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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防科场舞弊,谢朝会试亦采取弥录滕封的方式,相对保证阅卷公平。
第一场考试结束之后,受卷官得了考生的墨卷,打上标记之后送到弥封所,弥封官折叠墨卷、弥封、糊名、编号,再把半加工后的墨卷送到誊录所,誊录官用朱笔誊录墨卷,则是红卷,最后交对读所校对,确认墨卷、红卷没有差漏,再交收掌所收藏。
整个过程非常严谨慎重,考卷移交过程中必须多人在场,任何单独靠近考卷的行为都被视同舞弊,抓住了丢的就不仅仅是前程,多半还有项上人头。
今科比较特殊的是,龙幼株的墨卷还没送到弥封所,就先一步被人抄录了出来,直送太极殿。
几位内阁大臣都在太极殿里陪皇帝吃螃蟹。
八月金秋,菊香蟹肥。
皇帝附庸风雅做了一篇横行霸道螃蟹赋,想找傅觉非给自己“润色”,这才想起傅觉非被黎洵塞到贡院当同考官去了。算算日子,会试第一场就结束了,皇帝决定把内阁几位大臣召来,一起看看龙幼株的史论,顺便——真的是顺便,帮他“润色”一下螃蟹赋。
其结果嘛,那当然是黎洵、单学礼、李玑都被皇帝捉去“润色”螃蟹赋了。
只剩下沛宣文看龙幼株所写的史论。
沛宣文在外任时,做过不少次乡试主考,阅卷算是精熟。
自从太平初年皇帝开恩科之后,甲乙两榜次重史论,最重策论,第三场才考的经义比重就往下掉了不少。当时谢茂只想擢拔干才去填充故陈大地的官吏空缺,儒林世家们则对此含笑不语——若重经义,寒门学生还有出头之日,皇帝却突发奇想要重实务。生在乡间,目不过本州首府的耕读学子,哪里是他们这样官宦世族的对手?眼界、胸襟、经验,全然不是对手。
到太平十年前后,皇帝看了几年科考的取士名单,才发现其中的不妥之处,立刻做了调整。
在乡试时,仍旧将经义放在第一场考试,到会试时,则维持原样,最重史论策论。
如今谢朝不少寒门举子都会选择先去找几任东翁辅佐文书,实地接触民务经济,混上两年,对民生庶务不那么想当然之后,再赴京准备会试。
——真要叫龙幼株从乡试一层层考上来,单是叫她挠头写经义题,不死也得脱层皮。
如今皇帝给她暗搓搓地走了个门路,直接在京城贡院下场会试,她半辈子当官积累了无数的经验,再写史论、策论必然言之有物,翔实可信,连刚入阁的沛宣文、李玑也未必有她经验丰富。
那边黎洵三位阁老,七嘴八舌帮皇帝“润色”螃蟹赋,沛宣文就看龙幼株的五篇史论。
看到动情处,他都忘了自己身在太极殿廊殿,拍手道:“雄文!佳士!”
皇帝几个都不解地回头看他。
他端起面前的菊花酒,一饮而尽,喃喃道:“当浮一大白!”
谢茂拿着一只解好的螃蟹,走到沛宣文身前,问道:“沛爱卿,因何赞叹呐?”
沛宣文才惊醒过来,看着皇帝笑眯眯的脸,自觉御前失仪,连忙站起,说道:“臣……”
皇帝就把盛着螃蟹的金漆青地玉兔拜月碟子放在他手上,一屁股坐在他的椅子上,生生把他挤了出去。他端着碟子又好气又好笑,皇帝已捡起他端端正正放在一边的墨卷,看了一遍。
“陛下,臣近日常思靖绝边患之策。我大谢北有故陈遗民,南有蛮州旧族,陈有故旧之思,蛮族自祀鬼神,不与我同庙。虽有陛下所赐神仙种禁绝饥荒,然而,正所谓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①,施异族以久惠,若其不知归化,终成腹心之乱。”
沛宣文是从南州杀上来的阁臣,因揭了当地官员与浮托旧族私下苟且谋利的脏事,险些被截杀在任上,九死一生逃了出来。也就是说,这个沛宣文嘛,他和蛮族大佬们都是有仇的,天天都想着蛊惑皇帝,让皇帝发兵去把已经并入谢朝版图的故浮托再犁一遍……
他一提这个话题,谢茂还笑眯眯的,另外三位阁臣都觉得头很疼。
太记仇了!逮着机会就要跟皇帝吹风,说浮托旧族是异族,其心必异,要杀光光才能安稳。
其实,目前浮托旧族都很老实。
当年殷克家平南时,有资格竞逐浮托王室的大族就被狠狠犁了一遍,杀得鬼哭狼嚎。
前些年沛宣文揭了南州弊案的帽子,他逃回京城告御状,南边就彻底倒霉了,又被狠狠杀了一回——皇帝杀异族根本不手软,不闹事不弄你,闹事就敢屠。
如今南边的蛮族和二十年前当权跋扈的蛮族,基本上都不是一回事了。
自诩牛逼敢跟谢朝对着杠的七八支南州大族,大多数都已风流云散,仅剩一些残裔依附在别族之中,已然成不了气候。如今在南边比较风光的山雀族、昝枭族、黄虎族,搁二十年前都是小族,依附着谢朝扶持才渐渐壮大。
“哦,朕看看,龙幼株这是写的什么题……”
谢茂面色不变,笑呵呵地把墨卷递给走过来的黎洵,说:“黎阁老也看看,都看看……”
黎洵双手接过墨卷,摸出怀里的老花镜戴上,看完也是满脸带笑:“恭喜陛下。若接下来策论、经义皆有此史论造诣,龙大人今科必然高中啊。”
去你娘亲的,龙幼株写的跟边患有个毛关系!黎洵心中痛骂。
——龙幼株这五篇史论,多则一千五百字,少则四百字,篇篇痛陈利害、直至史弊,取中已经没什么悬念。若是取不中,皇帝与内阁倒要怀疑房中考官是否舞弊了。
反正都没什么悬念了,沛宣文就懒得讨论了,他也不想给皇帝润色“螃蟹赋”,忍不住又开始吹风要想方设法收拾南境的仇家。龙幼株在史论中不过稍微谈及了故陈联戎之事,就被沛宣文捉住不放,开始叨叨边患。
李玑连忙给他倒酒:“沛大人,吃酒。吃酒。”
※
九月十日。会试放榜。
黎簪云毫无悬念排在了第一名,高中会元,第二名则是沛阁老家的大儿媳妇,文诗心,第三名是房县举子叶流亭。龙幼株已然很用力备考了,排在了第四名——经义题,仍旧拉了她的后腿。
此次会试赴考人数七百余人,其中妇人七十九人。取中一百七十人,其中妇人四十六人。
也就是说,每两个女考生中就有一人入贡,六个男考生才有一人入贡。
这结果让天下哗然。
不少落第举子与同窗同门围住贡院要说法,难道大家考的不是一科?难道男女分场考试也分场阅卷?难道是分了男女榜?——就不信妇人比丈夫还聪明。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结果?
贡院上禀礼部,礼部上书朝廷,提前张贴了所有贡士墨卷。
不服气的举子们去魁星堂转了几圈,也有指着其中几张墨卷嘀咕几句的,然而,毕竟是读书人,不可能当着诸位圣人的面在贡院里大言炎炎、指鹿为马,人家确实写得好,不服不行。
出门就听见礼部左侍郎百里神童安慰诸生:“今科能赴考的皆是巾帼女雄,几十年世家大族养蓄的英才都在此了,所以取得多了些。”
“瞧一瞧嘛,黎太傅,那是能给翰林院讲经的大家,本官还去听过她的讲呢,真正是大家涵养,才学渊博。文夫人你们不认识?她祖爷爷是文老尚书,祖父是文七郎……文家的女儿不能入贡,天底下还有道理吗?”
百里简就站在门口把榜上有名的女贡士都点了一遍。
基本上都是京城书香门第的贵女,往上数几代,说不得都和举子们这老师那师父沾亲带故。
诸生们转念一想,对啊,X家的女儿(媳妇),怎么与别家妇人相同?只怕她睡觉都要拿四书当催眠的吧。
而一些出身商户的女考生,能拔尖儿上榜的本就极少,只有两位杀了出来。
很不幸的是,出于政治考量,张榜时,她们的名字被主考、副主考会同阅卷房师一同黜落。
——让世家出身的女子中贡士,入朝为官,已经到了极限。若让商妇高踞朝堂之上,群臣岂会善罢甘休?连落第的举子们也会愤慨闹事。若她们确有黎簪云、文诗心的才华,考官们或许也舍不得黜落,既是百名开外,就不值得冒这个风险了。
※
“有吗?看见了吗?”
谢团儿与衣飞琥一样穿着男子衣衫,带着巾冠,在榜下认认真真地找自己的名字。
放榜时,她就让下人来看了一回。回禀说,找遍了榜上一百七十个名字,就是没有“贾敏姿”。衣飞琥抱着女儿憋着笑,明里暗里告诉她,落榜了也没关系,反正咱们不靠功名吃饭……
谢团儿气得拍桌子:“不可能!”
她换了个假身份去考试,这件事禀告过皇帝,得了皇帝准允,钦命百里简给她造假身份。
贾敏姿,假名字也。
谢团儿自认功课极好,为了不考得太出挑,被选中前面几十名,她还故意写坏了一道经义题。
据她自己估算,应该是在八九十名左右。最差最差,她也能吊个车尾!
不能中?绝对不可能!
“说不得就是与考官无缘。”衣飞琥道。
史论、策论都是很主观的东西,相比起经义题,不确定性就更多了。
遇上政见不合的考官,哪怕你再有想法,文章再是精妙,把你黜落没商量!
当然,乡试、会试都有搜遗卷的规矩,就是被同考官黜落的墨卷,主考会重新看一遍,以防有遗珠之憾。只是,一旦碰上房师、主考都和你政见不同,那真是再无翻身之力。
“唬!”谢团儿不认,“我写的都与圣意相合,谁敢黜我墨卷?”
她一个被皇帝修礼维护的嗣女,朝廷未来的储君,就算有政见也不会轻易显露。
目前谢团儿所思所想所写的每一个字,都必须与皇帝高度吻合。对她而言,这场会试只是一场试炼,也是她向皇父表白忠心的方式——看,皇爸爸,儿臣的一切政见都与您一致。
今日贡院张贴墨卷,谢团儿干脆亲自拉着衣飞琥出来了,她就不懂了,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二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还是没有“贾敏姿”三个字。
隔壁不远处,百里简在跟落第的诸生点名说道理,当他把所有上榜的女贡士家世背景戳了一遍,衣飞琥不笑了,谢团儿也沉默了下来。
她用假身份报考,百里简也不可能给她生造一个不存在的京城世家出来。
所以,贾敏姿是商户女。家里很有钱,很开明,愿意让女儿读四书五经,也愿意让女儿赴考。
——因为她是商户女,所以,哪怕她并不比任何人差,她还是被悄悄地划去了名字。
“谢谢。”衣飞琥握住她的手。
“欺人太甚。我是不靠这功名吃饭,中不中贡士,我且无所谓。旁人呢?”谢团儿咬牙道。
“也未必就是这样,咱们这不是猜呢?”衣飞琥哄她。
“那就不要猜。”
谢团儿倏地转身,朝着百里简的方向走去,吓得衣飞琥连忙追上她,不迭劝道:“你别乱来呀谢谢,这时候咱们都在风口浪尖,千万不能恣意行事……”
“你当我傻呀?”谢团儿嗔他一眼,“咱们先找百里神童打听消息,若真是因商女之故落榜,我就进宫找皇爸爸哭——他老人家亲自进墨库搜落卷,咱们只要哭就行了。”
“嗯。”衣飞琥噎了噎,“你……学坏了。”
谢团儿假惺惺地瞥他:“我跟谁学坏的?”
——但凡坏了事就去哭二哥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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