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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市还跟记忆中一样,朴实风格的热情。既没有太热闹,也不显得冷清,恰到好处的闲适的生活节奏,使得走在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带着令人安心的愉悦面容。
林沛然从小在这里长大,生命至今的二十多年,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在C市度过,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带着回忆的味道。
他回家看了爸妈,突然造访的惊喜让林妈妈激动抱着林沛然直抖。
“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妈好提前做点准备……想吃点儿什么?呆多久?你爸还没下班,晚上回来看见你肯定高兴死了。”
林妈手忙脚乱地将他拥进门,要帮他拿东西,边拿还边说:“回来就回来,带这么多东西干嘛,你自己在国外,前段时间不还手头紧?我有你爸养着呢,啥都不缺……”
林沛然笑着把门带上,放下大包小包的伴手礼,“都是些小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你不老说咱家抽油烟机老了,又脏又不好清理?喏,我专门问了国外的朋友,她们说这个清洁剂特别好用,给你带回来两瓶试试,管用再买……还有爸的染发剂,他老图便宜,都在家让你给他染,那些乱七八糟的牌子不知道放些什么添加剂,听说有的用多了还致癌……还有给乘海带的模型玩具、吃吃喝喝的,我跟他这么大时候,最喜欢搞这些……”
林妈和蔼看着他,摸了摸他的脸,“瘦了。”
“……”林沛然动作顿了顿。
他很快又接着把带来的东西往外掏:“……外婆年纪大了,只有假牙,腿脚也不方便,现在什么地方都去不了了……我还能在外面跑,就是没法带着她一起,就给她带了点国外的土特产,还有几本拍的很好的图集……”
“行啊你,出去两年知道讨好你妈了?”林妈帮着他把堆了满桌的东西收拾好,拉他在沙发坐下,“你倒是会哄人,知道哄好你妈最好的办法就是哄好你外婆。”
林沛然傻兮兮跟着笑了笑。
外婆已经九十多岁了,身体健朗,就是自外公过世以后,越来越严重的老年痴呆让她记不住事儿。
林沛然跟林妈唠了会儿家常,就去主卧室看了外婆。老人家还是很乖的样子,一双浑浊的眼珠望着林沛然,脸上和蔼,但是久久喊不出他的名字。
林沛然走过去,轻声跟她说“外婆我回来了”,老人只看着他笑。
林妈不好意思说:“有段时间没见你,一时想不起来,习惯就好。她就认我跟你爸,有时候连我都不认识,有时候还冲着小海喊‘然然’……”
林沛然理解点头,将自己带回来的糕点哄着给她吃。“妈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哎。”
林沛然之所以会害怕自己忘事,也有两位老人的原因。
外公去世好多年了,最后也是谁都记不得,那时林沛然还不懂事,只觉得最后一年的外公,看上去就像一个容貌过分熟悉的陌生人。
可现在,他开始慢慢懂得,有的时候,人其实并不情愿去变成一个自己不想要的样子。只是他们孱弱的生命并不足以违抗这种趋势,哪怕再不情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老去、走向死亡。
无法违抗生命的必然的时候,是很可悲的,因为其实他们自己也会很难过。
这种明知自己在变化、却无能为力的难过,远胜死亡和遗忘本身所带来的。
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忘却,而忘却来临的时候,连自己都意识不到,更无从防备。身边的人越来越陌生,于是陷入恐慌……变成不知所措的孩子。这样残忍的折磨,林沛然发自内心的畏怯和恐惧。
“诶,我央央你,”外婆唤道,“来给我挠挠痒,背上这儿……”
林沛然顺从摸索着位置,引得老人家一阵舒心。
这样的抓挠没有休止符,因为每过几分钟,老人就会忘记林沛然是什么时候开始给她抓痒的,然后无限将这种服务延长下去。如果没有人主动结束,它可以持续数个小时。
不过林沛然什么也没说,一边跟老人闲扯从前的事,一边机械重复着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忽然对他说:“然然,你对我好,我心里知道。”
林沛然一愣,欣喜着温声问:“外婆,你认得我啦?”
老人家看了他一会儿,傻傻笑了:“瞧你说的,你我还会不认得?你是……是……那个谁来着?”
林沛然于是也笑了。
对这样的人,需要更多的耐心和宽容。
“我是然然,林沛然。”
“瞎说,然然还在上学呢,哪有你这么大个儿……”
……
那天晚上,林沛然吃了晚饭就离开了,没敢在家里留宿。
一方面是因为他长大的房间早就便宜了林乘海那个小鬼,家里已经没有客房;一方面是他不愿自己晨起颅压不稳和吃药的样子被爸妈看见。
林爸林妈给他和弟弟起名“沛然”、“乘海”,是出自李白那句“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沛然乘天游,独往失所在”,如今倒是一语成谶。
“沛然”的他将独去独往,连家人也不会清楚他的去向了。
他打开了自己的笔记,从去年十月开始,一天一天翻过去,看他自己记下的那些文字。
为了让记忆不那么容易消失,他将不断重复这个过程,直到不想忘、不愿忘的,都如录像般刻进脑子里。
郑文轩突然变得很忙,真的很忙。
林沛然无论如何都约不到他,更是迟迟定不下去见他的时间,他已经察觉到,郑文轩在躲着他。
是因为现实有女朋友?还是怕他见面就会提复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林沛然不知道。
他问了郑文轩的好朋友陶哥,陶哥说郑文轩始终光棍一个,现在没有跟谁在一起。倒是郑文轩单位的组长是个熟人,同系的贝佳,大学时两个月就被郑文轩甩了的那个白富美,两个人还挺熟稔的。
林沛然知道贝佳。
大二那年,郑文轩答应林沛然,在他们任何一方找到新的情缘之前,维持现状,不分手。可是第二天,郑文轩就牵着贝佳的手,当着众多亲友的面宣布:“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贝佳,我们在一起了。”
大家热闹吆喝着起哄,恭喜,喝彩,全是对他们两人的美好祝福。林沛然却刹那间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尴尬,狼狈不堪。
——他被甩了。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
郑文轩有了新的情缘,所以他们的关系自动结束了。
郑文轩事后也大方跟他承认,找这个女孩就是为了让他死心,他和女孩说好了,两个月之后就会分手。
郑文轩没有骗他。两个月后,他就和新交的女朋友分手了。他真的是为了甩了他,所以专门去谈了一个不走心的女朋友。
林沛然不愿再多想那件事,它就像是一道久久无法愈合的鲜血淋漓的创口,任何时候触碰到它,都会疼得彻心透骨。
他不想逼郑文轩逼得太紧,弄得好像是自己求着他回头看他一眼似的;但他会无法控制的烦躁、焦灼,觉得回国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压抑得太久了,一直在阳光下笑脸迎人,很累。
要所有人都看到他乐观、坚强、向上……很累。
他内心渴求发泄一场。
林沛然拨通了白玉的电话。
“出来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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