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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长安与被出继的衣飞琥都在凉州常住,不过,叔侄二人并不生活在一起。
衣飞琥出继之后上了殷家族谱,从此以后就是殷家人。衣长安则依然是镇国公府的长房长孙。
哪怕衣尚予托了老部下照顾孙儿,衣长安也不可能真的在殷家老宅一住十多年。殷家后院妇人太多,殷克家庶出子女也多不胜数,照衣长安的辈分,反倒要把一帮他看不上眼的孽庶当作世叔礼敬,这岂能忍?在乡下待了不足两年,衣长安就想方设法搬去了凉州首府赤峰城。
丁禅派了二十个老卒跟着他。前些年还看得住,随着衣长安一天天长大,笼络人心的本事一天天厉害,派去看他的老卒反倒成了他的打手。
不过,丁禅对此也不是很在意。衣尚予叫他到凉州看住衣飞琥,衣长安不过是个捎带。
何况,衣长安也就是背靠大树干点欺行霸市的勾当,撑死了写信给衣长宁,骂上衣飞石两句。在丁禅看来,这真不算什么太出格的事。别说借着衣尚予和殷克家的名望,就算他丁禅也是正三品征西将军、博陵县侯,替衣长安镇镇场子怎么了?
——甭管衣飞金、周氏曾经做了什么,大多数衣家旧部对衣飞金这一房都非常同情。
所谓上阵父子兵,衣飞金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多年,于军中本就威望甚高。相比起衣飞石这样骤然崛起,打完灭陈之战又迅速坐享太平的小督帅,衣尚予身边的老将们对衣飞金认同感更深重。
一个家门的长子与次子,地位就有天壤之别。衣飞金是承爵的长子,是少主,是衣尚予荣耀的延续和守护,衣飞石在十六岁之前,都只是跟着父兄身边打下手的小喽啰。孝帝召衣尚予回京时,衣飞金领兵驻守襄州,衣飞石就穿着侍从兵的布衣跟亲爹鞍前马后充作亲兵,地位可见一斑。
如今世事变幻,衣飞金英年早逝,衣飞石却一飞冲天,怎不让人唏嘘感慨?
如丁禅等人想来,衣飞石完全就是踩着衣飞金与周氏的尸骨上位,将长兄长嫂作为投名状献于皇帝,既彰显了自己大义灭亲的忠心,又故意分裂了衣家向皇帝示弱,方才换取了如今的权势地位。
——衣飞石所携在外人看来足以载入史册的灭陈之功,西北军内部并不大认可,甚至觉得不如他对内收拾几个老将的战功来得货真价实。陈朝早就被衣尚予灭了大半,若非碍于局势,不等衣飞石出头,陈朝就被衣尚予、衣飞金父子联手打没了。
倒没人觉得衣飞石不会打仗,只因灭陈是大势所在,多数衣家旧部回想起衣飞金为父帅充作先锋奋勇杀敌的风度,都会忍不住想,若换了衣飞金来主持西北战局,也不会比小衣督帅差。
时间对逝者的记忆不断雕琢美化,如日中天又油盐不进、绝不肯替旧部跑官的衣飞石,很自然就成了被比较埋怨的对象。相形之下,失怙失爵的衣长安就更显得可怜了。
这世上捧高踩低的人不少,偏偏衣家父子喜欢提拔的都不是那等样人。
最绝的是,衣长宁浓眉朗目长得像衣飞金,衣长安没他弟弟好看——一张寡淡脸,看上去普通得跟路边卖茶的没什么两样,可是,这寡淡脸,它长得像衣尚予啊!
这简直是个大杀器。
但凡衣长安写信托人情不管用了,他就亲自往各位老叔府上去“混饭”吃,从来不诉苦,就是乐呵呵地住下不走了,天天神吹鬼扯不干正经事,还顶着那一张与衣尚予有五分肖似的脸。
这真没几个能扛得住!被找上门的衣家旧部全都举手投降,老实帮他擦屁股去了。
“荣老叔,您看!这是小侄新得的字帖,文老尚书在太平十一年正旦大宴上得了‘书圣’封赐,回家一高兴,给交往亲密的族亲好友都写了书信报喜,这就是写给他族弟文昶的信……”衣长安拦住正要出门的荣继珍,掏出弄到手的帖子献宝。
荣继珍是衣飞金帐下亲兵出身,衣飞石小时候被层层甩锅,衣尚予把他丢给衣飞金,衣飞金就把他丢给亲兵看管,荣继珍就是曾经扛着衣飞石满大营转悠的亲兵之一。
亲兵出身的将领多半都替主帅牵过马,挡过冷箭,情分大不一样。只要自家有本事,又命好活得长,基本上都能安安稳稳地混上高位。荣继珍就是命好,衣家两兄弟在定襄城干仗的时候,他在外驻防没搀和进来。尘埃落定之后,衣飞石照样提拔重用他。
灭陈之后,荣继珍没转军户,直接报了伤退,衣飞石照着军功给他奏请勋田,划田地域之广阔,把见多识广的谢茂都惊着了——旁人积攒的军功多半都要换成财帛或紧着升迁,哪有人像荣继珍这样腆着脸问能不能全部换成勋田,上官还真的决定上报朝廷试试行不行的?
后来勋田当然没给那么多,谢茂既不愿意让衣家旧部继续掌握兵权,又不想让荣继珍这样的老将赋闲,从内阁走了关系,让陈琦想辙把人弄到了地方按察使司任职。
十多年过去了,荣继珍已经升任凉州按察使,正经掌握一州刑名、监察之权。
——是完全可以在凉州横着走的五位大佬之一。
“您老人家也知道吧?文老尚书在太平十二年驾鹤,这些流传在外的书信,就是他最后的遗作了。小侄也是花海了力气才找到……”
衣长安所谓花海了力气,就是把文昶的孙子绑到了青楼睡了一宿,逼人家好孩子回家偷信。
——不肯偷,就去衙门告人家逼良为娼,把良家少女拖进青楼强睡了。
文昶一家都是耕夫,只因文昶与文老尚书幼时走得亲近,所以在族中有些颜面。文老尚书发迹早,到京城寓居娶妻生子时,两家就只剩下两个老头儿书信往来。文老尚书驾鹤仙去之后,文昶一家连文老尚书几个儿子,几个孙子都不大清楚,可谓毫无靠山。
文昶的小孙儿恰好是个读书种子,正预备下场考举人,这要是被卷入逼良为贱的案子,科举就不必再想了,只怕学道还要撕了他的秀才功名,叫他回家种地去。
所以,这字帖也不是偷来的。
文昶自认惹不起镇国公府的长孙,含泪让孙儿把那封信交了出来。
荣继珍停住脚步,接了衣长安递来的那张信纸,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文老尚书亲笔。
按说文老尚书离世不久,他遗留的墨宝应该很多。然而,字画一道,皆是老而弥辣,只要书者画者不受病痛骚扰,情志完满康健,很少出现越老越不行的情况,通常都是随着岁月增加,技艺越发精湛完美,无限趋近艺术生涯的最巅峰。
文老尚书在太平十二年驾鹤西去,他留在太平十一年的墨宝就变得非常抢手。
“好东西。”荣继珍恋恋不舍地看着,他是个难得成年后才认字,原本想要附庸风雅,却意外发现自己读书水平比正常人高了不少,拿起纸笔比操刀砍杀还得心应手的奇葩。
背靠着衣飞金、衣飞石前后两座大山,荣继珍学写字的配置也是巨豪华。
衣飞金的描红本上全是王梦珍老大人亲笔,衣飞石的描红本就是文老尚书亲笔了。这两个描红本都借给他用了几年。王梦珍死时,荣继珍还没混出头,荣老尚书驾鹤时,他就有点想弄一些老大人的遗作做念想了——可惜,还是官儿小了点,没捞着。
时隔近八年,衣长安倒把流散在各处的文老尚书亲笔遗作找了一份回来,荣继珍很想留下。
真不敢留。
“大少爷。”
荣继珍珍而重之地将那封信送回衣长安手里,第一次正色劝道,“您既然知道事机不妙,腆着我能有什么用?京中两位公爷,无论求了哪一位,钦差也查不到您头上来。”
按察使司是都察院在地方的下属职能部门,皇帝派了纯王来查四岸县盐引案,荣继珍身为凉州臬台,本身就负责一州的刑名与监察,是主要负责配合钦差查案的部门之一。
纯王才领了旨意出京,内阁照会、都察院行移和郡守府关切,就前后脚到了凉州按察使司衙门。荣继珍是凉州最早几个知道钦差降临的大佬之一。
衣长安没多久就找上门来了。和往常一样,也不说要办什么事,就是往府上一住,整天混吃混喝,还往客居的府上招妓,闹得乌烟瘴气。荣继珍不想接他的茬儿,看在他亲爹的份上,也不想和他撕破脸皮,把妻儿往别院一挪,随便他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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