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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的早上, 波士顿的天空晴朗, 风很大, 没有云彩。
薛易坐起来的时候,那感觉就像闷了一口烈酒, 从喉咙到腰腹, 每一寸皮肤下都有尖锐的刀子在左右牵拉, 四肢更是酸软无力。他捏捏眉心, 压住眩晕, 拉开抽屉找了个充电器, 怀揣着某种希冀先给手机充上了电。
果然, 到了中午,陆皓亭发了条新动态。
一张很普通的照片。
是他和宸宸站在一家西餐厅门口拍的, 餐厅名‘er’刻在石块上, 看起来并不豪华,但有种古老神秘的感觉, 陆子宸两只小手伸出来,朝镜头比了个爱心。陆皓亭则穿着长款黑色风衣, 里头一件红色格子卫衣, 笑容干净耀眼。
一整夜糟糕的心情就这么被抚平了。
薛易摁灭手机,仰躺在床上, 闭上眼就会浮现陆皓亭拿起餐刀, 漂亮纤白的手一点一点切开牛排的样子,吃到餐后甜食喜悦的表情,以及锡勺撞到瓷杯清脆的声响。
不过, 谁给他们俩拍的照啊?
……肯定是服务员,或者经过的路人。
到了中午,水分被一点一点地耗尽,吸进去的空气仿佛磨出了刃,割着气管往下滑。薛易起身去卫生间,捧了点生水润润喉。
客厅里的薛靖才气还没消干净,点着根烟,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听见里头有水声,赶忙跑到门口。只听里头窸窣了一阵,似乎是趿着拖鞋从卫生间出来,重新躺回床上的声音。
他拍了下门,走进来。
原本是要发点脾气的,可床上的小孩儿一惊,抬眼看他,黑色的睫毛轻轻颤动,模样说不出的委屈和可怜,让人实在不忍心来责备。
薛靖才掐了烟,挤出个笑:“还睡呢,穿上衣服,跟叔叔去吃个面吧。”
他把眼睛闭上了,说:“不去。”
“嘿,小兔崽子,快走快走,要不吃啥你定,小鹅肝也行,你叔叔也没请人吃过几顿饭,这个面子得给吧,嗯?”
他过来,想把薛易直接揪起来,可小孩儿就是别劲儿了,手拉住床头,死也不放手。
“都谁教的你这些,跟他妈谁学的流氓样!”薛靖才着起急来连自己都骂,盛怒之下一只手掠过他的额头,貌似火大地推了他一把。
妈的,还是烫的。
“祖宗我错了行不行,我不该凶你!都忘了你什么毛病了,从小生气了就不理人,打骂也没个屁用,叔叔错了错了,你先喝碗粥,然后把药吃了。嗯?”
薛易缓了半天才恢复血压,徐徐道:“那叔叔帮我个忙。”
“我帮不上!我特么又不是总统,你能耐你找他去啊!”
薛易:“……给他张床就行。”
“那重要嫌疑犯就得拷着,躺床上也得拷着,还不如坐着舒服。我就多余告诉你这事,我真是有病!”
“……”
波士顿的夜空,难得响了几声烟火。
薛易勉强冲了个澡,手软脚软地扶着墙壁出来,路过门口时,依稀听见门外薛靖才踱步的声音。
突然想起来自己还在冷战求帮助,也就没急着出去,窝进床里继续玩手机。
薛易结合着自己的身体素质估摸了一下,决定要是今天夜里他还不同意,那他就出去吃饭。
烧还没退,但身体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高热的状态,也没觉得多累多难受,连肚子饿的感觉都没了,玩了会儿手机又开始困,拉上被子准备闷头睡一觉,模模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门突然被轻轻推开了。
“小易?”
薛靖才以为他睡了,把脚步声压到最低,来床前弯下腰,扶起他上半身,撬开他的牙灌了碗水进去。
那水很难喝,应该往里扮了药沫和糖,薛易下意识地就往外吐,药水在喉咙底滚了两圈,便剧烈地呛咳起来。
“小易。”薛靖才赶紧放下碗。
不知道是不是水呛进肺里了,这一咳咳的声泪俱下,薛易手掐住喉咙,身子僵硬地弓起来,眼睛睁不开,肩膀抖的像片枯叶。
薛靖才大喊了一声,一把将人抱起,让他趴在自己腿上使劲揉压后背。
“小易,薛易!你说话,你怎么了?”
又咳了一会儿,直咳的满口腥甜,趴着的姿势让他喘不过气,头开始眩晕。他挣扎了几下,人突然就没力气了,手脚垂下来,胸膛贴在他腿上,身子沉的发软。
薛靖才吓得撕裂了调:“薛易……你醒醒!”
“咳……我、没事。”薛易牙缝里吐出来些水,滴落在地板上,随即又没了声音。
薛靖才把他抱紧了,狠狠骂了声。
他不明白,明明是秦朗那个混小子犯事儿,在看守所蹲着都不见得比自己侄子惨。他错着牙,给手下打了个电话,叫私人医生赶快来家里。
他把薛易抱回床上躺好,默了一会儿,又拨出一个号码,吩咐手下想办法照看秦朗,至少在拿出证据前不许亏待了他。
“听见了没有,叔叔答应你了,醒醒啊小易!”
“……”
薛靖才没辙了,一边尝试喂给薛易吃的,一边焦灼地等人来,十分钟后门铃响起,医生拎着药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烧了多长时间?”
“两天了。”
“什么东西都没有吃?”
“没有。刚刚还呛了水,咳的特别厉害。”
昏昏沉沉中,有人翻开了薛易紧闭的眼皮,紧接着,手臂被人拉了过去,涂上冰凉的碘酒。
“你摁住他,无意识抽搐会影响进针。”
“嗯!”
一双手摁住了他的肩膀和大腿,针挑开皮肤。
尖锐的疼痛甫一传来,身体便像触电一般弹了下,他想逃走,但手脚挣扎之下像极了无助的抽搐。
薛靖才使了不小的力气,才把他摁住,医生固定好针头后,又帮他揉了半天的手背,结果人还是痛苦地皱着眉,没能回到睡眠状态。
“我打一点镇静剂进去吧,他反应太大,不能好好休息。”
“……好。”
消炎药和葡萄糖注入血管,薛易酸软了两天的手臂终于恢复了力气。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昏睡中挣扎着醒过来,手撑了一下床,手背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跑针了。
大夫不在屋里,薛靖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薛易环顾四周,嗓子发不出来太大的声音,只能抬腕敲了敲床板。
……没反应。
薛易只好深吸一口气,右手凑上来,想要把针先拔下来再说。结果就在这时候,薛靖才拎着食袋推开了门,正看见薛易手背猝然喷出的血珠。
薛靖才瞳孔倏地一缩,表情变的愈来愈僵硬。
“……!”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薛易张了张嘴,捏着针头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其实已经听见小叔松口了,再说他也根本没真闹别扭,所以刚刚跑针才会敲击床板引起他们注意,谁知道这人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瞎出现……
薛靖才并不知道这些,
脑子疯狂跳跃着,心想:叛逆少年痛哭,闹绝食,拒绝就医,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关门点煤气罐儿了?
他家这闷葫芦还真是个不怕死的主。
薛靖才越想越害怕,当下也不想和他较劲了,食袋一扔,踉跄地过来抱住薛易。
“小叔?”
他答应了一声,哭腔差点滑了出来,满脑子都是薛易小时候软绵绵的样子,依偎在他怀里腼腆的朝他笑。
“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听薛靖才哀求道:“小易你别这样好不好,以后不管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不,我都听你的,薛家的一切早晚都是你的,往后我都听你的。”
薛易原本还想解释,可突然看到他这样子,怔了下,也伸手抱住了他。
年初一,傍晚,大雨。
薛易盘腿坐在沙发上,吃了几个金黄色的炸虾球,外面天沉的可怕,时不时地闪过几声惊雷。他吃完虾球擦了擦手,捏起手机给薛靖才打了个电话。
还是没人接。
他又打了几次,终于接通了,薛易喂了几声,那边却没人答话,模模糊糊的全是雨声,还有人在大喊着他听不懂的瑞典语言。
“小叔?”
嘟,电话掐断了,薛易正准备再打,一条短信跟了进来:“我在警局,你小兄弟没事,早点睡觉。”
“……”
一天没看见人,接电话也不出声,是出什么事了吗?
又坐了半小时,薛易实在是觉得煎熬,从行李箱拿出件防水羽绒服,帽子扣头上,揣了卡和一点零钱,推门走出了房子。
雨比刚刚小一点了,但风是真的大,城市中心都堪比虹城的海风,薛易的衣服和裤子被风吹的紧紧贴在身上,往前走一步都得控制着力气。
沿着去警局的路走了快四分之一,才碰上一个愿意载人的出租车。
“小兄弟,到哪?”
薛易报了警局的地址,心想,我就在门口看看,绝不下去给叔叔添乱。
十几分钟后,车子停在了警局对面,薛易付给司机双倍的钱,让他在这个车位上停一会儿,自己则隔着玻璃往警局门口望。雨声喧嚣,进进出出的都是陌生人,但人流量的确比往常大很多。
是出事了,薛易想,但是小叔说秦朗没事,那他就肯定没事。
“哥们,是来接人的吗,还要停多久?”司机突然转头,朝他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
“不接人。”薛易收回目光,“咱们这就回去……”
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警局滑了出来,那人帽子压低,迈着长腿走向相反的方向。薛易怔了半秒,赶忙摁住点火的司机,又抽出几张钞票对他道:“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旋即拉开车门,冲进了雨中。
“喂!”
薛易大步跑上来,抓住秦朗的手臂,“你要去哪,你没听见我喊你吗?”
秦朗原本还是用走的,手臂被抓后简直像触发了什么开关,蹬腿就往前跑,薛易骂了一声,拔腿便追,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沿街跑了起来。
“你停下,我有话和你说!”
“离我远点!操……”
路面又湿又滑,秦朗本就没有薛易跑得快,拐弯的时候还滑了一下,距离马上就缩短在两米以内。随着氧气快速地消耗,薛易已经忘了为什么要追他了,秦朗也只知道要跑,两个人的速度都上升到极限,很快引起夜班警察的注意。
连着穿过两个路口,车子纷纷给他们让道。
“嘿,停下!”
一位
警官骑上摩托车,摁响了警笛。
吱哇乱叫的警笛声响起来,薛易突然想,秦朗会不会是偷偷逃出来的?虽然从警局逃出来是不太可能,但如果不是的话,他看见自己为什么要跑,警笛响了之后更是加快了速度……
……不管怎样,这个时候都不该追他的。
薛易卸下点力气,放慢脚步,两个人的距离又一次拉开。那警摩托见薛易跑不动了,当下嗡地一声给油准备朝前追秦朗,薛易脚一软,连滚带爬地摔进一旁的绿植地里,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
摩托猛地急刹,警官身手敏捷地跳车下来,回头冲进草地,紧张地检查薛易的伤势。
“你们为什么要……”
警官话还没说完,只听马路那边一记明亮的车笛声响起,紧接着,刺耳的刹车声差点将耳膜震出血来。
交通事故的瞬间,警官一个激灵,跳起来就往那边冲,一辆笨重的红头卡车歪歪扭扭地拐了一个斜弯,冲破护栏横在马路上,三辆小型轿车相继追尾。
对讲机立刻响了起来。
“秦朗!”
薛易喊的头晕眼花,起身就往马路上跑。已经拉伤了的脚腕拖慢了速度,他远远看见那位警官冲进一堆废墟之中,将一个失去意识的少年扛了出来。
紧接着,那辆红头卡车竟摇晃了两下,拖着残破的车身,愣是重新点了火,一溜烟儿地跑了。
警官根本顾不上去追。
“喂,醒醒,你怎么样!”他把少年放在路边,探了脉搏和呼吸,又检查了一下身上。
全是擦伤。
警官掀开他裤管的时候,谁也没有看到,少年太阳穴那里突然出现一个猩红的小点!
那红点一出现,周围的空气便无声地喧嚣起来,死神在晦暗的地方张开双翼,俯瞰着世人,随时要俯冲下去,无情地带走人类脆弱的生命。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薛易冲了过来,他急的喊他名字,躬身想要扶起昏过去的秦朗,身体不偏不倚,正挡住他的头。
红点在薛易肩上一闪而过,立即消失了。狙击枪放弃了狙击,死神收回羽翼。
“别乱动他,我叫救护车来!”
警官将秦朗交给薛易,拿起对讲机,再一次向马路中间跑去。
雨又下大了,秦朗的后腰有一道口子,随着雨水缓缓流出浅色的血,薛易把羽绒服脱下来,给他挡住雨,焦急地等待救护车赶到。
他的心跳特别快,心想,车再不来真的要疯了。
……
“心跳45,血压82,呼吸正常。”
“快,你也上来!”
薛易被人拉了一把,钻进了救护车,一位护士递给他一条毯子,询问他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他怎么样。”
“别担心,你的朋友没有生命危险。”
薛易嗯了一声,把脸埋进了毯子里,身心俱惫。
秦朗在路上醒了一次,睁眼看见薛易,伸手就推他,让他快跑。薛易想握他的手,却被大力的推开,怒吼着让他快跑,刚止住血的几处伤口又崩开来,被医生们七手八脚地摁回了床上。
“血压异常。”
“他咬人了。”医生翻他的眼皮,皱眉道:“镇定剂!你,去后面坐。”
薛易被拉到了车尾,让出了位置,两个医生立刻凑过去,将银白的针尖推入皮肤,秦朗挣扎了几下,身体慢慢软下来,仰头沉沉喘息。
“是受惊吓过度。”
护士拍拍薛易,见他能听懂英语,于是解释道:“很多车祸病
人都是这样,需要点时间缓过来。你没事吧?”
“没事。”
车子很快到了医院,秦朗的血压一路飙升,已经进了危险区域,薛易跟着车跑进来,被拦在了急诊室外。
“不用担心,病人没有生命危险。”
薛易点点头,站在那儿发了会儿呆,等走廊完全恢复安静后,才拖着不断刺痛的脚腕坐在了椅子上。他掏出手机,抹掉上面的雨水,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是薛靖才打来的电话。
“喂?”
“薛易!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在哪。”
“在医院。”
“医院?!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医院,哪个医院?”
“不是我,我没事。”薛易赶紧解释。
“不是让你在家睡觉吗,乱跑什么跑,你知不知道多危险……算了,你在哪个医院,你坐那儿别动,我过去接你。还有,你那小兄弟放走了,但是你不许去找他,听到了没有!”
薛易缩在椅子里,望了一眼急诊室,奇怪道:“为什么?”
“你问什么为什么,警方在别墅里检查到了第五个人的血样,凶手自首了,他也放出来了,我能骗你吗?咱们这就回去,他是秦家继承人,自然有人来接,有人来接他他就安全了,不用你瞎操心。”
是没骗他,薛易皱皱眉,可联系起刚刚秦朗的反应,就十分的不解了。
凶手自首了,无罪释放,这件事就过去了啊,为什么要躲着自己,还推自己走?
“听见我说话没有,赶紧告诉我哪个医院,我买机票。”
“我也不知道是哪个,等我去问一下。小叔你要买机票了,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去?”薛易换了只手,贴着耳朵问薛靖才。
“你以为我想回去,林碣石死了,也不知道哪个孙子动的手,我他妈还得回去挨你爸骂……”
“……”
“快去问啊,走那么慢干嘛!”
怎么脚步声他都能听见……
薛易拿着手机走出廊道,走来走去也没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找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那人似乎很忙的样子,在柜台里面打印药单,薛易就等他弄完了,才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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