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第七回(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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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回

梁阿渣

第七回

消怨恨沸锅三坛酒

诉心事冷夜一衾人

——“酒要在阿辞姑娘那里买。不过别买贵的,三文钱一两的那个散酒就很好喝了。”

“阿辞姑娘……”

循着唐玉树的交待,林瑯在财神府市集上绕了半天,愣是没有找到一个卖酒的女子。

今日傍晚时囤积在陈滩上空的浓云忽而散去,天气似乎有了转晴的迹象。

出了厢房就见下工回来的唐玉树,在院子里张罗着一堆不知道是炉灶还是什么的东西,非说晚上要请自己吃顿好的。还像酒馆小二一样,拿了个黑石笔在掌心里一边问一边记:“卤水豆腐,要嘚……河虾,要嘚……火腿是啥子?要嘚要嘚……”

扒开唐玉树的手探头看去,只见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掌上,歪歪扭扭画着一堆方块弯钩圆圈圈……林瑯没忍住笑了起来。

唐玉树羞红了脸:“我自个儿瞧得明白撒!”

问唐玉树乱七八糟记了这么多,是打算做什么好吃的,他还卖着关子不肯说,攥紧了手心就径直出门儿去了,只叮嘱了林瑯一句过会儿闲了去买酒。

“……也不知道一个大老粗能折腾出什么东西。”

林瑯皱着眉头猜了半天,还是猜不透那家伙的心思。

出了宅门,迎面而来财神府市集浓重的烟火气息,让林瑯心里莫名觉得舒服了起来。

每日清晨开始,各路商贩便会陆陆续续铺张开自己的买卖,在方寸大小的地界里各司其职。

于是整个市集上便蒸腾起烧鱼焦酥的烟火,莲子羹香糯的蒸汽。晶莹剔透的珍珠冻被风吹过时还会激灵一颤,折射出隔壁摊上澄黄色的橘子糕;脱去水分的豆酥整整齐齐地码在案上,不远处包着生脆糖衣的果子串成一串,在明晃晃的天光下,璀璨得如同琳琅珠宝。

林瑯想起,金陵城里的小吃街也比比皆是——各路吃食都有着排场的店面,挂着自家的招牌;可与这儿的小集市相较,少了些许淳朴风味。

即便如此,往日闲暇时,林瑯便会带着顺儿去大快朵颐。

但是断然不能被家父知道。若是知道了,定会又遭得一通啰嗦和责骂:“都不干净的,府里厨子可是御膳房退下来的,还糊不了你那刁蛮的嘴?”

的确糊不了。

林瑯可是走过丝路的人。从江南秦淮畔一路吃到西域高昌国,京城的酱鸭,关外的饺子,戈壁滩上的烤全羊,中原花样繁多的面食,若要细细罗列便可以写出一本厚厚的“食雅”来。

可一切都是往日的回忆了。

自迈出林府那一刻,林瑯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曾经逍遥自在的日子再快活,都不打算回头了。

久寻阿辞无果之后,林瑯只得绕到面摊去向王叔求助:“王叔,这集市上可有卖酒的阿辞姑娘?”

“有啊。”王叔指了指面摊对面。林瑯顺着方向瞧了过去,只见一个身着粗布麻衫,头发利索的绑在脑后的俊朗少年。

“……阿辞姑娘!”林瑯转回头啧了一声,重重强调了一次性别:“唐玉树指了名,说要喝她卖的酒。”

“那就是阿辞姑娘啊!”王叔也将性别重重强调了一次,手里忙着的活计却在瞬间一顿:“等等——”抬起头把眉毛撅得老高,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你替玉树打酒?——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林瑯措辞了半晌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摆着一副惯常的不耐烦脸孔向王叔丢去一个白眼和一句“要你管!”便转身去了阿辞的酒摊。

“阿辞……姑娘?”林瑯还是不肯相信:“花雕怎么卖?最好的那种!”

阿辞抬头见了来者,语气冷淡地回应道:“二钱银子一坛。”

二钱银子一坛花雕……林瑯默默重复了一遍价钱,捏了捏钱囊:这么贵……站在原地想了又想,最后还是一咬牙:算了,三文一两的酒我可喝不下,就当让这个穷酸粗人沾我的光,尝尝江南的特色酒吧。

“来三坛!”

报了数儿之后林瑯顿觉自己可悲得紧——曾经挥金如土的阔少爷,如今二钱银子一坛酒都开始嫌贵了……

那阿辞身手利落地搬出三坛酒到面前的桌案上,脸色绯红得莫名其妙:“不用给钱……这些是送你喝的。”

“这么好?”林瑯瞪大了眼睛,嘴角牵起一丝笑,情不自禁地整理了一下额前的龙须发:“敢问姑娘……为什么?”

阿辞低下了头去避开林瑯的眼神:“以后别欺负玉树哥,我还会请你……”

本还在心头暗自数着小九九,猜想这阿辞姑娘是被自己的魅力所折服——到头来竟是唐玉树那等粗人?

林瑯将嘴一撇,照数儿把钱排在了阿辞面前:“不答应不答应!”说罢便伸手去端酒坛子。

本也是玩笑话,却没料到那阿辞把酒坛先手一夺:“那我不卖了!”

“嘿——”林瑯横眉竖眼着:“……我钱一个子儿没差你的,哪有不卖的道理?”

阿辞板着脸:“酒是我的,说不卖就不卖。”

见阿辞不好对付,林瑯只得让步:“……好好好,不欺负不欺负了!成了吗?”

看穿林瑯的缓兵之计,阿辞抱着酒坛的手臂并不松开。

“我发誓!发誓好吧?”见阿辞性子刚烈,林瑯无奈,只得拇指摁着食指,竖起手掌道:“我,林瑯,往后绝不欺负唐玉树!否则被狗咬——这下可行?”

阿辞这才允了,伸手把酒坛抱给了林瑯。

正欲接过酒坛,视线却被阿辞手腕处的银镯子吸引,林瑯眯起眼睛将镯子上的字一一念出——“白……恕辞……”念罢将视线又转向了阿辞:“你的名字?”

阿辞并不想多话,不耐烦地横起脸来:“你还要不要了?”

“要要要……”林瑯只得抱过酒坛子,告辞转身去了。

这天底下的姑娘,便也真是千姿百态。

“白恕辞……”倒像是个男子的名讳,不过人也像极了男子。若不是她开口说话时的声音还算清澈动人,林瑯真不敢相信那身手利索身着粗布杉的少年,竟是女儿身。

想到这里,另一个身影又飘飘忽忽地出现在了林瑯的脑海——

那夜金陵花府中,借口出恭,带着顺儿跑出拘谨的宴席,躲在院子里透气的林瑯遭遇了人生最重要的挫败——

笑靥嫣然的少女走上前来,繁复的盛装之下,脚步却依旧轻盈端庄,与四仰八叉斜坐在庭院石凳上的自己对比鲜明:“林公子也是嫌宴上拘束,所以才跑出来吗?”

来者便是父亲有意让自己迎娶的人——“良叙姑娘……”林瑯客气地作揖。

“我也觉得十分拘束呢。毕竟……我爹看好你,可我却不。”言语里尽是轻蔑之辞,可脸上的笑容偏偏宛若春风。

这便是大家闺秀们的气质吧?——林瑯心里嘀咕。

只听那大小姐继续说道:“罢了,我爹也并不尽是看好你——他看好的是林家的富可敌国,看好的是雕梁画栋的府邸,看好的是铜椽铁轮的车架,看好的是珠光宝气满目琳琅——可公子想必知道的——这琳琅,并不是你。”

——不是我。

林瑯拍了拍脑门儿,让自己回过神来。

宅子门虚掩着。走进来时,唐玉树已然买菜回来,在那边忙活得不亦乐乎,并没察觉到自己。林瑯便顺势悄声止步,偷偷看着,想探知一下唐玉树所谓的“好吃的”到底真相如何。

只见一口不知道是他从哪里弄来的石锅下,架着一盘碳火,四周放着的盘中是一堆已经洗净却没有做任何处理的食材。那锅中蒸腾而起的热气将上方的空气扭曲,肆无忌惮地散发来一股浓香。

“……?”林瑯嗅了嗅,不禁道:“什么味道?好香……”

“酒买到了吗?”唐玉树听到了动静,回过头来发现了林瑯。

颠了颠怀中三坛酒作为回应,林瑯一边走上前用下巴指了指那锅,问道:“……这是什么?”

唐玉树早已把碗筷备好,介绍道:“你要是怕辣,就放在这个油碟子里面涮一下——你爱吃的都买好了,想吃啥子,尽管往里面下——锅里的羊肉已经好了,你先尝尝!”

望着那石锅里沸腾起的细密气泡,林瑯心里打着鼓:“……好吃吗?这个……”

只见唐玉树夹起一片熟透的羊肉,放在自己碗里鼓动道:“快尝尝啊,尝尝就知道了!”

这从未见过的食物,卖相略显粗暴。虽然味道闻起来浓香四溢,可林瑯心里还是有几分忌惮,不过实在难辞唐玉树的盛情,于是小心翼翼地夹起了那片羊肉,放进了嘴里。

片刻后,财神府市集上空响彻起林瑯的一声惊呼。

——“这……这也太好吃了吧!”

“真的吗?”

林瑯觉得此刻空出嘴巴来说一个字简直都是浪费时间,一边往嘴里塞着煮好的羊肉,一边大叫着:“太!太!太好吃了!”

“这叫火锅……”满足了贵公子的口舌之欲,唐玉树有点小虚荣:“我们那间儿都爱吃。”

“好吃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见林瑯狼吞虎咽,免得他腥膻入腹失了胃口,唐玉树又往锅里下了一些菜,然后便倒了两碗酒。

这厢林瑯嘴里塞满了羊肉,却还是拿筷子尖指着火锅一直晃,口齿不清道:“我跟着舅舅吃过各路山珍海味——可这火锅,不输任何珍馐美馔!”

“慢点儿吃……”虽然听不懂他嘴里的成语,但林瑯的夸张反应也让唐玉树不由地胸脯都挺高了几分:“本来还怕你吃不惯。”

“这里面也可以煮火腿和河虾吗?”

“可以撒,啥子都可以煮。”

“啊!——”林瑯把口中的美味吞入腹,张着嘴快速地喘着气来缓解火辣辣的舌头,咋咋呼呼地端起酒碗朝向唐玉树:“来来——碰一碗!”

唐玉树端起酒来,与他一碰,酒到唇边却突然停了下来,嗅了嗅,唐玉树道:“好香。”

“二钱银子一坛呢——这叫花雕,是江南特色。”

唐玉树心疼得紧:“太贵了太贵了,你这人不会过日子。”

“我是不会,但好歹会做人——你都用这么好吃的火锅招待我了,三坛花雕我还是请得起的。”

话题至此,唐玉树夹了一片肉,闲聊道:“你家里那么有钱,做啥子要来出来受罪?”

林瑯盯着锅里刚煮下的火腿移不开眼睛,只是冷哼一声,苦笑道:“过得舒服的话,你以为我愿意跑出来啊——被我爹赶出来的!”

“赶出来的?”

“对啊……不想娶美娇娘,不想从仕当官,不想听他安排我的生活——那你呢?人人都说锦官城安逸闲适,你怎么也大老远跑来这地儿?”

“我啊……”唐玉树也苦笑了起来:“我答应要带妹妹来的……”说罢,想起什么似的:“你读过书,识得字,我想求你一件事儿!”说完,就睁着乌黑的眼睛,满抱期待地看着林瑯。

吃人的嘴软,林瑯嚼着肉:“什么事?”

“帮我写三个字!”说完唐玉树起身跑回厢房里拿出一罐早已研好的朱墨、一支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毫尖都已脱落的笔、和一块裹着布的东西,摊在林瑯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写——唐、青、秧,唐青秧——好写吗?”

哦,原来那日他大清早锯来锯去的木板便是做这个用的……

“好写吗?”这个问题确实是不识字的人才问得出来的蠢话。

林瑯听罢本想取笑唐玉树,抬眼却见他的笑里有几分谄媚,小心翼翼地生怕被拒绝一般。锅底的烧炭发出红色的光,落在唐玉树乌黑的眼底,发出亮晶晶的光。

那瞬间脑林瑯海里走过了诸多画面。

——“她那么喜欢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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