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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茂很狼狈。
眉角淌出的血渍沾了满脸,干涸之后成了硬硬的一层壳,带着腐朽的味道。
体内还有道七合一劫雷的结合体,在他肌骨神府之中横冲直撞,他必须很谨慎地控制着路径,才不使劫雷撕裂他相比之下脆弱的肉身,造成皮开肉绽白骨森森的惨状。
最让他觉得难受的是,衣飞石又跪下去了。
君臣相处几十年,衣飞石对谢茂屈膝施礼无数回,和“站起来了”的华夏人民不同,二人对跪拜这种礼节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过分。何况,说是情深义重也好,说是有恃无恐也好,早在谢朝时,衣飞石跪下和谢茂说话,多半都是要“犯颜抗辩”。
现在衣飞石偶尔跪一回,谢茂立马就知道事情不能再开玩笑。小衣认真了。
——再者说了,谢茂哪天晚上不给衣飞石跪几次?
额头紧贴地面,身势伏低,衣飞石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谢茂从未见过这样的衣飞石。
跪下就是恭敬吗?上有询,下不对,这才是最大的不恭敬。
“不管你有什么难处,我们可以慢慢商量着办。不必跪着。这么多年了,我几时和你真生气了?多少大风大浪都过去了,栽在这儿可算是个大笑话。”谢茂劝了两句,衣飞石始终跪着不动,他想了想,说,“我让你跪十分钟。待我洗漱更衣出来,你要坐在沙发上。听见了?”
最后一句命令略带火气,衣飞石跪在地上纹丝不动,谢茂却古怪地感觉到他瑟缩了一下。
衣飞石低声答道:“是。”
害怕我?谢茂体内的劫雷轰隆隆碾压过耳门,有一种晕眩的狂躁。
他转身进了浴室,打开台盆上的水龙头,哗哗地水流拍打着瓷盆。
谢茂可以用符纸清理身体,不过,他依然选择用毛巾一点点擦去脸上干涸的血渍。
这动作让他慢慢静下心来,不再那么狂砸。
勉强控制住体内的劫雷之后,谢茂体内的真元才有余力顾全其他。他眉角的伤口已经快要痊愈了,用毛巾摁了摁伤处,血痂就掉了下来,新生的肌肤很敏感,下一瞬,彻底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已经度过了长生劫,肉身强度增大,只要不是致命伤,很快就能自动痊愈。
非符非药,这是肉身自有的力量。
做完这一切,也不过三五分钟。谢茂脱下被鲜血濡湿前襟的衬衣,扔在脏衣篮里。
防雾镜面很清晰地映出他身上的一切,被劫雷打烂的肩膀正在恢复中,肩上仅有点点暗红色的瘀痕。他如今的身体痊愈得很快,衣飞石留在他身上的吻痕,也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可他看着镜面中肩上的瘀伤,就会想起衣飞石对他的热情。
往日衣飞石从来不敢在他身上留下痕迹,激动时多捏了他手臂一下事后都要磕头谢罪。到新古时代就不一样了。礼者,法也。没有了贴身的侍人时刻跟着,也不必见面就磕头口称万岁,衣飞石被谢茂越教越歪,搂着谢茂就敢这亲那亲,亲出吻痕了,谢茂非但不怪罪,反而沾沾自喜。
谢茂曾以为这是他和衣飞石最好的时代。
暧昧时好,初恋时好,蜜恋时也好……但凡和衣飞石在一起,什么时候都好。
但,未来永远都比现在好。他们的感情一直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时光不会磋磨掉初遇的惊艳,也不会消耗掉长久的耐心,只要每多相处一分钟,就更喜欢对方一点点。
直到衣飞石神秘失踪几小时,回来之后就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不到十分钟。
谢茂没有披浴袍,就这么推开了浴室门。
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衣飞石闻声迅速起身,在卧室小窗下的沙发坐下。他的坐姿很规矩,不显得局促也不慌张。只是从他一直低垂的眼睑,谢茂就能读出他此刻的疏远与拒绝。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茂问。
在谢茂跟前,衣飞石永远都有特权。衣飞石不想说的事,谢茂多半也不会逼着他吐口。
但,不该是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往日衣飞石有事不能说,也会老老实实地抱住谢茂大腿,小心讨好地赔罪道歉,再哀求一句臣不能说。谢茂宠他成了习惯,不说就不说呗,朕还能逼供?
谢茂的好奇心没那么重,只要确定衣飞石还死心塌地随着自己,不会拍拍翅膀飞了,他都能宽容。
衣飞石也知道自己应该贴上去说几句好话。
如今的君上很好说话,见不得自己有一丝为难,只要诚诚恳恳赔罪,绝不会强逼讯问。
……他做不到。
如果没有从前的记忆,他仅仅是谢朝的衣飞石,那他当然可以享受君上近乎没底线的宠溺。可他已经恢复了记忆!他清楚地知道,君上的宠爱是他设计的,君上的退让也是他设计的。他把君上当作提线木偶,设计了这一场令人不齿的“宠爱”……衣飞石要脸。他做不到去安然享受。
“看来我们‘前世’关系不大好。说说吧,是你把我怎么样了?我来猜一猜,你来历大,我却默默无闻,嗯……在我出头之前,你就把我送入轮回了?咱们有杀身之恨?”
谢茂很认真地想了想这个可能,觉得就算事实如此,他也会原谅衣飞石。
谢茂没有“前世”的记忆,若要设身处地,也只能用仅有的记忆来判断。重生几世,谢茂也栽过两次水。他是真的很讨厌弄死自己的侄儿,重生后就忍不住除之而后快。哪怕是卢真,也被他快刀斩乱麻送离身边,任其自生自灭。
但是,他想了想,如果前世害死他的是衣飞石呢?念及今生今世如此恩爱,谢茂很大度地想,朕就宽恕你了。不宽恕怎么办?把衣飞石捉来胖揍一顿?他也舍不得。更不必提分手了,绝无可能。
衣飞石很沉得住气。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看上去恭顺而卑怯。
这态度反而让谢茂变得局促了。小衣居然还是不肯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看来我猜错了。”
“你这样心虚胆怯地跪着,也不和我说话,除非前世狠狠得罪了我,那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了。”
谢茂走到衣飞石身前,轻轻抚摩他的脑袋,捏起他的下巴,微微用力,“我对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你这是……要和我诀别,要找我报仇?”
“绝无此事。”衣飞石即刻否认。
“原来你会说话?我以为你出去一趟,把舌头跑丢了。”谢茂冷笑。
他就有多少耐心,也得栽在衣飞石的“一言不发”上。两口子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办,非要修闭口禅。他既关心衣飞石的遭遇,又担心衣飞石的情绪,偏偏衣飞石一句话都不说,只会跪着。
跪着有什么用?你说话呀!
就在谢茂勉强压着心底狂暴的时候,衣飞石下巴在他手里捏着,膝盖再次触地。
君上开嘲讽了。衣飞石只能跪下谢罪。
气得谢茂踢他膝盖一下,问道:“你做什么?”
那一下很轻。与其说是体罚,更像是催促衣飞石起身。
衣飞石也知道绝不会受伤。可是,在谢茂动作的瞬间,他心底还是生起了一股本能地恐惧。衣飞石强令自己跪在原处不能躲闪,情绪上依然多了一丝瑟缩。
衣飞石没有动,挨了这一脚,面色如常,眼睫毛都没抖一下——
谢茂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害怕。
“……你怕我?”谢茂觉得这问题似曾相识,来这个世界的最初,衣飞石就怕他。
衣飞石不能承认害怕谢茂。这个世界的衣飞石不该害怕谢茂。
“臣有罪。”衣飞石道。
好歹是看见了沟通的曙光。谢茂捏住他的脸颊,把他苍白的脸蛋肆意揉搓变形,低笑道:“真的是得罪我了?怕我知道真相会翻脸?”
衣飞石不敢和他打情骂俏,低声道:“臣罪当诛。”
“那你还不拼命讨好我,说不得我心情好就宽恕你了呢?”谢茂低头在他眉心亲了一下,声音异常温柔,“不管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告诉你什么‘真相’,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只认得你。几十年的柔情蜜爱,什么怨恨罪责抵偿不了?朕与你还有千秋万世,慢慢还吧。”
若衣飞石与他的问题真是“前世谁杀了谁”,谢茂这一番开解可谓戳人心窝,八成能够解决问题。
可惜,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谢茂此时越显得宽容,衣飞石心中越痛苦。
若因爱慕敕下宽恕,臣的罪就能赎了。可惜,您对臣的“爱慕”,也是假的。
臣罪万死难赎。
衣飞石微微低头,对谢茂的“开解”保持了默认。他不能撒谎,也不会撒谎。但,这件事总要有个说法。既然谢茂已经为此事做了注脚,他就默认了。
谢茂很高兴二人能就此达成共识,扶衣飞石起身,衣飞石也起来了。
不过,他还想问衣飞石失踪的细节,衣飞石就默默起身跪下,一句话也不说。
闹了两次之后,谢茂也认输了。衣飞石平素温驯听话,他不用花心思手段就能驾驭,真到了衣飞石“不听话”的时候,他又哪里舍得对衣飞石用手段?多半都是无计可施。
不说就不说吧,多大一回事?只要小衣还在身边,谢茂什么都能妥协。
“好了好了,不问了行吧?”谢茂揉揉衣飞石的短发,亲了亲额头,“歇了吧。”
两个皮囊都是热情似火的年纪,歇之前当然得做一点睡前运动。谢茂嘴里说不问了,心里多半还担心衣飞石失踪几个小时里的遭遇,亲热时肌肤相贴、血脉贲张,从头到脚都能检查一遍。
古语也说床头打架床尾和,今夜相处有些不痛快,舒服了就都好了。最佳感情粘合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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