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斜倚画屏思往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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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年。

永和宫。

贵人王芷岚进来的时候,宁德正取了一把名叫“九霄环佩”的古琴弹《渔樵问答》的曲子。尘世间万般滞重,便在《渔樵问答》飘逸潇洒的旋律中烟消云散。她想起以前在家中的时候,父亲曾经给她请过西席先生。那时父亲似乎就预料到自己能进宫一般,寻常女子要学的女红针织并不熟,然而曲律诗词的东西她却学得样样上手。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这样的人若是留在百姓家,许是未能有今天的成就吧。可是即便是进了宫,王芷岚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她依旧只是一个人的替身,或者连替身都说不上。

刚进宫的那些日子,自从她晓得了后宫里还有德妃这样的人后,她便对德妃存了隐隐的警惕。她也看得出德妃并不怎么喜欢她,当然自己也并不喜欢她,没有人会喜欢一个镜子里的影子,只是因为那分警惕,王芷岚对德妃生出了兴趣。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啊?王芷岚向宫里的丫环打听,向宫里的太监打听,向比自己辈分长的答应、常在打听,然而每个人都给出了几乎相近的答案:心善、宽厚、柔静。然而这样的答案却是她不想要的,似乎只是触到了德妃的皮毛,然而她的内心是什么,王芷岚依旧没有任何概念。终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气去向皇上询问,然而一向对她疼爱有加的皇上却沉默了下来。王芷岚忍不住慌张,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终于等来了皇上的回答,却仍旧像没有给一样苍白。皇上闷着声,像是沉入到回忆里,想了很久只是道:“你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她?”

从那之后,皇上整整三个月都没有传她侍寝。宫里的人以为她失宠了,可是她并不担心,那一晚皇上睡着的时候嘴角是含着笑入梦的,从此德妃娘娘的影子便和那个变化多端而又神秘莫测的梦联系在了一起,在她的眼中德妃娘娘便是一个梦。

然而还没有等她能向德妃娘娘去问出那个问题,咒魇之祸便降临到了自己头上。那一天,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了,德妃娘娘却神奇般地出现,只是几句话便救了自己。那一瞬间她几乎糊涂了,德妃不是并不喜欢自己吗?她为何还要来救自己?蝼蚁般苟生的贱命难道还会有人重视?

从那以后,王芷岚便着魔般迷上了德妃,她学德妃走路的模样,她学德妃的言谈举止,她学德妃的穿衣风格。可是每一次站在镜子面前朝里望去,都只是可笑的东施效颦。她想自己永远也学不来德妃娘娘的气质,那是内在的,不是学识,不是皮相,不是品行,她永远只是她——王芷岚。然而皇上却十分喜欢自己学着德妃娘娘的打扮。她是聪慧的,一下子就抓准了皇上的心,果然皇上也是越来越喜欢自己,他招寝次数越多,去德妃娘娘那里越少。

有那么几天,她几乎是狂喜的,自己终于能够战胜德妃了,虽然她也感激德妃娘娘救了自己,虽然她也像众人那样敬佩德妃娘娘的品德,然而她忍不住还是想超越德妃,不再成为任何人的影子。但是几天之后,她失望地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一塌糊涂。

康熙三十四年,皇上在畅春园里宠幸了二等侍卫陈希闵的女儿。这一次,那个陈氏不再那么像德妃了,只是在她回头的一瞬间,王芷岚忽然从她的那一抹平和的背影中发现了德妃的身影。

她的心中一片哀伤,畅春园里的芍药开得正盛,殷红如胭脂的花瓣让那金色的余晖映着,越发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视线。

宁德拨了几下琴弦,余音绕过回廊,传来悠扬的回声。

王芷岚望着柔光中的宁德,忽然鼻子有些发酸,她几乎有了想哭的冲动,不知是为德妃,还是在为自己。

自从康熙三十八年章佳氏福凝薨了之后,永和宫里一下寂静了许多,像是多年不曾踏足的古寺,清幽而孤寂。只是王芷岚却知道,只要皇上回到宫中,每个月必要抽出一两天到永和宫去。

“姐姐,你老了。”王芷岚分不清自己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这几年德妃就像一座不会变老的大山一样压在自己身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原先以为自己的青春是本钱,然而自己一年一年地老去,宁德身上却几乎找不到什么岁月的痕迹,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女人充满了如此的魔力。

宁德温和地笑了笑,“是吗?老了也好。人总归是要老的嘛。”

这几年,皇上宠幸的汉人女子越来越多,王贵人、襄常在、熙常在、静常在、穆常在……有些她已经记不过名字来。皇上长年驻跸畅春园,回到宫里的日子越来越少。只是这样她的心却越来越平和,波澜不惊。

别楚克已经锻炼得极好,料理后宫诸事绰绰有余,开始的时候仍旧需要她的帮衬,如今她比宁德还聪慧,还晓得进退。然而别楚克也是一个好女孩,遇到什么大事仍旧时常来请教,并不忘记当日宁德对她的栽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禛儿结婚了,福晋是内大臣费扬古家的姑娘。她见过,是一个极为稳重,识大体的女子。乌玉齐也出嫁了,嫁的是佟姐姐家的侄子舜安颜,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比起远嫁到蒙古去的公主们,宁德已经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而且她素来是一个惜福的人,乌玉齐还时常入宫来请安,每一次见到乌玉齐从心底而发的笑容,宁德便觉得心满意,她的心愿朴实而平凡,却是每一个额娘的心声。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康熙帝不豫,还驻畅春园。命皇四子胤禛恭代祀天。

十一月十三日,玄烨在畅春园清溪书屋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醒来。千古一帝康熙驾崩,遗诏曰:“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十九日,新皇遣官告祭天坛、太庙和社稷坛。同日京城九门开禁。二十日,新皇帝正式登基,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贺。颁布即位诏书,宣布新皇帝的施政纲领。同时改年号为“雍正”。

玄烨走了。消息传到永和宫的时候,宁德没哭没闹只是呆呆的,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宁德已经明显感觉到玄烨的身体已经虚弱到难以掩饰的地步——羸瘦已甚、步履尚难、心悸不安。她是长年信佛的人,按理说对生死已经看得很开了,只是面对陪伴自己一生的男人,她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眷恋。然而她能做的不过是试图安慰他那颗被儿子们伤得千疮百孔的心。

“老四是个孝顺的孩子。”有一天玄烨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宁德不清楚他说的是梦话还是感慨,只是愣了一下,尔后微微点头。他瘦得如同枯枝般的手抓住了宁德,“孩子像你。”

宁德一直平静地听着,突然,一滴泪滑落下来。她拿起手帕趁着玄烨没有注意偷偷地擦干,“他也像你。”

“唔。”玄烨的喉咙里发出一点儿声响,算是作了回应,却不再说话了。

“主子。”海棠捧了素服进来,有些担心地望着宁德。她知道皇上和德主子的感情,现在整个后宫处于一片哀丧之中,隐隐可听见抽泣之声。只是她见宁德不哭也不闹地端坐在椅子上,像是失了灵魂般的出神,心里无端端地感到害怕。

“德主子。”海棠又轻轻地唤了一声。

伤心?心都随着他去了,哪里还有心可伤?宁德想起原先看过的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没有了,要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越接近一切越是模糊,反而是深藏在记忆里的琐事,一点儿一点儿地全都涌上心头。她想起玄烨曾对她说:“德儿,朕要死在你的前头。”

一缕哀笑爬上她的唇角,如今你终于如愿了吧。真是自私啊,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看着你静静地躺在那里,却再也不会醒过来。

自从康熙十四年遇到玄烨以来,宁德的全部人生都寄托在了这个人身上,为他喜,为他忧,为他怒,为他愁。如今他就这样去了,宁德仿佛一下浑然失了魂,不知道自己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德主子。”五儿有些激动地跑进来,“四阿哥,四阿哥做了皇上。”

唔,自己还有两个儿子。宁德回过神来,他终于如愿了。宁德了解自己的这两个孩子,他们不仅像她,更像他们的阿玛,有着不肯服输的性子,都只为着那一个最高的位子去的,只可惜那个位子只有一个人可以坐,容不得二龙。

宁德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道:“皇上到底还是把大统传给了老四,只是我并不希望他能坐那个位子。”她抬起头,像是见到了九重宫阙外的碧天,“那个位子太高,太累人了。”她陪了皇上将近五十年,看得越多,越明白其中的辛酸。她只希望孩子们平安健康,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如今看来也是奢侈。

宁德轻轻闭上眼,“罢了,一切因果诸缘皆定。孩子长大了,都随他们去吧。”

玄烨死后,诸王大臣奏请皇帝以昭仁殿或御弘殿为居丧之所,胤禛以不忍安居内殿为由,拒绝了,改拟乾清宫东庑为倚庐。

宁德极为平静地在玄烨灵前上香,守灵,并不理会宜妃她们哭成一团。她不言不语,也不痛哭,只是偶然会呆呆地出神。

她跪坐在玄烨的灵寝前,周遭的一切仿佛与她再也没有了关系。宜妃命人抬了软轿进来,在她的前头跪下了。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众人都已在灵堂中哭了半日,好不容易止了哀,剩下的也只有些装模作样的又抹了些眼泪出来应卯。

宣妃其其格偷偷抬起头怨恨地看了宜妃一眼。她是康熙五十七年才升的妃,太后逝世之后,她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若非宁德有时候还会来看望她,景仁宫里就是没有人气的深潭。她怀揣着少女的梦想,阿爸、阿妈还有族里人的希望,来到紫禁城,就是为了能够得到博格达汗的青睐,像前几任的科尔沁女子一样,坐上整个帝国作为一个女人能够达到的最高峰。然而,不知为什么皇上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开始还和颜悦色地跟她讲话,然后便是长年累月的遗忘,遗忘在深宫里。她只有偶尔在太后的宁寿宫里见到皇上几面,却也是屈指可数的。她不甘心,便日日去太后殿里等着,她知道皇上每日必去宁寿宫请安的,她希冀着可以望见那人的背影,看到他深邃的目光,即便那里没有自己的影子,但是生命中也多了几分亮色。

她是听着额娘讲着博尔济吉特氏传奇般女子的故事长大的,哲哲、海兰珠、布木布泰、娜木钟……每一个都是鲜丽而响亮的名字。她不止一次幻想自己也可以在九重宫阙之中演绎那多彩而绚丽的传奇,甚至成为一个新的传奇,高高在上,让博尔济吉特氏的孩子们继续传唱她们的故事。然而她错了,如今的皇上,如今的大清,已经不再那么迫切地需要科尔沁的支持。爱新觉罗氏成了主子,成了大汗,博尔济吉特氏便如用老的器皿可以丢弃了,科尔沁依附着满清,再也不复当年黄金血胤的威名。她终究了悟了,却是在很多年以后,但是错既然已经铸成了,便成了她的宿命,休将短梦拟黄粱,梦醒了可是生活还得继续不是吗?她学不来德妃的娴静,清和。她的身上还流着成吉思汗的血液,注定了她看不惯一些事,一些人,也注定了她会得罪一些人。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在自己身边晃呀晃呀。康熙三十九年大封的时候,她原本就该做贵妃的,谁知道后来连正妃也没有封上。

康熙三十九年佟佳氏别楚克做了贵妃。她是德妃一手带出来的人,自然和她一个性子,平和里透着精细,平日里谁也觉察不到她的威胁。她为人温和,见谁都是微笑着致意,不比自己明火执仗的莽撞,大家又挂念着孝懿仁皇后的好处,因此后来败给了她,其其格并不觉得惋惜。只是当时宫里传得最热闹的并不是佟佳氏别楚克,而是她和宜妃。

皇后的位子空了十年,皇贵妃的位子也空了十年,便是贵妃也空了六年。后宫之中,三个最显赫的位子像是高高悬挂在枝头的葡萄,引得人垂涎欲滴。自打皇上动了晋封后宫的意思,整个后宫和前朝又开始活泛起来。那时太子的人和老八的人斗得厉害,八爷的人支持宜妃,太子一派挺的却是自己。宜妃是五阿哥和九阿哥的生母,五阿哥与世无争,九阿哥又是老八一派的核心。而自己,一无所出,便是做了皇后也不怕产下阿哥来夺了太子嫡子的身份。两派人斗得纷纷扰扰,然而谁也不知道最后皇上只封了一个贵妃,而这个仅有的贵妃竟然被一向默默无闻,向来只跟在德妃身后唯唯诺诺的佟佳氏别楚克得去了。

也许那时就有了预兆,如今亦是平日里默默不出声的四阿哥登了大统,大出众人所料。可见宫里宫外那些钩心斗角的本事还是殊途同归,一脉相承的。前头斗得火热的那些人,往往便是注定了要做输家,得利的却总是那个藏得最深,笑得最久的人。

她和宜妃的仇怨怕就是那时结下的吧。惠妃因为大阿哥和明珠的事已经不讨皇上喜欢。德妃和荣妃两个,一个避世,一个称病,谁也不去蹚那浑水。彼时的自己是多么可笑啊,以为有了太后和太子两方势力的支持,皇后之位便非自己莫属了。可是谁能想到,到最后镜花水月却是一场空。皇上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透呢?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选了别楚克做贵妃,既是平衡又是牵制,顺便还笼络了佟佳氏。而她和宜妃呢,却是一个也不动,既不升也不降,就是这样冷着,摆设似的放着。

如今的其其格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鲁莽丫头了,她不禁深深感慨德妃的聪明,竟然看得那么远,那么深。孝懿仁皇后还在的时候,她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然而宜妃却不肯放过她,太后在世的时候还好些,宜妃仍需顾忌着太后,可是太后走了,她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佟贵妃学德妃,一心想做一个素净人,因此也不太愿意管她们之间的事。如今娇纵得宜妃越发不可一世,气焰嚣张。日子久了,竟把自己当成了半个皇后。

按资排辈,宜妃确实高过佟贵妃,佟贵妃无出,连带这个佟佳氏后来都没有留下,因此平时说话底气亦不是很足,索性也就冷眼瞧着宜妃撒泼。惠、荣二妃皆让着她,德妃又不理世。如今倒是倚老卖老坐了软轿进大行皇帝的灵堂,又敢跪在皇帝生母前面。其其格冷冷地笑了,那笑容有些阴森,有些深不可测。

宜妃伏在康熙的灵柩前哭得惨烈,她定是也深爱着这个男人吧,是他把自己从绝望里带出来,给了她至高无上的宠爱与地位。如今,他走了。宜妃一下子丧失了生活的重心,这么多年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她哭得太伤心,以至于忽略了胤禛出现在她身后,盯着宜妃的背影泛出冰冷的寒光。

早就听说了宜妃在宫里的嚣张,如今又越过自己的额娘跪到了众妃嫔的前面。胤禛的心里忽然腾起了一把无名火,狠狠地烧着,虽然额娘写给他“戒急用忍”那四个字还挂在他的书房里头,但是想起这几年从粘竿处里得来的消息,他的眼里闪过一些明明灭灭的光芒,如刀如刺,投在宜妃身上。

他和德妃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怪异,平时坐在一起也没有半句话,但是他们彼此都明白有些事是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或许只是一个神情便能了解彼此的意思。然而如今看到额娘被人欺负,胤禛多年来堪称一流的涵养功夫一下烟消云散了,他看了自己的心腹太监苏培盛一眼,后者立刻会意,在殿外扯开嗓子喊道:“皇上驾到!”

然而宜妃只是漠然地转过身,有些发愣地望着胤禛,也许她也是一时糊涂,刚刚从皇帝的后妃变成大行皇帝的后妃,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一个以往尚需要向她行礼的新君。因此她有些失常地看了一眼胤禛,然而这样唐突的眼神落到胤禛眼中却成了不敬和鄙视。

胤禛原先便有些阴晴不定的性子,只是后来经过历练,又跟着宁德信了佛,才压下了,如今他大权在握,隐忍了多年的习惯终于爆发了出来。

他越过宜妃,扶起自己的额娘,又看了一眼宜妃,却很快又不再理会她,向苏培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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