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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囚在斗室十二年, 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谢茂对此丝毫不陌生。修士坐关是寻常事,有人闭关五分钟放风俩小时,也有人狠心凿开一块棺材大小的山壁把自己塞进去,十年二十年死关不出。谢茂就曾经坐过长达二十年的死关。
对修士而言, 修行是一件极其美妙享受的事情, 坐关也从不以为苦闷。
四太太是个普通人。
她能受得了长达十二年的囚禁吗?
就谢茂的观察来看,四太太似乎是适应良好。
谢茂来时, 她已经睡下了。塔里没有电, 也没有可燃的脂膏蜡烛, 四太太养成了日落即眠的习惯。听见门外的人声,她又爬起来,正眯着眼睛看仆妇提来的手灯。
没有谢茂想象中的疯癫,也没有一丝憔悴瘦弱, 她居然养得白白胖胖, 看上去十分年轻。
就……稍微邋遢了点。
碍于生活条件实在不凑合,再爱美的女人在这个囚室里也整洁不起来。
谢茂想起林太后,想起徐以方, 他记忆中的两任亲妈, 都是出身高门的千金大小姐,内心骄傲矜持又聪明大方, 若是沦落到如此境地……只怕也保持不了仅有的尊严。
然而, 眼前这位四太太, 依然让谢茂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违和。
人在困境之中是会有紧迫感的,小林氏遇到来自孝帝的压迫会奋起反击, 徐以方察觉到自己所爱非人也会不计代价地远离。按说四太太生了个不得丈夫喜爱的儿子,还被丈夫囚禁起来,她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么?不替自己的孩子担忧吗?她这个情绪稳定的“洒脱”模样,让谢茂觉得很……
也许,亲妈走的是世外高人路线?毕竟,一个人被囚禁了十二年,自己不想开点怎么活得下去?
谢茂调匀气息之后,仆妇们已经把席面摆了出来。
有二太太的吩咐,还有二少的叮嘱,这群常年服侍在二太太身边的仆妇还算给面子,捂着鼻子把这间狭窄的囚室打扫了一遍,厉声呵斥楼下守门的佣人上来清理马桶:“这臭得不像话了!你们就是这样当差的?!”
“你莫要高声。”谢茂打断了仆妇的训斥。
底下人惯会见人下菜碟,他在家里是什么身份地位,不言自喻。
纵然谢茂有了二少的好感,他和二少又不是同母兄弟,关系且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何况,他目前没有安置四太太的方案,明天还得去蒙城,不能在近处守着四太太。
这负责给四太太送水、清理马桶的下人,名义上是下人,实际上是牢头。四太太就像是人质被抵在人家手里,谢茂不敢轻易得罪。
那可是亲妈,一根头发都比旁人珍贵,若是等四太太吃了亏,他再来找人报复,那有意义吗?
谢茂还仔细留意了一下“牢头”的情绪。
大约也是常年被呼来唤去习惯了,这个身材短小的小老头儿并没有生气,提着马桶就要出门。
四太太本是坐在简陋的席前啃水晶蹄膀,嗖地横身拦在那小老头儿跟前:“嘿!”
谢茂目瞪口呆地看着四太太伸出手,那小老头儿将臭气四溢的马桶往地上一放,隐约就有不明物体滴落在距离席面不远的地板上,四太太和小老头儿就此展开了激烈地交锋——
“你这只有半桶,五分之二。我给你两块钱!”
“哪里就才五分之二了?多半是有了。我也不要你多的,三块钱拿走。”
“那我不能吃这个亏。明明就只有小半桶。”
“没人叫你吃亏,你不乐意,给我放回去!”
“放回去就放回去!等你满出来了,看你找谁来收。”
“呵呵,不给钱,我从窗口倒出去也不让你收去肥田。”
“现在种地都用化肥……”
“那你花钱收我的农家肥?你怕不是傻?呵呵。算了,给你打个折,两块半拿走。”
“我给你放好了。”
“两块四。”
“就两块,没多的了。”
……
不止谢茂惊呆了,这群常年在二太太院里服侍的仆妇们也惊呆了。
合着不是人家不给四太太清理马桶,是四太太自己死守不放,要留着便溺物卖钱呢?
仆妇眼底露出轻蔑,谢茂则十分心酸。活在世外的仙女可以“洒脱”,生活却如此实际。困窘如四太太,连小姐太太们羞于启齿的排泄物都要当作仅有的资源,死死地守护着。
她和下人争论的是什么?一块钱,五毛钱?谢茂目无表情,心内如针扎一般。
“好了!”不就是一块钱的事么?领头的仆妇掏出一枚硬币,“快去清理了!”
“那你还得给我两块,说好的!”四太太眼疾手快拿走了仆妇手里的硬币,再向小老头儿伸手,如愿又收了两块钱之后,才对她自己的马桶放行。
阻拦小老头儿出门时,四太太和他争执不休,曾动手抓过马桶。习惯了无水的环境,她将手在身上穿得松垮垮豁口的灰袍子上擦了擦,重新坐回去,继续啃盘子里的蹄髈。
“打水来!”仆妇实在看不下去了,怎么能这么脏?不嫌臭?
谢茂素性爱洁,这会儿也不能嫌弃自己的亲妈,心情复杂地上前,想要坐下和四太太说话。
就不说盯着那张脏兮兮的坐席,谢茂是怎么才能鼓起勇气坐下去的,这屁股还没沾着小腿呢,无声快速啃着蹄髈的四太太呼啦一声,把他面前的几盘菜全部往后拖了一圈,尽数护在怀里。
四太太警惕又凶狠地盯着谢茂:“我的!”嘴里还在迅速咀嚼蹄髈肉。
“妈妈,”谢茂喉咙有些哽,“我是谢茂。”
“谢茂也不能吃我的饭。”四太太的眼里没有一丝善意,只有野兽护食的凶狠。
这态度把谢茂的所有悲情都刺破了,他不是真正十二岁的小孩,他能准确地感觉到四太太想要传递出来的情。四太太并不是遗忘了谢茂是谁,也不是不认识他。
她的态度很明白,我知道你是我儿子,但,我的就是我的,儿子也不能抢。
大凡母亲都有一种男人无法理解的神性,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舍不得让儿子挨饿受苦。没有乳汁的时候,甚至愿意给孩子喝自己的血。
自然也有不受母子羁绊的母亲存在。只是,有林太后与徐以方珠玉在前,谢茂不觉得四太太是天生不爱孩子的类型。他想,四太太是吃了多少苦,才会一点点地磨灭了她的母性呢?
“我不吃。”谢茂很照顾四太太的情绪,自动往外挪了一尺。
四太太方才放松了警惕,继续伏案大嚼。她吃东西没有声音,非常快,风卷残云扫掉了一盘子蹄髈,转头对着香烤鹿肉进军。
谢家的席面做得再精致,那也是扎扎实实的两个肉菜。谢茂很担心四太太吃太多了,直接撑死。
“妈妈,都是你的,要不你慢慢吃?”谢茂试探地说。
四太太充耳不闻。
倒是打水来的仆妇翻了个白眼,说道:“十一少明儿个要去蒙城了,特意向家主请求来看你。四太太,你脑子也是拎不清的嘛?好好儿个少爷长这么大了,你对他好好的,他多来看看你,还怕没有席面吃?说不得就能把你接出去,貂皮衣裳穿着,鱼翅燕窝吃着,丫头婆子用着哩。”
谢茂很不乐意有人对四太太这么说话,可是,这妈他有点沟通不了。这要是偷四太太的计划还没做好,前来提前透风时,一顿席面把四太太撑死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么?
这话果然说动了四太太。
不过,她没有停下吃饭的动作,目光在席面上搜寻许久,将一盘麻酱菜心推出来:“你吃。”
谢茂:“……”
硬生生把谢茂憋得没法儿了,起身倒了杯茶,慢慢喝下去,才算冷静了几分。
恰好今天大太太坏了事,跟着谢茂上塔的都是二太太的仆妇,有二少的面子撑着,下人们都很配合。谢茂请她们下去稍坐,他要单独和四太太聊聊天,仆妇们都顺从地下了楼。
——毕竟谢茂才十二岁,没有虫基因,一向又不显得特别机灵,仆妇们并不担心他搞事情。
一个脑子拎不清的四太太,一个爬七层塔就气喘吁吁的弱鸡少爷,他俩要能闹出事来,至于等到今天吗?这十二年都没出过事呢!
“妈,你这些年,”谢茂斟酌词句,语带试探,“受苦了。”
当了几辈子皇帝,看了几辈子谢朝各地稀奇古怪的奏折,谢茂是有识人之明的。
四太太但凡有一丝小林氏和徐以方的资质,谢茂都敢直接说自己的计划,甚至和四太太商量着来。这不是稍微察觉出有点不对劲了么?
只是林太后和徐以方把谢茂的期望值点得太高,让他很怀疑自己的判断。
那可是我的亲妈,应该……不至于吧?
四太太还在拼命吃吃吃。
“妈,我以后不会让你挨饿的。”谢茂小声说。
“你要是有本事,你能混成这样?”四太太将嘴上的油抹了抹,翻起一个讥讽的笑容,“行了甭操心了,我在这里饿不着。一天三顿管饱,就是没什么油水……底下那老狗,嘿,领了我的饭,先把肉菜油菜刨他自己碗里吃了,我就是馋肉……”
她还不忘记继续嘲笑谢茂,看着谢茂瘦成皮包骨的模样:“你吃得还没我好!”
须知道,这可是谢朝遗民所在的天任星。自从谢茂散播神仙种之后,这片大地就很少出现饥荒。谢家好歹也是山南镇最有权势的家族,能混进谢家当下人,哪里就穷到吃不起饭了?
除非家主人刻意虐待,否则,哪怕是被囚禁在塔顶的四太太,也没有挨饿的时候。
顶多是吃得不够好罢了。
所以,谢茂总担心四太太会撑死,那真是错估了这个时代的生态。为了多生产“农家肥”,四太太每天都会吃很多饭和馒头,胃口早已被撑得足够大,这会儿啃上几斤肉绝对没问题。
也是差不多吃得尽兴了,四太太才有空跟谢茂说话。当然,她还是间或低头吃一口。
这么大一桌席面,一口气吃完那不现实,肯定得留着明天、后天继续吃。她这里没有热菜的炉子,凉了就是彻底的冷菜了,自然是趁热能吃多少算多少,越新鲜越好吃么。
“你想过以后吗?”谢茂不敢说得太露骨。
四太太语气中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对于自己每天都能吃饱很满足了。
“以后怎么了?”四太太露出一丝警惕,声音扬起,“我是他谢润秋明媒正娶吹吹打打正门抬进来的老婆!我处女跟他,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他要是想休了我,那不可能!”
谢茂:“……”
“他是不是又说你不是亲生的了?”四太太紧张地盯着谢茂,“你看看你这张脸!特别是你这眼睛!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他是良心被狗吃了,才睁眼说瞎话,说我偷人!”
“我跟他的时候还是处女。你去打听打听,他大老婆是处女吗?二老婆是处女吗?!”
“他不会真的要休了我吧?!”一直散漫的四太太,那一头脏兮兮的短毛都似要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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