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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以后,齐园果然闭合了起来,不准再令他人打搅。便是曹太妃与宁王府的二公子霍源,也不可擅自入内。
菊苑。
秋日微凉,厅堂内帘帷高卷,一碧如洗的晴空被裂冰纹的朱红窗扇所分割。曹氏跪坐于佛堂前,双手合十捻握数珠,闭目喃喃默读经文。她身旁不远处,插着线香的小铜炉白烟袅袅。
“太妃娘娘,不出您所料,齐园那儿果真下了令,不准旁人擅入。”刘嬷嬷手握一本经文,在旁讨好地说。
闻言,曹氏缓缓睁开一双细长眸子,视线扫过小佛堂里新搬入安置的菩萨像,款声道:“如今,那小丫头应该安然坐在齐园里,自以为高枕无忧了。”
刘嬷嬷问:“那当如何用这丫头?”
曹氏捻着佛珠,慢条斯理道:“我进不去齐园,还不能叫她出来了?我听英嬷嬷那老婢说,这丫头会弹琵琶。你去传本太妃的吩咐,说我想听琵琶了,让她过来给我解个闷儿。”
刘嬷嬷眼睛一亮,道:“是。”
刘嬷嬷去齐园传了令,没多久,便领着忐忑不安的唐笑语来了菊苑。
“见过太妃娘娘。”抱着琵琶的唐笑语,在堂下低身行礼。
“起来吧。”曹氏婉转一笑,以手揉额,淡淡道,“你弹一首你擅长的曲子吧。宁王府寂寥,没点儿声音,怪难受的。纷儿,给她看座。”
唐笑语应了声是,抱着琵琶落座。她调了调音色,将指套正好,轻轻拨弦。她不敢弹难登大雅之堂的曲子,只挑了一支文板的《汉宫月》,柔柔婉婉的,音色透着讨好。
曹氏半开眼帘,打量她的身影。
唐笑语的容貌不算顶尖绝世,但的确是貌美出众,且胜在清新可人,如一块化开在心里的糖。那只拨琵琶的手,青葱玲珑,如瓷偶似的惹人怜爱。这琵琶也弹的确实不错,声如飞花点翠,比宫里的乐坊司都不见逊色,可见是有些功底的。
一曲罢了,唐笑语不安地行礼,偷眼望着曹氏。
曹氏笑笑,慢悠悠道:“曲子弹的倒是不错,难怪王爷欢喜你。只是,你这曲子给你惹了大祸,你知也不知?”
唐笑语吃惊,旋即略有慌乱,道:“太妃娘娘,此曲乃是《汉宫月》,是江州名调。不知这首曲子,有何不妥?”
“你可知这汉宫月,指的是什么?”曹氏问。
“奴婢略有耳闻。”唐笑语忐忑地解释说,“这首曲子,指的是汉时元帝以画像选妃,误将美人昭君和亲塞外之事。昭君入胡后,思乡不已,每逢夜深,便忆及汉宫之月。”
曹氏款款一笑,道:“这首曲子,虽弹的是王昭君,可讽的却是元帝昏庸,竟以画像选妃,更是放任银钱贿赂之事盛行。你只是在我面前弹弹也就罢了,若是日后王府来了别的贵人,你再弹这曲子,便是大祸。”
唐笑语微懵。
她可没想到,一首江州盛行的曲目,会惹来这么多的麻烦事。但在太妃娘娘跟前,她不敢反驳,只得老老实实请罚。
“奴婢知错。”
曹氏闻言,目光一锐,道:“只是一曲《汉宫月》也就罢了。但你凭借一手琵琶,魅惑主上,却是大罪。我听太后娘娘说了,王爷在你身上花了太多心思,甚至不愿娶妻,……这,可是大罪!”
这一句话,言之凿凿,语气锋锐,与之前柔婉的话,大相径庭。
唐笑语瞳眸微微一缩,一时半会,有些说不出话。
魅惑主上……?
大罪……?
很快,她反应了过来。她也非彻底的傻子,太妃这么说的理由,她也能猜到一二。
什么汉宫月,什么魅惑主上,都是太妃娘娘找茬的理由罢了。
这曲子会不会惹恼贵客,她到底有没有魅惑霍景,都是一查便知的东西。曹太妃一定要抓着这些事做文章,无非是想惩戒她罢了。
“奴婢……奴婢知错。”她咬咬牙,这样答道。
“既然你知错,那事儿便好办多了。”曹氏气定神闲地望过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家伎便是家伎,决不可僭越,大行魅惑之事。若是依照宁王府旧日的规矩,如你这样的,就该被绞了头发,赶出王府去。”
唐笑语闻言,眉心一跳。
绞了头发,赶出王府。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刘嬷嬷拉长着一张脸,亦在旁边帮腔:“宫里都说了,王爷沉迷此女,不肯娶妻,亦不肯延续宁王一脉的子嗣,这便是这丫头的大罪了!依照老奴说,只赶出王府去,都是轻的,就该打杀了了事!”
唐笑语的面色微白。
不止要赶出王府,还要打杀……?便是要立威,这也太过火了!
“太妃娘娘明鉴,奴婢不过是一个舞姬,平日虽有伺候在王爷身侧,但却并未侍寝,也从无魅惑主上之举。齐园诸人,皆可作证。”唐笑语放下琵琶,跪下道。
她虽眸有惧色,咬牙说出的话,确是条理分明清晰。
可惜,曹氏却并不领情。她听罢了唐笑语的话,嗤然一笑,手里慢慢捻着佛珠,道:“并未侍寝?便是想为自己脱罪,你这话,说出来也未免滑稽荒唐。若你不曾侍寝,不曾以下九流的奇技魅惑王爷,又怎会居住于齐园,独享这份恩宠?”
曹氏的话,说的极为自信笃定。
霍景便是再淡漠冷酷,也是个男人。没有哪个男人,可以控制得住美色的诱惑。如斯美人在侧,耳鬓厮磨、活色生香,他怎会不收用?
唐笑语咬咬牙,一时半会儿,竟无法反驳。
对啊……
王爷到底为什么会让她搬入齐园,日日置于眼皮子底下?她与李珠儿、苏婉婉一道入府,却独有她这般特殊,可以住在齐园,和王爷日日相对。
不仅如此,王爷虽外表冷戾可怕,但却未做过什么伤及她的事情,反倒对她处处施恩,甚至舍身相护,为了保护她而受了伤。
为什么?
……为什么呢?
这一瞬,她的心绪微乱。
“回太妃娘娘的话,”唐笑语轻晃一下脑袋,找回自己的理智,定定道,“奴婢确实未曾侍寝。若是不信,可请府中有经验的年长嬷嬷代为核查。”
见她说的这么笃定,曹氏心中生疑。
这小丫头来宁王府的时日也不长,总不至于将英嬷嬷等刁钻老婢都收买了。她这样信誓旦旦,可让人随意核查,莫非……当真不曾被霍景碰过?
还是说,是在死鸭子嘴硬?
“哦?那既你这么说了,我就要叫人来查一查。”曹氏稳下心神,眯着眼道。
旋即,她眼眸微转,按照原定的想法,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不过,你一介姑娘家,竟被我叫来核查这等事儿,传出去了,名声到底不好。我也非什么严苛之人,自是不愿为难于你一个小丫头。”
刘嬷嬷得了自家主子眼色,帮腔道:“咱家太妃娘娘,还是个仁慈的主儿,你求求情,兴许便愿给你个机会。”
曹氏微笑着放下念珠,声音重新变柔:“这样吧,魅主不魅主的,只要太后娘娘不查,我也不欲深究此事。只要你答应,日后听我的吩咐,好好伺候王爷,此事也就罢了。若你得力,自有你的好处。我是王府的主母,亦是王爷的母亲,你是个懂事的,当明白我的意思。”
唐笑语心底一震。
她算是明白了太妃娘娘的目的——将自己收为己用,成为她在齐园的眼线。
眼下这境况,若不答应她,恐怕凶多吉少。太妃所说的“绞了头发赶出王府”,刘嬷嬷所说的“打杀了事”,也许都会噩梦成真。那些言语,正是太妃敲打威胁的言辞;而若是答应了太妃,便会被她所提携。软硬兼施,双管齐下,麻烦得紧。
她蹙紧了眉头,逼迫自己的头脑想出点什么法子来。她人在菊苑,可不能指望王爷做些什么——或者说,她不觉得自己特殊到,王爷愿意为了自己开罪太妃娘娘的地步。
就在此时,菊苑外传来一声通喝:“王爷到——”
下一刻,就见到一道高大身影,逆光跨入屋中。那男子挂着森寒面色,虽未言语,但冷意却尽数写在了脸上。
“王爷……”唐笑语微愕。
曹氏见到霍景来了,不急,反笑:“王爷怎么来了?昨日我这个做母亲的回了王府,王爷推托宫中事忙,便不来拜见我这个母亲。今日这般急匆匆的,可是想起来我这个母亲了?”
霍景抿唇,面无表情,如一樽罗刹似的。他这副凛然模样,叫曹氏笑吟吟的脸,也有些僵硬了起来。
昨日,是她时隔数年重新回府的日子,王府却并没有特意迎接,连霍景也不来拜见她,因此她也不曾见到这个继子。而今日一见,她陡然察觉到,一别数年,霍景的气势已与当年初初登上王位之时决然不同。
他已不是曹氏当年所认识的霍景了。
不过,曹氏只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一会儿,便恢复了自如。
她在心里从容道:霍景到底是她的晚辈。有这个母子名义在,他又能拿自己如何?便是霍景年岁长了,野心、手段俱变大了,她也不怕。
从前,霍景与许氏被她抓的死死。如今,她得了机会回来,便还能重新翻身!
正当曹氏这样想着时,霍景忽然发话了。
“曹氏,本王劝你,最好收手。”霍景负手而立,眸光泛寒,语气颇有不耐,“若是再来碰本王的人,本王会将整个曹家都收拾掉。”
他的语气,并非玩笑。
他是真的会对曹家下手。
他眉眼间的冷戾,真真切切的,透着几不可察的杀意。纵使是曹氏,也不由干咽了口唾沫,心跳微乱。
——这小子,似乎当真长进不少。从前他还是个孩子,被自己拿捏在掌心。可如今这副架势,像是一把剑似的,来者皆斩。
曹氏抄起佛珠,慢慢拨弄一下,稳下心神,道:“景儿,说笑也该有个度儿。我到底是你的母亲,太后娘娘与陛下也挂念着咱们母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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