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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章：曲水流觞
皇帝大婚后一日, 柳绯烟在虞京西城门目送侯府离京。
不久前，柳家四个男人坐着囚车过了这扇门, 如今，他们又从这扇门骑着战马赶回雍州。
不管是对胡人的愤恨，还是对祝云宸的不屑，抑或对时局的嘲弄，一切都留在了城门下，最终烟消云散, 只剩一腔赤诚，他们又要回到耻辱之地，保家卫国了。
虞京百姓站在街边目送着车马离去, 那天他们曾在这里为侯府说过话，将周山拉下马, 鼓起勇气和烨王对着干。
如今，被他们“保护”过的侯府又要去塞外保护他们了。
这一次, 王颖楠也跟着柳长松一起离开了她扎根四十多年，度过大半生的虞京城。
柳绯雨嫁入深宫, 柳绯烟留在沈家，她并非不想也在虞京, 帮衬帮衬两个女儿。
可她们却好像不需要自己帮衬了。
大女儿已经能帮着世子撑起国公府，能求左相开口，能在虞京城门下将侯府保住。
她一如既往地优秀，一旦下了决心便从一而终。自己素来帮不了她什么。
她以为柔弱娇贵的二女儿，主动说要去做皇后, 要辅佐幼帝成为仁君圣后。她说自己不怕深宫人心叵测，只想为家里，为姐姐，为大盛做点什么。
她的两个女儿就这样都长大了，不再需要她了。
倒是她的丈夫，直到这次回京，她才发现，柳长松老了，他受了伤，一条腿或需要很久才能完全恢复，也或许再也不会恢复，但不论如何，他依然向着边关而去。
他已经打不过自己的儿子们了，如果不是三个孩子不敢还手，他恐怕还要丢了老脸。老态早已在无形中暴露，自己的丈夫已经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了。
犹豫再三，王颖楠决定跟着丈夫去塞外。
虽然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既不适应塞外风土，也不能做些什么，但至少她可以去陪陪自己的丈夫，为自己的三个儿子做一顿热饭。
三月初三，上巳节，侯府离开的当天，威国公爱女杜雪琼生辰，选在州西流杯亭。杜雪琼以友人名义请了闭门数日的柳绯烟。
沈鹤白作为夫君作陪，因丧期，他并不出席宴会，一到就去了亭后暖阁，只露了一面。
上巳节有曲水流觞只俗，柳绯烟记忆中还有妹妹当时炫耀过的“沈家四公子曲水流觞”，只是沈鹤白不在，沈家四个兄弟已经少了一人，她也在丁忧期，这曲水流觞终究只能存在于上一世了。
她特意和杜雪琼挽着手逛了一会，在众人面前露了脸。
杜雪琼见了她也很欣喜，虽不敢问雁门关发生了什么，到底还是握着她的手红了眼眶，哽咽着道：“先前同姐姐说过，有机会要去塞外看我家大姐和烟姐姐，谁知还没去就出了事，还好姐姐安然无恙。”
柳绯烟看着面前长相清冷的姑娘，拍了拍她的手背，轻轻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不哭。”
杜雪琼是个好姑娘，威国公与他们搭上线，有很大功劳是杜雪琼的，是她一口断定世子和世子夫人值得信赖，不论是品行还是智计，都值得她爹高看一筹。
柳绯烟跟着杜雪琼待了片刻，达到了目的，就也去了暖阁。
暖阁里几乎无人，她忍不住小声问沈鹤白：“你知道曲水流觞吗？”
“知道，我三年前和大哥二哥玩过，鹤岚也跟了几句。”沈鹤白挑眉微笑，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掩着口低低傻笑。
柳绯烟心领神会，明白了他们兄弟想必不是柳绯雨形容的那般“翩翩君子，文思泉涌”，脑中浮现出了沈鹤白随口胡诌的模样，有些想笑，又好奇道：“你和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我大哥说，山永垂雾，森森连岭。”那是西州春日之景，山峦云雾，清远宁静。柳绯烟点头表示这果然是沈鹤吟的风格，沈鹤白颔首，那一向是他大哥的做派，古板无趣却无可挑剔。
他们都回避了这个话题，很快转到了沈鹤游身上。
“我二哥说，春咏垂柳，漫漫连翘。”沈鹤白说这句的时候脸上又挂上了笑意，但很快就收了回去，似乎是有些羞赧。
垂柳连翘都是初春之景，柳绯烟不是很懂沈鹤白在笑什么，拽了拽他的袖子，不满地要他说清楚。
沈鹤白脸上浮出犹豫之色，想要转移话题，又说起了沈鹤岚的诗，然而那年沈鹤岚才十二，又从小贪玩，哪能说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他说的是：“爹用锤子，我连忙逃。”
“哈哈哈哈哈哈！”柳绯烟实在忍不住自己的笑意，眼角溢出泪来，沈鹤白侧头看着那张笑脸，心下觉得畅快，也跟着傻笑起来。
然而，柳绯烟丝毫没有忘记自己本来的问题：“所以你二哥的诗到底哪里比鹤岚的还能逗你笑了。”
“……”见抵赖不过，沈鹤白终于开口说出了真相：“垂柳和连翘，不光是春日景致，也是虞京城秦楼楚馆里的两位红人。”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柳绯烟斜睨了一眼，见他神色躲闪，戏弄起他来：“你又是如何知道的？难不成你也跟着你哥去过？”
“不敢不敢，真的没有！”沈鹤白这回急了，否认后露出了讨好的笑，轻轻摇柳绯烟的胳膊：“烟烟，你就不问问我说了什么？”
柳绯烟猜他的确没去，只是觉得那副紧张模样有趣，此刻顺着他的话问：“那么你说了什么？”
她以为沈鹤白这个看起来端庄沉稳，实际上调皮捣蛋的童年性子，嘴里一定吐不出象牙来，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风涌九皋，烽火连城。”他淡然吐出了八个字。
柳绯烟愣在了暖阁中，暖阁四下并不透风，然而那八个字仿佛带着阵阵雁门关的朔风，吹进她胸腔，将她带回上元节的雁门关前。
如果说，沈鹤吟志存高远，胸襟开阔，远山之诗中是同辈中无人能及的浩大格局。
那么沈鹤白的报国之志，碧血丹心，想来也是同辈中少有的炽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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