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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飞石带来信王府的二十四名精兵,皆是衣尚予帐下最精锐的亲兵。
上一回是因京中传出诡异的“口谕”,衣尚予命令这二十四骑护送衣飞石前来京城探看情况,这一回衣尚予口中说不许衣飞石再来信王府,这二十四骑却依然跟着衣飞石来了,可见衣尚予的态度,也不是那么坚决地保持中立。
归来的衣飞石住回了谢茂的寝宫憩室中,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
好几日朝夕相处下来,二人都已习惯了对方的起居细节。进门时,衣飞石习惯地接过宫人递来的茶盏,一杯递给谢茂,一杯送自己嘴边喝了。他和谢茂一起进盥室,宫人随后鱼贯而入,为二人各自宽衣擦洗,换上干净的衣裳。连发髻都打开重新梳了一遍,松松绾起,方才一身轻松地一起回客厅宽坐。
衣飞石半道拐去恭房放了水,回来时,谢茂正在吩咐晚上的菜色。
“……偷偷地烩个羊肉奶羹来,不必声张。”
杨皇后刚薨了,正在国丧期间,吃肉当然要偷偷的。衣飞石年纪小,正在长身体,又爱吃羊肉,谢茂哪里舍得委屈了小衣。——他一个现代人,对守制这事儿真没什么敬畏心。
衣飞石倒是觉得有些不妥。可是,谢茂说不许声张,他这会儿也不好吭声。
朱雨领了菜单走了,衣飞石很自然地在谢茂身边坐下。
这间特别现代化的客厅里摆的沙发中,有单人位,双人位和三人位。谢茂喜欢坐在三人位沙发的东首,懒洋洋地倚着扶手。衣飞石最初就规矩地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单人位上,现在已经习惯和他一起坐三人位了。——方便谢茂伸手就搂着吃豆腐。
衣飞石落座后,就有宫人上前跪在衣飞石身边,手里捧着托盘,上边摆着切好的香瓜。
“这瓜镇得太凉,你吃一块。”谢茂立即管闲事。
从没人关心过衣飞石吃的瓜是不是太凉,从没有人在意他吃多了冰瓜会不会肚疼生病。明知道谢茂随口关心一句,多半只是笼络自己,衣飞石还是乖乖点头,真的只吃了一块瓜。
谢茂拿毛巾替他擦了擦手,温热熟悉的怀抱就笼罩了下来:“这回没挨揍了吧?”
——他还是对上一回衣尚予打小衣军棍的事耿耿于怀。
衣飞石被他问得一愣,“没有。”阿爹没事儿揍我干嘛?
“没有就好。累不累?让人给你捏捏?我记得陛下收着一把好剑,你等着啊,过些日子我给你弄来。你还想要什么?都给你。”谢茂一开口就跑偏,完全停不下来。
他如今看着衣飞石,心中就是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宠爱才好的无措。
这时候,衣飞石本不该再回信王府。可是,他回来了。他为什么回来?他是不是觉得我也有几分好处?他是不是舍不得我?他居然回来了。他对我好,我要给他更多他想要的东西。我要让他知道,对我好是有甜头吃的,这样他才会一直对我好。
衣飞石再笨拙也能感觉到谢茂对自己的讨好,何况,他实在不笨,他简直聪明极了。
“可是传世名剑长涓?”衣飞石这一回没和谢茂客气。
“是长涓。我看只有你才配得起这把剑。”见衣飞石喜欢,谢茂也等不下去了,去书房里写了个条子,递给赵从贵,“你进宫去,不拘找谁,把东西弄回来。……哦,宫门下钥了,那明天一早就去。”
赵从贵:……王爷您矜持一点啊,这么快就老婆奴了,还没成亲呢!
谢茂写好条子回来,脑子里想着还有什么好剑好刀可以给小衣玩儿,正要和衣飞石再说笑,就见衣飞石起身正襟,拜礼稽首于案前。
稽首是拜礼中最隆重的礼节,臣谒君,子朝父,徒谢师,才会用这样的重礼。
当然,以谢茂的身份,也不是当不起衣飞石这么一拜。只是二人相处这么长时间来,跪礼有,揖礼有,这么郑重其事的稽首大拜,着着实实还是第一次。
这礼行得太隆重了,谢茂原本要往沙发上歪,见状长身立定,肃容静待衣飞石下文。
“愿为殿下一世执剑。”
这句话说得很简单,可衣飞石的态度很慎重。
他以大礼稽首于地,形容谦卑,声息虔诚,许诺为谢茂一世执剑。
这是托付后半生。前两世,衣飞石也曾这么跪在谢茂面前,一世说愿为陛下开疆拓土,一世说愿为陛下守海内安宁。那都是在谢茂登基为帝,重用他、信任他、支持他打了好几场大仗之后,衣飞石方才交心向他宣誓了一世忠诚。
这辈子……就……这么快了?谢茂有点懵。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自问没做什么值得衣飞石死心塌地之事,衣飞石为何突然就选择效忠投诚?
“你这是……?”
“求殿下恕我无罪。”
看样子是要说点不太恭敬的话了。
谢茂冲赵从贵点点头,屋内侍从立刻就被全部清了出去。
自从宫中生变之后,赵从贵遵从淑太妃命令,将信王府下人都过了一遍,近身服侍在谢茂跟前的全都是自己人,帝、后安插来的人手,全都以排班、调职等错开了去。
正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长秋宫血案殷鉴不远。
“请说。”
“大行皇帝山陵崩时,当今还未继位,我父帐下一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就曾劝我父在襄州拥兵自立。我父当即以惑乱军心的罪名斩杀此人,严令麾下众将不得妄想。”
“当今召我父回京朝贺,于青梅山设大将军行辕,以快马书信指点襄州、卢定战事,为此事……我父又斩了两位谋士。”
衣飞石是说,从文帝驾崩到现在,已经有两拨人劝过衣尚予造反了。
他的声音低而清晰,不带任何情绪。可是,不带情绪,本身就是一种情绪。
谢茂听得出来,衣飞石对衣尚予斩杀老将、谋士,很有几分不满。谢茂仔细想了想,从衣飞石顺势接近他,想用他逼奸一事离间皇室与衣家,再到后来果断射杀守城校尉、透露东篱先生可能是陈朝奸细……林林总总,都能看出衣飞石是想让衣尚予造反的。
不肯造反的是衣尚予。
衣尚予宁可斩杀心腹老将,也不肯拥兵自立,倒不是他真的忠于文帝。
这位被民间传说为谢朝守护神的绝世名将,是真正想要结束这个乱世的义士。谢朝此时还有李仰璀、粟锦两位将军各自拥兵镇边。若衣尚予愤而自立,那两位会怎样?起兵勤王?还是效仿衣家?不管怎么选择,只要衣家自立,谢朝瞬间就会分裂成渣。
收复天下的大好形势一夕之间崩塌,怎么对得起死在沙场之上的兄弟袍泽?
“不瞒殿下。卑职当日正是因为劝说我父另立旌旗,方才被我父痛责军棍。”衣飞石连这话都敢跟谢茂坦言。
衣飞石这句话说得令人震惊,谢茂答的话就更偏心得没边儿了:“不怪你。若是大行皇帝在,你只会乖乖的,哪里会说这大逆不道的话。”居然还忍不住发作衣尚予一句,“你阿爹忠义无双,可惜不知好歹,怎么能为这个打你?你是为他好!”
哈?我劝我爹造反,你体谅我,是你公道,是你明事理,可是,你还骂我爹不知好歹?到底是你姓谢还是我姓谢?可怜衣飞石酝酿了一腔热血要倾吐,生生被不按常理出牌的谢茂憋了回来。
懵逼了片刻之后,衣飞石才终于找回了节奏,可这话说得就有点磕磕巴巴了。
“殿下,乱世已有百余年。我出生时就没见过太平。若大行皇帝再有二十年圣寿,我的儿子,或许就可以在太平年月里降生。”
衣飞石这话说得很内涵。可谢茂听得懂。
衣家不是忠于哪一家哪一姓,衣尚予忠诚的也不是谢氏皇族。他忠诚的是天下。
文帝是位雄才伟略又宽仁大度的皇帝,他敢用衣尚予,敢信衣尚予,衣尚予才能毫无掣肘地在疆场封神二十年。打仗打的是钱粮,是人心,离开了文帝的支持,衣尚予的日子就变得很艰难。
为了保证谢氏政权能继续收复天下,所以,衣尚予不会造反。
可是,在当今皇帝的统治下,衣家没法继续打仗了。这种情况下,衣家也不介意换个能支持衣家的皇帝上位。
……你不想造反,你就拉我造反?可以的。
谢茂不理解的是:“为何是我?”
衣飞石沉默片刻,说:“我在朝闻殿,见过殿下亲笔所书水利、城建、农事、税赋、教育等实论十八卷。我虽不能尽知尽懂,却从中读出了殿下的心胸。——殿下心怀天下。”
这才是衣飞石真正选择谢茂的理由。
不是因为谢茂那一句句殷切的关怀,也不是因为谢茂那一两件笼络的厚赐。
以衣飞石那不可思议的洞察力,早已读出了谢茂温柔殷切的面目下那一颗心深似海。他想过很多,他想过也许谢茂登基之后,也会和谢芝一样忌惮衣家兔死狗烹,可是,相比起谢氏宗室中庸庸碌碌只知权术的诸皇子,他宁愿赌一把。
他想要服侍这位少年时就用稚嫩笔迹在白卷上绘出盛世华章的雄主,他想亲眼去看一看,信王描绘中的盛世是怎样的光景。他想看见田垄间硕谷累累,他想看见雄城百万人丁,个个温饱欢笑。
为了那个手卷中描绘的盛世,他宁愿赔上自己,赔上衣家,一场豪赌!
衣飞石眼中有光华陆离的神光在闪烁,看着他温厚面孔下澎湃的激情,谢茂才恍恍惚惚地记起……他好像确实写过那么一堆东西!
刚穿越来时,他以为自己是某点龙霸天,看看这人设,乱世,皇子,不就是要打天下治天下泡遍天下美男吗?年纪小时,别的事也干不了,没事就把以前记得的知识点都写一写,免得长大了忘记了。后来出宫建府,那一堆手卷就混进书册里放进朝闻殿了。
重生了好几世,一百多年都过去了,他哪里还记得这档子事?真忘光了。
把衣飞石打发去朝闻殿“看书”,真不是故意拿那堆东西钓衣飞石。单纯就是想给衣飞石找个独处的空间。哪晓得衣飞石居然把他以前写的治世手卷翻了出来。
莫名其妙就混了个小衣来效忠!谢茂此时的感觉,就像是从衣柜里找一件久不穿的衣服穿上,手往兜里一揣,哟呵,咋有这么大一沓钱呢?自己栽荫自己乘凉的感觉,不要太爽!
这对谢茂而言,当然是意外之喜。大喜!喜从天降!
谢茂了解衣飞石,他知道衣飞石没有更多的野心。
衣家一门三名将,个个都心怀天下,品性高洁,世所罕见。
前世衣尚予、衣飞金被谢芝砍了脑袋,为了天下太平,衣飞石依然实心实意为谢茂所用,手握重兵不起一卒之乱,衣家品性可见一斑。
现在衣飞石跪地宣誓效忠,那就真的是想要辅佐他、追随他,为他打天下。
分明都不打算当皇帝了,迎着衣飞石那亮晶晶的一双眼眸,看着他少年热血的一身风骨,谢茂还是莫名其妙地蹿起了一种久违的豪情。剑指天下的豪情!北斗以南皆臣妾的豪情!朕目之所及,皆王道乐土的豪情!
麻辣个鸡!小衣都跪了,朕岂能不拼命?不就是再刷个千古一帝吗?劳资熟练工!
思及此,谢茂正色上前,与衣飞石对坐而拜,空首相谢。
金口玉言,掷地有声。
“必不负卿。”
※
次日,衣飞石就换上了信王府的侍卫服,随侍谢茂进宫哭灵。
衣飞石常年跟在父兄帐前,京中认识他的人就不多,何况,有资格进宫为皇后哭灵的,都正经有官身,他认识那几个纨绔朋友,还真没资格来这种场合。他换了信王府的侍卫服,外边还罩着素服,越发显得不起眼了。
这一日,皇二子谢沐就没有再出现过,听说偏殿妃嫔处,吴德妃也没有来。
皇长子谢沣哭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太常照例要念祭文,念一句谢沣哭出一个鼻涕泡,不知情的还以为死的是他亲妈。皇三子谢深仍是没什么存在感,跪在阴影中悄无声息。
谢茂就看见皇四子谢浈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抖了抖袖子往眼睛上擦。
袖子上很显然抹了姜汁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才擦了一下,谢浈眼睛就更红了,几乎睁不开眼,泪水簌簌而下。他也不吭气,就闭着眼睛任凭眼泪刷刷地往下滚……然后,借着举手的时候,又悄悄含住袖口里的一根细竹管,悄悄啜了一口。
往袖口抹姜汁辣面是旧俗了,总有人演技不好哭不出来。可像谢浈这样还带个竹筒来补充水份的,还真是前所未见。谢茂叹为观止。
皇五子谢琰还在大理寺狱。
昨天谢茂就谏言让谢琰回来参加皇后丧礼,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现在看来,谢琰是真的没指望了。亲妈死了都不给回来奔丧,人伦都没了,皇帝这是要把他彻底打落尘埃。
皇六子谢池今年只有七岁,保姆嬷嬷照顾他跪着,他乖乖跟着磕头,然后假哭一下。
皇七子谢涧年纪更小,只有两岁,是由保姆嬷嬷抱着的。他可不管什么,高兴的时候就笑,不高兴了就哭,没多久,石贵妃就吩咐人来把他抱走了。
看了半天戏,致祭完毕之后,谢茂又去长信宫探望还未病愈的淑太妃。
“小衣来了。就在外边。”谢茂向淑太妃透底。
如今他与淑太妃才是最坚固的同盟,淑太妃虽然不相信他的能力,很多计划都不向他透露,可他有必要和淑太妃资源共享。——当然,这也是告诉淑太妃,衣飞石已经是我的人了,你制定计划时别大水冲了龙王庙,搞到小衣身上划不来。
衣飞石肯穿上侍卫服跟谢茂进宫,这就是自诩为谢茂家臣。远比什么提亲娶回家要靠谱得多。淑太妃只觉得儿子真是次次都给自己惊喜:“好。”吩咐身边大宫女,“开我私库,有一副黄金明光甲,叫王爷带回去。”
“茂儿,国士报之,国士待之。他愿为你所用,万不可再轻亵玩弄。这世上漂亮玩意儿不知凡几,阿娘赐你狡童娇侍二十人,这几日国丧过了,就给你送去。你好好的,不要再欺负衣家的小子。”淑太妃殷殷叮嘱。
不等谢茂说话,她想了想,又说:“要么阿娘给他也赐上几人?可惜你皇父的公主们年纪都大了,……三王家有个郡主,年纪倒差不多,你问问他,若是喜欢,以后阿娘给他指个宗室公主。”所谓宗室公主,显然就是宗室女加封公主之后,再嫁出去。
谢茂先还含笑听着,这会儿都说到给小衣指公主了,顿时不干了:“他还小呢!急什么!”
淑太妃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气道:“我就知道你不肯!”
谢茂故意哎哎叫了两声,淑太妃连忙给他放开,他笑了笑,说道:“以后再说。”
从宫中回了信王府,谢茂先把淑太妃所赐的那一套黄金明光甲交给衣飞石。
真不愧是亲母子,一个赠剑,一个赠甲,脑回路都差不多。
这身明光甲以黄金打造,看上去金光灿灿威仪十分,不过,实用性不怎么强,真打起仗来穿着这么一身儿,明晃晃地四处反光,只怕刚冲阵就要被射成筛子。
不过,衣飞石还是爱不释手。这么好看的甲胄,就算不穿,撑在家里看看也高兴啊。
谢茂没提淑太妃要给衣飞石指公主的事,在他想来,衣飞石肯定是要公主不要他的,他才不肯率先让情敌出场。只试探地说:“阿娘说,你为我所用,就不许我欺负你了。”
皇帝要当,小衣也想……那什么呀。这辈子还憋着,那也太残忍了吧?
衣飞石正拿软布擦那金灿灿的铠甲,闻言回头:“欺负?”瞬间想明白欺负的意思,见谢茂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很显然也是想听他的答案。
他不说话。这话怎么说?对,你不许欺负?不,你可以欺负。衣飞石说不出口。
谢茂见他身姿羸弱犹在少年,心里一疼,也舍不得再问:“嗯,吃饭。”
※
杨皇后丧礼第十五日,大理寺传来噩耗。
皇五子谢琰不堪讯问,怒触监槛,颅骨迸裂身死。
皇帝大怒,即刻命令羽林卫进驻大理寺彻查此案。大理寺卿文康下狱待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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