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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舍门紧闭,阳光透窗而入。
范翕手中的剑直指玉纤阿, 他眼中, 是凛冽又阴狠的杀气。
然玉纤阿自然不是寻常女子。
被人拿剑指着, 玉纤阿面上也丝毫没有胆怯之情。或者说她笃定,范翕不会在这时杀她。玉纤阿荷衣蕙带, 目光幽若地望着范翕苍白的面色。他风神秀彻, 姿貌甚美。他的一眉一眼往日让她有多情动, 今日就有多让她无言。
玉纤阿让自己狠下心。
对范翕这样的人, 她永不能退。他之得寸进尺,逼着她若爱他, 就必须要将事情扭到极致。
玉纤阿迎着脖颈间抵着的寒剑, 向前走了一步。范翕目中光微微跳跃, 他并不后退,只握剑的手稍微颤抖了一下。玉纤阿向前一步, 细长的颈就完全贴着他的剑锋了。
范翕冷声:“你来这里, 是求我杀你?还是你又有何目的?”
玉纤阿温声:“我要带走姜女。恐这几日, 她已被你折磨得不成人样。无论你如何反对, 我都要带走她。”
范翕盯着她。
半晌后他喃声:“你是这样良善的人么?你连她都救, 却、却……却不救我。不带我走。你昔日说过对我不离不弃,说过无论何时你都不会丢下我不管。玉纤阿,你可曾记得你说过的话?你就是这样对我么?”
他眼中水光潋滟,说话间, 眼眶慢慢发红。他看着这般脆弱, 只眼眶发红, 就让人跟着他一道难过,忍不住想替他落泪。
玉纤阿垂下眼,低声:“是你先负了我的。”
范翕怒:“我如何负你了?我一直想留下你!是你不要我,是你千百般使手段要离开我!”
玉纤阿:“你欲娶于女郎,让我无名无分地跟着你。让我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透明人,让我的存在被藏在你的千秋伟业、你和妻子琴瑟和谐的美言之下。”
范翕暴怒:“我说过这只是权宜!不是你说不要做妾么?我不是听你的话,不让你为妾了么?反正我又不可能爱她,你是知道我绝不可能爱上仇人之女的!我一定不会让她一直是我的妻子,待我解决了她,我就会迎娶你。我不纳你为妾,不给你任何身份,不正是为了日后能够娶你,让你之前没有任何污名么?待我娶你时,你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
玉纤阿望着他苍白面容,微微一笑。
范翕被她那微微的笑意刺激得更怒,手中剑都拿不稳:“你又笑什么?!”
玉纤阿声音婉婉:“范飞卿,你不要与我开这种玩笑了,与我玩这种游戏了。什么不纳我为妾、不给我名分是为了日后风光娶我。范飞卿,男人的这种话,是不可信的。”
“你的敌人是齐卫这样的大国,你何时才能报完你的仇,谁也不知道。我若现在跟了你,我自己有没有风光嫁人那一日我不知道,但在这之前,我要先看着你风光娶别人。你洞房花烛时,我被你关在暗牢中无天日。你与你的妻子祭祀天地、向世人宣言你们才是光明正大的夫妻时,我连看都不可能看到。”
“你还要关着我,怕我逃跑,要拿链条锁着我。你还要我为你生儿育女。也许我生子惨痛之时,你连陪同都做不到。可是我自己连名分都没有,我的孩子会得到什么?你会从我身边抱走他,甚至会将他记在别的女人的名下。你要我忍耐,要我体谅,要我眼睁睁看着本属于我的全都失去。”
“要我一直等你!”
“要我长长久久地为你忍耐!”
范翕忍无可忍地打断:“但是我爱你!我不会让你落到那一步的!”
他好似有点明白她在怒什么,他扔了手中剑,目中光微微亮起。他好似想到了法子,他走上前搂住她的肩,语气微微振奋:“你是不是怕我之后什么都不给你,是不是怕我们的眉眉没有名分,得不到我的承认?你原来怕这个啊。”
他语气微急促:“你要是怕这个,我可以写保证书!你知道我不食言这个的!在吴宫时我本想杀你,也因为那保证书而没有下手。我在这方面不曾骗你!若你、若你连这个也不信……那我之后再不碰你了可好?我再不碰你了,你就不会怀孕了,你就不必担心我们的孩子受委屈了。”
他有些高兴,又重新甜蜜地唤她“玉儿”:“玉儿,这样你就不要嫁姜湛了,就跟我走吧。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会对你好的。”
他说着就要来抱她。
玉纤阿向后退步,身子轻轻一侧,让他的搂抱空了。范翕张开的手臂没有抱到人,他手臂僵硬,缓缓垂目向后退的女郎看来。他眼神瞬间沉下去,变得阴鸷扭曲,冰川下刀锋震震。
玉纤阿目光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他已经不正常了。
他竟觉得他这样保证,她就会回来。
玉纤阿柔声:“范飞卿,放过我吧。不要这样对我。男人的甜言蜜语,或许可以让旁的女子安安静静地等下去。但是你知道我从不信这个。我不信你的爱能战胜你的不得已,我不信你现在都要囚我,都不肯后退,日后就会待我好。我不知道你理解的待我好是什么样的,但我理解的待我好,绝不是你现在这样。”
范翕冷冷看着她。
她不满足他,他就懒得再柔情蜜意了。本性暴露,范翕盯她一瞬,阴测测道:“这都是你的错。”
玉纤阿睫毛轻轻一扬。
范翕阴沉沉道:“都是你的错。昨日在王宫大殿中,你本可以说破我与你的关系,让我不得不放弃于幸兰,让我就此和你绑在一起。但是你宁可说是姜湛也不说是我。你明明有成为我正妻的机会,明明有毁掉我的计划、让我迎娶你的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你自己放弃了,现在又来怪我,将错推到我头上。”
玉纤阿静静望着他。
她并不生气他这么说。
她在不断的判断中,知道范翕已经被一步步逼得不正常了。他是生了病,思想扭曲了,才说出这样的话,才有这样的想法。这不是他的错,报仇和爱情对他都重要,只是报仇更重要些。
她不怪他这样想。
但她不会纵容他一直这样想。
玉纤阿淡漠而柔声:“范翕,这不是我的错。你是要走捷径报仇,还是要放弃那捷径选择我,我永不会替你做决定的。我说过很多次,那些都是你的事。你自己解决了,不要让我来替你做决定,来替你解决。我永不会为你做出选择的。”
她微笑:“若是昨日我说破一切,逼你只能选我。你一时失去了其他的,又因丢不下我,而只能娶我。你会一辈子记着这件事,会一直在心里怪我。怪我多事,怪我毁了你的大业。你初时因与我情谊深而不会说出来,这根刺却一直在,时日久了,你迟早会说出来,会恨我毁了你。”
“我不会替你做决定,让你日后来恨我。要走什么路是你的选择,你休想推到我身上,让我替你背负责任。”
范翕眼眸赤红,在她的伶牙俐齿之下,他始终说不过她。然他怒极:“好好好!全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担当,是我推卸责任。但难道你以为,现在我就不恨你了么?你要嫁姜湛!你嫁姜湛,我恨你一辈子!我永不原谅你!”
玉纤阿微扬目,目中似还带着几分诧异。
她以一种无辜又天真的口吻说:“你为什么恨我,为什么永不原谅我?我虽然嫁了他人,但我心里是有你的,是爱你的呀。这不是和你欲娶于女郎、心中却爱我是一样的道理么?推己及人,你可以理解自己爱我,怎么不能理解我也是爱你的呢?虽然我嫁他人,但我的心属于你啊。”
范翕大怒:“你!”
腥甜向上涌,他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吐出血来。他知道一旦吐血就覆水难收,他就要撑不住……范翕向后摇晃着退了两步,手扶住旁边的墙壁撑住自己的身体。
他一阵头晕,眼前也被玉纤阿的无辜气得一阵发黑。他强忍了许久喉间的腥意,待好受了些,才抬头重新看她。
他声音近乎哽咽:“你说出这样的话,来诛我心。你明知道我受不了这个。”
玉纤阿静了片刻,才缓缓道:“然而你为什么要受不了,为什么要生气?范飞卿,我对你有情,你不可能完全没感觉到吧?”
范翕红着眼看她,却不语。
他自然知道玉纤阿是对自己有情的。但是她太狠了、她太狠了!
玉纤阿道:“你不觉得我嫁给公子湛,其实对你也有好处么?我心中是向着你的,我也可与你一样,走一条捷径来帮你啊。你不是要弄倒整个卫天下么?公子湛虽只是卫天子的幺子,但是这身份对接触卫国朝政来说,已经很不错了。我在他身边,帮着你弄倒这个天下。你不高兴么?”
范翕气笑:“我不稀罕!我不稀罕你用这种方式!”
玉纤阿便淡淡“哦”了一声,转过身背对他:“那便没法子了。我已经决定走这条路了。”
她才转过身,范翕便从后压来。他从后箍住她,冰凉的手捏在她咽喉处。玉纤阿的性命立时被他的手捏在掌心,郎君的几绺青丝,松散拂在女郎的颈上肩头处。玉纤阿感觉到他手掐着自己的咽喉,她面色有些白,却没有说话。
范翕出神一般,脑中想起了很多事。
他耳边听到了笑声,想到了幼年在丹凤台时,日日与虞夫人上山采药,累了后又听母亲讲故事,做坏事了就被母亲板着脸教训,再不听话就要挨打;
他耳边听到了读书声,想到了晦暗的宫殿深处,他瑟缩着沉着脸躲在角落里,大兄不辞辛劳地一个宫殿一个宫殿地找过来,和泉安一起将他拉出去,说让他从此跟着大兄就好了,没人再欺负他了;
他想到周天子的淡漠,想到父王从来看都不看他一眼,想到父王唯一一次认真和他说话,是问虞夫人为什么还没死;
他眼前看到了桃花重重叠叠,听到了女郎的笑声,看到了绽放的烟火。他看到了玉纤阿在黑暗中回头看他,看到了她掀开覆着身的幕离,温柔而眷恋地看着他;
他最后看到了丹凤台那场烧毁一切的大火,看到了梦中玉纤阿踩着雪背身,一步步远离他……
他就好像被丢入了无底深渊,一点点,他不停地向下掉,不停地掉。他看不到渊底在哪里,他见不到有人来救他。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他眼前只有团团黑雾。
范翕以亲昵的后拥姿势搂抱着玉纤阿,他低头,脸与她相挨,然他的手却掐着她的咽喉。他好似看不到她在挣扎,看不到她的脸色一点点发青,听不到她急促的“你醒醒”的声音……范翕喃喃自语:“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你陪我下地狱,好不好?”
他太累了,他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舍不得。可是玉纤阿逼到这一步,他干脆想就这样结束吧。他不能放她走,就让她死在自己怀里。是卫天子害死的她,是姜湛害死的她,是于幸兰害死的她。他会替她报仇的……他会陪她一起死。
“砰——”一个大力从外撞入,有人从外听到了玉纤阿的呼救声,破开了这个逼仄的空间闯入。
成容风闯入室内,第一眼就看到范翕将玉纤阿抱在怀里、要掐死玉纤阿的一幕。
成容风目色一凛,当即掌风挥去。他做好准备与范翕拼杀、救出玉纤阿,然范翕完全没有躲避,被他一掌拍中。范翕被迫松开了玉纤阿,他唇角渗出血,趔趄着向后退,跌坐在了地上。
长发披散,衣袍宽大。
范翕奄奄一息地跪坐在地。
成容风本要再补一掌,看到范翕这样,也犹豫一下。同时玉纤阿咳嗽着,拉住成容风的手:“兄长,不要!”
玉纤阿扭头,看向坐在地上的范翕。
范翕仰着头,神色有些恍惚地看着他们。
成容风被玉纤阿握住的手臂僵硬,他有些不敢置信玉纤阿会在情急之下喊他“兄长”。他僵硬着扭头,目光有些激动地看向玉纤阿。却见玉纤阿眸中泛泪,有些伤心地看着那坐在地上的范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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