷漠,反而有种完美无缺的平易近人,一言不合就递出一个温暖如春的微笑,但在大多数学生眼里,这位平常不怎么开玩笑的学长也是一朵云层里的高岭之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而唯一能和他并肩的就只有这位不苟言笑的学姐了。
同样优秀的成绩,同样认真的性格,都跟着季主任研究冷门的地中海贫血,甚至还有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可远观”,虽然一个常年笑得春风化雨、无懈可击;另一个总是板着张脸又不近人情,但去年她刚入学的时候,不知多少苦苦暗恋陈卓多年的学姐就当即一个苦海回头悬崖勒马,把一颗乱颤的心好好兜住了。
几乎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是那个人了。
在大一新生里,他们甚至还有一个“冷面判官笑面无常”的组合名称。因为这些新生对这两位传说中的人不太了解,全靠小道消息和江湖传闻。在他们添油加醋的编排里,陈卓和熊月升简直成了两位下凡历劫的神仙,静可和福尔马林里泡着的尸体相对独坐,动能徒手抓住满地逃窜的实验小白鼠。
而这俩神仙实打实地往他们跟前一坐,却看着一点也不像传闻里那般凶神恶煞,反而十分沉着冷静,简直像两个参破红尘的世外高人。
在满车好奇的目光和窃窃私语里,大巴左拐右拐,终于顶着八点钟热情的日光在体育公园的游泳馆外停了下来。沉着冷静二人组好像戴着两张复制粘贴的人皮面具,机器人一般有条不紊地带着这些新生去领制服分配工作。
港城市体育公园这两天有一场亚洲范围的蹼泳锦标赛,因为有不少外国选手会来,离那儿最近的港城医学院理所应当地积极参与帮忙,揽下了志愿者的工作。
于是,在魏主任的号召下,这些挑拣出来英语水平还不错的学生就在一个清晨被装车完毕,统一发送到了游泳馆的大门口。
陈卓笑起来的时候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而他旁边的熊月升则没有什么表情,俩人站一块儿俨然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办事效率高不说,也的确怎么看怎么郎才女貌。就算是来索命的,那也是赏心悦目的判官和无常。
志愿工作种类繁杂,有裁判辅助,有统计成绩的,有给运动员搬随身东西的,还有在观众席帮忙的。许丹丹先是磕磕绊绊地帮一个泰国教练打了车送去咖啡馆,转过头又跑过去叫韩国的小哥们去检录。她是外语系的,本身英语成绩很好,只是太紧张了,就算对方的母语也并不是英语,她也万万不敢造次,眼瞅着声音越来越小,直接熄火没动静了。
被她喊过来的韩国小哥是个笑脸卷卷毛,眼睛眯成一条缝,英语水平还不如她。眼看着这志愿者姑娘莫名其妙地红脸哑了声,他倒也不着急,两人一言不发地大眼瞪了一会儿小眼,正在附近晃悠的月升就朝这边飘了过来。
“有事吗?”
她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吓得许丹丹下意识一哆嗦,福至心灵,求生欲大于理智,当即对那小哥字正腔圆地蹦出了句韩剧里看来的“ka”(韩语“走”的意思),然后匆匆忙忙拉着他走了。
许丹丹吓得不轻,那小哥又一脸云里雾里,只好快步紧跟着。月升看着那两人风风火火狼狈逃走的背影,心里不禁想笑。她的工作是出成绩后带着那组季军去领奖,比赛还没开始,就四处看看还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结果成绩斐然,刚往这边友善地走了两步,就成功把一个小姑娘连魂带人一起给吓跑了。
月升对这种情况显然习以为常,也没有放在心上。她慢慢走到泳池附近等着,出了一会儿神。
蓝幽幽的池水澄澈透亮,巨大的记分灯牌悬在不远处,整个比赛场其实并不算大,她注意到观众席并没有坐满。
因为怕找不到路耽误事儿,她也不敢乱跑,索性直接和旁边那些专业的裁判员坐在了一起,静静等着比赛开始。
闲着闲着,几位裁判员就开始热情地给她们这些完全外行的女学生科普起蹼泳来。其实在那儿的几个小姑娘都对这个陌生项目很感兴趣,奈何月升往那儿一坐,谁也不敢造次。一个短下巴、大眼睛的裁判大哥看她们似乎都兴致缺缺,就无奈地开玩笑道:“哎,到底不是奥运项目,大家还是想看自由泳啊。”
的确,蹼泳其实在大多数人的心里存在感并不高,月升也是到这儿才知道有这么个世界性项目,她侧头看了看那些运动员手里拎着鱼尾似的脚蹼,轻声说道:“不是的。”
她这么一张口,那些眼巴巴的小姑娘好像当即就松了一口气,纷纷如释重负地和裁判们交谈了起来。
“我看他们还抱着个小氧气瓶全程在池底不上来的,那是什么呀?”
“还有那个日本选手,看着那么厉害,简直拽到飞起,他什么来头?”
“对了,哥,我听梅子讲男子四百米有个特别帅的中国选手……”
月升在热闹起来的人声里背过身,凝神看向泳池边。有几个在这儿训练的小孩子正在来回跑步,他们全都长手长脚,皮肤白皙细腻,跑在最前面的小姑娘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连体泳衣,长头发轻盈无比地甩在身后,笑得无忧无虑。她的眼里落满灯光,亮晶晶的。
她跑得比那些男生都快,脸上满是高兴。
真好啊,月升莫名其妙地想。直到有一个声音沉沉的女教练喊他们,月升才回过神来,比赛要开始了。
八个肌肉线条优美的运动员随着哨声戴上鱼尾一样的脚蹼,整齐无比地一头扎进了池水中。
因为有器械帮助,他们的动作非常迅疾,结实的脊背划过浪花,在五十米的泳池里都给人一种迎风破浪的感觉。
没过一会儿,这场比赛就结束了。
月升带着四个季军去领了奖,上午的比赛就结束了。运动员们都穿着脚蹼,加之长年累月的专业训练,他们的速度快得惊人,五十米的比赛几乎都是在比赛前响起的掌声还没结束的时候就比完了。一上午下来,在旁边的志愿者学生也不禁跟着心跳加速了好几回,基本全靠要挺住合影的意志站到了最后。
上午的工作结束,几个小组长跟月升碰头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各自散开去吃午饭了。
月升看着人群三两结伴地慢慢散开,凭着直觉开始慢慢往大门的方向走。
这里并不大,她冷静地想,进来的时候就特别注意了一下,大门只有一个,总不会找错了吧?
话是这么说,真的有惊无险地到了门口,月升看到那群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不禁也迷茫了。
上午她光顾着干活了,没有注意到那些小女生一直在讨论一个帅气的中国运动员。因为凶神恶煞的熊学姐特别嘱咐过,不可以在比赛间隙拉着选手合影,所有人都只好收心工作,同时暗暗忍着。正值大好青春年华的小姑娘们老在医学院里和一把年纪的陈年骨架和老鼠、蛤蟆做伴,乍一见到这些鲜活养眼的男生,一时大家都有点把持不住。
于是比赛一结束,大家纷纷热情得像逃脱熊掌的大马哈鱼,很有方向性地各奔目标,自然就把门给堵住了。
但好在花痴归花痴,大家还有起码的求生理智,这个时间,大人物们都早回去了,只有这些志愿者和仅有的几个运动员在,稍微放浪一下形骸也不会耽误太多事。
月升冷着脸经过的地方,人群自动就屏声让开了一条小路,生怕这位“判官”一个不高兴,她们以后就不能再这么造次了。
月升靠刷脸,居然顺利无比地从熙熙攘攘的包围圈中间穿过,眼看就走到了大门口。她悄悄松了一口气,掏出手机刚想发条消息,一道熟悉的声音就从人群中央的方向冲她喊了过来——
“大哥!”
少年人中气足,这声音听起来惊喜无比,又掷地有声,这么一嗓子号出来,在场没人听不到。于是,在月升愣住的同时,热情好客的女学生们也跟着一脸震惊地噤声了。
在熊月升学姐叱咤风云的光辉事迹里赖不掉地添上一笔“年轻帅气运动员当场认哥”的同时,月升的内心汹涌的浪潮翻滚一瞬,面无表情地朝着那个方向回了头。
那个人的身躯像抽长的小白杨一样挺拔结实,又是运动员标志性的长手长脚,一米八五的身高。她的目光犹疑了一下,直到扫到对方的脸的时候才辨出一点熟悉来。
线条清晰的下巴,爽朗的浓眉,还有那双十分有辨识性的大眼睛,只是轮廓比从前更成熟了一些。他一笑,又挥起了那个幅度如擦窗的“雨刮器招手”,朗声道:“大哥!”
月升像从前一样,波澜不惊地轻轻“嗯”了一声。
见她答应,本来就诧异无比的女生们纷纷觉得更惊奇了。
身材修长的少年三两步就越过自动避让的人群冲到了她旁边,中奖了一样看着她:“真是人生何处……”
不相逢。月升在心里把这句话接了一下,她想起满脸喜庆的阿祖,嘴角非常轻微地动了动。
林初阳上午没有比赛,本来只是在快结束的时候想来场地这儿看看,结果好巧不巧,一进来就被脱缰的“大马哈鱼”团团围住了。他性格开朗、笑容阳光,人又很有耐心,看见一个小姑娘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就随口说了句“没关系的,你们是要合影吗”。
然后就一着不慎,被堵到了现在。
在人群里看到那个自动破开一条路的女侠的背影时,他一开始只觉得惊奇,很想喊住她带上自己。就这么多看了一眼,他的心里当真如同平地炸起一道惊雷,一个称呼自动地就顺着心脏爬上喉咙被他喊了出来,他如同覆舟之人风浪里瞥见浮木,激动到尾音都差点破了。
他好像还不太敢相信,凑近了去看月升。剪短了的头发漆黑利落地垂在脸侧,眉眼一如从前,是一片雾气缭绕的远山淡影,眼里的浓墨和水意在场馆里亮如白昼的光线下泼洒得淋漓尽致,映出几道若有似无的水意来。
任是无情也动人。
两年多没见,他不知所措地看了半天,才艰难地憋出一句废话:“头发剪啦?”
“嗯。”月升看着眼前这个在灯下白得几乎耀眼的人,心里却蹦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原来水里的漂白粉真能把人泡白。
她稍稍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算是应声。
围观的女学生们噤若寒蝉,看她面不改色地一点头,纷纷惊疑不定地猜测她的下一句话会不会是:唉,因为长头发沾了血不好洗。
然而这位帅气的运动员小弟显然没有给他大哥一个发牢骚的机会,他直接一个眨眼,把话题抢过去了:“去吃饭?我带你去食堂。”
林初阳不愧给她这个路痴做了好久小弟,一开口下意识就抓住了要害“我带你去”。
还没等月升答应,一道略微低沉的男声就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小熊?”
林初阳看了看这位不速之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这个“小熊”是谁。他顿时就不太爽,心想小熊也是你叫的?
月升“嗯”了一声,朝那人喊道:“师哥。”想了想,她又摇了摇手机,“有事耽误了。”
眼看“判官”和“无常”都驾到了,大一的新生们顿时由震惊到心虚,纷纷放下合影未遂的手机,假装自己只是围观的路人。
陈卓温柔地对月升笑了笑,淡淡扫了一眼林初阳,很礼貌地问道:“这位是?”
“哦,她是我大哥,”林初阳兴致缺缺地看了看他,直接越过他走到月升旁边,“我们先走啦。”
然后,他就在一众震惊的目光殷殷护送下,堂而皇之地丢下了这位笑面无常,挽着他这位冷面大哥的手,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运动员餐厅里,林初阳端着午饭,遥遥冲不远处的那排人打了个招呼,就和月升在挨着窗的地方坐下了。
运动员和志愿者都在这里就餐,不过大家都理所应当地划好了楚河汉界,低头各吃各的,熟人挨着坐,其余的也不会互相打扰。本来还等着林初阳给多带一碗排骨的季成天先热情无比地应了声,接着就眼睁睁看着林初阳同志叛变革命,屁颠屁颠跟着一个挺好看的小姐姐跑了。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坐下,伸手就去夹对面人餐盘里的鸡丁,被对方一双筷子稳稳拦截之后,又唉声叹气把筷子一放,幽幽道:“我吃不下了。”
坐他对面的壮姑娘不知道他又在这儿搞什么幺蛾子,筷子戒备地在自己的餐盘前一挡:“你真吃不下啊?”
季成天“啧”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又又,你看你阳哥。”他说话带了很明显的东北口音。
被他称作“又又”的姑娘手还下意识地挡在鸡丁上,闻声飞快地往窗边的方向瞄了一眼:“我阳哥怎么啦?”
然后,她似乎才回过神来:“我叫程双,‘双’!”
“好好好。”季成天糊弄地应了两声,改也没改,“又又你瞧,那两人像不像谁……那谁写的一句诗?”
大概是越看越觉得像,他看了一会儿,十分肯定道:“就是那谁的那句,叫什么……无情多情……哎,什么恼?”
程双咬着筷子看着那两个侧影,顿悟了:“哦——我知道,我知道!是‘没头脑’和‘不高兴’!”
季成天:“……”
“多情却被无情恼。”坐在季成天旁边一直没说话的一个小哥头也没抬,一句话就轻飘飘终结了他们的对话。
季成天和程双交换了一个“好厉害”的眼神,前者不禁说道:“张弛你的脑壳真不只是个好看的摆设。”
一看程双光顾着猛点头,手上防线一松,季成天眼疾手快,立马伸出筷子深入敌营,全程稳而迅速,乱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他一筷子夹走了对方盘子里最后一块鸡肉,得意地笑了。
程双这才反应过来,当即怒了,咬牙切齿道:“大成子!”
张弛全程低头安静地吃着菜,没有再搭理这俩活宝。
而另一边,“没头脑”和“不高兴”还不知道他们脑门上已经被安上了一句还挺伤感的古诗,无情的那个没有不高兴,多情的那个也一点也没恼,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瞅着你,互相打量了好半天,谁也没伤春悲秋,反而都挺开心的。
尤其是林初阳,他简直是欢天喜地地把原本给季成天打的那份排骨推到月升眼前,然后就开始撑起脸欣赏这幅两年多没见着的秋山美人图了。
月升食不甘味地夹了一筷子土豆丝,轻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问得有些蠢。
在比赛场地,运动员还能来干吗?
一看她脸色一沉就要皱眉,林初阳赶忙把排骨又冲她推近了点,笑着幽幽道:“我来遇到你啊。”
大概是感觉自己的这个答案很不错,他有些期待地问道:“那大哥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呀?”
月升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肉咽下去,想了想说道:“乐于助人。”
林初阳:“……”
什么都没变。
两年前,月升和何芒在车站送别了林初阳。当时林初阳还打趣说他这是去挖煤,没想到一语成谶,一到北京他就开始了地狱式集训,比起在黑煤窑做苦工怕是就多了一天三顿盒饭,立马就和外界断联了。
之后不久,月升就考上了大学来到港城,而何芒去了欧洲深造,经常穿梭于各个国家采风学习,哪天处在哪个时区都不清楚。
等他从暗无天日的窑里挖了不知道几吨的煤,皮肤也成功泡掉了一层颜色之后,却到乡翻似烂柯人,已经根本联系不到她们了。
而林初阳辗转于各地比赛,难得回趟元嘉镇,结果只能看见穿着校服放学的学生,大家都在外地上大学,只有他自己从街头走到街尾,坐进一家热闹的店里自己点一份麻辣烫出神。
那家店从前是卖甜品的,生意一直都不错,现在换了老板娘,来吃饭的客人也一点儿都没少。他听着店里成群结队的学生下课后聚在一起说笑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万万没想到,他来比赛的时候,只是一个闲着没事儿干跑过来瞄了眼场地,这就和大哥他乡遇故知,上一刻还是虚无缥缈地隔着千山万水,这一秒就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干瞪眼了。
月升也好久没见到他了,惊讶之余,她的心里不知怎么一荡一荡,涟漪层层,跟着轻轻地推起几道浪潮。她的神色虽然还是毫无变化,但声音不由得柔和下来:“下午有比赛?”
“嗯,有个800米,明天决赛。”林初阳嘴里咬着块鸡肉,想了想,“之后还有个接力,最后是1500米。”
他说完,不禁正经道:“大哥你看到了吧,我真的是个全面发展的选手。”
见她十分敷衍地点了点头,林初阳忍不住又往那儿瞅,眼巴巴道:“等我比完了,大哥行行好,怎么着也得尽一下地主之谊吧?”
月升不置可否:“先好好比赛,吃饭。”
她的目光瞥过那碗排骨,又飞快扫到林初阳的眉眼中间。他稍稍皱着眉,倒很听话地一脸认真地吃起了饭……
他真像是泡掉了一层颜色。
白皙的皮肤裹着清瘦了一些的身体,深色的眉目换了“背景色”,看着也就比从前更清晰明亮,好像时刻都有一束阳光落在眼角眉梢。
训练真的很辛苦吧。
这么一看,她心软了一下,垂眼轻轻补充了一句:“拿到奖牌的话,也可以考虑一下。”
从小她就性情寡淡,如果没人关心那就不要,她也不会去撒娇要求什么,没有就没有,没关系的。然后她的父母去世,她活得更像个有条不紊的机器人,高兴不#*#.C . O .M#言情.中文.网会大笑,难过也不会痛哭,永远理智,永远冷静,下手去抓满地乱窜的小白鼠,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直到遇到了他。
好像机器人一下子有了颗心似的,破天荒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诚惶诚恐地捧着,冷冰冰的钢筋铁骨和电流软件中间,第一次有了片不敢磕碰、柔软的地方。
这片鲜活跳动的温暖,让她既陌生,又渴望。
林初阳惊喜无比地说:“那说好啦?”
她把目光轻轻柔柔地错开,沉声道:“嗯。”
下午的比赛,月升不知不觉也跟着上起心来,格外关注。等到林初阳在的那一组上了记分牌,她站在志愿者等待区,看见他站在七号道,笑着遥遥对这边挥了挥手。
周围的女生们纷纷捂脸“嗷”了一声。
哨声随之响起,一排来自亚洲各国的运动员开始穿戴整个的大脚蹼和呼吸管。不得不说,游泳的男孩子们身材都结实得令人发指,宽肩窄腰,清一色的倒三角。今天上午第一次接触到这些运动员的时候,好几个女生都害羞得脸红了。
“你看,你看,他们像不像美人鱼啊?”一个志愿者看他们坐着用脚蹼拨水,悄声说。
“是美人鱼王子,”答她话的这个人声音很沉醉,“尤其是那个……”
话说了一半,她大概意识到了谁在附近,只好生生刹住,给对方使了个眼色:“那个林初阳。”
对方心领神会地对起了口型:“也太好看了吧?”
“就是,可惜我听说……”
没等她说完,一排运动员听到哨响一齐扑进了池水中。
他们带起的浪花很大,巨大的脚蹼如同鱼尾,在水下灵活而迅疾地上下摆动,倒真如一群人鱼在拍水玩闹。浪花激起的声音和观众们的呐喊声连成了一首紧张刺激的交响乐,月升的心里跟着扯了一下,一边紧盯着记分牌,一边又忍不住盯着七号泳道。
三号道的中国台北选手一路领先,甩开第二个泰国选手半身的距离,而那个眯眯眼的韩国小哥紧紧咬在其后,眼看他们飞快地游到尽头再一个灵活的掉头。
在扑腾的浪花里,最后五十米转瞬结束。
计分板上接连蹦出成绩和姓名,月升在小册子上记下季军的名字,看到林初阳的排名就紧挨着他。
秒。
她快步走到八号道尽头,等那个韩国小哥从泳池中上来。所有选手都在终点处的水面上大口喘着气,月升的目光和林初阳交接了一瞬,发现他似乎状态不太好。他明白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就无力地笑了笑,摆了摆手。他的气息都没稳下来,就睁眼说起了大瞎话:“大哥你——不用担心我。”
她垂了垂眼示意,伸手去扶那个韩国小哥,冷静地说:“This way, follow me.(这边,跟我来。)”
一路把韩国小哥送到了颁奖候场的地方,顺利领到了奖牌和证书,月升才得空往回走。这是当天下午最后一场比赛,她交接完相应的工作,就想回头去找一下林初阳。
她还在想林初阳刚才的表情,没留神走进了侧面一条少有人经过的小道,一边走她一边还在心里盘算,他是怎么回事?
没等月升想出个所以然来,迎面过来的一个日本姑娘身体一歪,月升眼疾手快,下意识就往前一扶,把她接住了。
看胸牌,她认出这个选手的比赛在林初阳的上一场,也才结束不久。月升瞄了一眼她刚来的方向,发现那里是洗手间。
这个姑娘脸色白得要命,嘴唇都紫了,月升忙问:“Are you ok?(你还好吗?)”
日本选手闭着眼微微点了点头。游泳运动员身体肌肉比例大,就算看着只是匀称的身材,实际体重也很大。月升扶着这个站不住的姑娘也有点吃力,她刚才仔细地上下扫了一眼这个选手,发现这姑娘一只手按着小腹,脚上应该是刚才脱脚蹼的时候划了一下,一道小口子无声地冒着血。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需要格外在意的地方。她应该是比赛撞上生理期,然后脱力了。
月升把她的一只手臂环过自己的肩背,心里飞快地过了一遍日本队的休息区在哪里,打算送她去躺一下。
月升刚要走,林初阳的声音就从身后不远处传了过来:“我来,我来。”
和月升判断的一样,林初阳今天不太舒服,一结束比赛就先跑去洗手间干呕了一阵,他草草洗了把脸,刚要出门就看见月升往他这儿来了,高兴得不行,就再退回门口兴冲冲地等着,想给她个惊喜。
谁知道半路杀出个林妹妹,眼看他大哥闷声不响地扶上人,转个头就要走了。
于是,他也顾不上晕,摇摇晃晃地赶紧追了上来。
“你别……”月升怕他看见血,赶紧回头试图制止这个即将扑街的人,“你别动!”
林初阳像没听见一样,三两步就凑到她们跟前,稳稳地矮下身子,什么事也没有一样把日本姑娘给背上了:“你要对我有信心。”
那几年煤还真没白挖,自己血槽都空了一半,五十米冲个刺大气儿也不带喘的。
他已经……不晕血了?月升只怔了一下,接着低声告诉这个日本姑娘要送她回去。
日本选手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月升对林初阳眨了眨眼,两人一起慢慢往休息区那儿龟速移动。
“我自己可以,你不好好歇着,跑过来干吗?”
“我……”林初阳无声地喘出一口气,学起了月升,一本正经道,“乐于助人。”
月升瞄了他一眼,用的是肯定语气:“你今天不舒服。”
“哎,没事儿,没事儿,小毛病,你别操心。”
她看见林初阳默不作声地停了停,似乎真的不舒服,不由得问道:“你真的……”
“你对我笑一下吧。”林初阳忽然侧过那张发白的脸,用黑漆漆的眼睛望向她,“明天你在终点那儿笑一下,我就能拿块奖牌。”
没等月升反应过来,他已经娴熟无比地岔开话题,面不改色地跑起了火车:“大哥大哥,你别板着脸啊!我说话算数的!到时候你就笑一下嘛,就当是为了……为了祖国。”
月升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他看得心里一颤,当即老老实实地住了嘴。
“回去好好休息。”
“哎……好嘞。”
一路把那位日本选手送到了休息区,林初阳才终于腾出空来容自己虚弱一会儿。他拐出人家的地方,腿一软就要往走廊地上坐,被月升默默扯了一把,才勉强又站住了。
“你怎么回事?”
林初阳大概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舌头都有点不太听使唤,本来还想说个笑话逗她一下,努力半天未果,这才不情不愿地顺着毛老实下来:“没事没事,就……有点晕。”
月升闻言没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林初阳小心翼翼往那儿瞅了一眼,果不其然,她很不高兴地板着张苦大仇深的脸,好像自己欠了她八百块钱。
还足足欠了两年没还。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正琢磨着该怎么把这事儿混过去,月升就开口了:“先送你回去,中国队休息室应该也在附近。”
“前边那个十字走廊,左拐走到底,倒数第二……”没等他说完,他们面前那条走廊中间就杀出两位过路好汉,一个眉眼锐利,一个壮硕稳重。两人都穿着中国队的外套,本来只是经过这里,结果往这儿一瞟,正看见浑身筋骨都软了的林初阳被一个表情不善的姑娘紧紧抓着胳膊,怎么看怎么像是被劫持了。这两人不由得一个急刹,壮硕的那个紧接着发出一声尖细的惊呼:“阳哥——”
月升耳膜一痛,有些惊讶地看向了那位壮硕的……姑娘。
然而她的表情变化本来就小,神情又严肃,这么冷不防往那儿一瞅,倒有点儿凶神恶煞的意思,直接带过去两道杀气,把那道魔音一路堵灭了。
“你哪儿去了阳哥?一出门儿你就没影了,把又又吓得够呛。”说话的这人眉眼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利落得有点儿凶,狭长的眼睛钩出那么些生人勿近的高冷,只是一开口就是地道的沈阳口音,让人根本怕不起来,反而有种怪异的亲切。
林初阳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乐于助人,去做了个好人好事。”
“那这位——”
月升的目光一收,若有所思地落在林初阳身上:“好人好事。”
林初阳:“……”
这两位好汉于是“哦”了一声,赶紧上前搭手帮忙。男生一矮身,那女生就把林初阳稳稳一搀,他们很熟练地一背一扶,这才在月升的目送下,拐进走廊离开了。
月升站在原地往那儿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往回走。她掏出手机看了看陈卓给她发的那些信息,目光轻轻停在了最后一条上。
“是不是找不到路了?发个定位,我去找你。”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停了一瞬,刚要按下去,刚才那三人才消失的走廊里,又风风火火地响起了一声轰炸耳膜的“大——哥——”。
月升的手指一抖,还是凭常年在线的理智,才把手机握住了没让它掉下去。她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看见刚才那个“又又”折返回来,着急忙慌地凑到她跟前。
“阳哥说让我送送大……”说到一半,又又有点心虚地看向了别的地方,似乎在犹豫该怎么称呼她。
刚才是怕她走远了听不见,情急之下学着林初阳喊了一声,现在到了人家眼前,总不能再这么套近乎,又又颇苦恼地看了她一眼,大概对平白无故又让人认了个小弟的事情十分过意不去,干脆把嘴闭上了。
“我叫熊月升。”
“哦,月升,哎?你真是他哥呀?”又又听见这个怎么看怎么互相呼应的名字,似乎十分惊讶,目光直接粘她身上下不来了。
“怎么了?”
月升不动声色地一回望,看得又又磕巴了一下:“没,没什么,大成子说……没事没事,月升你真的好好看啊,我们走吧?”
见她一句话里有好几个意味不明的主题,乱得接都接不上,颇得林初阳的真传。月升不禁将神色放柔和了点儿,边和她并肩往外走,边把声音放轻了些:“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请问你是?”
“哦,我叫程双,别听大成子乱讲,我可不叫……”程双顿了一下,颇生硬地把话题扯开了,“月升你在附近上学吗?”
“对。”
她们穿过长廊,一路朝大厅走过去。
“唉,以前就老听阳哥念叨,说什么回家总碰不到他哥,我们都跟着上火,这回还真是巧啊,用他的话说,真叫……什么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程双的语气十分真诚,大概是不敢看她的眼睛,于是目光一路都索性对着前头斜上方的灯管。
她对着一排灯管真情实意地感叹了好一阵,悄悄想到,就是没想到……原来这位大哥是这样的。
而不远处的另一条走廊里,季成天轻飘飘地对背上的林初阳问了句:“阳哥,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林初阳“啧”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道:“怎么说话呢,晦气。”
“哎哎哎,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那大哥什么来头?”
见林初阳只是垂着头不说话,季成天又道:“都是一个游泳池里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快麻利儿交代了,不然老头那儿回头兜不住,我可保不了你啊。”
季成天稳当当地背着这位开始装聋作哑的战友,装模作样地“唉”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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