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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有求于人,甄停云脸上带着笑,颊边一对小梨涡,说起话来都甜得很:“现下也没什么好东西,你先将就一二。迟些儿我去楼下和厨房说一声,让他们给你炖点儿鸡汤滋补——你这身体怕是还要将养一段时日,少不得要多补一补。”
元晦可有可无的点点头,提醒了一句:“别太油腻了。”
甄停云连甄老娘这般刁钻的也能降服,自不怕元晦几句挑拣,闻言倍加体贴,开口附和:“我知道,你如今正病着,确实是不好吃得太油腻。”
元晦便不多说了。
就听甄停云接着往下道:“我听人说,有些讲究人家,起居用膳时也多爱叫人在边上鼓乐,以娱声色。你如今正在用饭,不若叫我在一边弹点小曲,也算是给你放松下心情?”
她说话时轻声细语,一派温柔,仿佛真是在为元晦着想。
只是,小姑娘的小心思,简单的就像是清澈的溪流。
元晦一眼既明:她这是想借机试一试自己的水平,顺便让自己指点她的琴艺......
不过,这原也不是大事,用饭时听人弹个小曲什么也确实是放松的一种。元晦看了眼甄停云,并未一口回绝,点点头就算是答应了。
不一时,八珍便捧了七弦琴来。
这是一张旧琴,用料制材似乎并不好,甚至称得上是粗糙。不过,主人对它想必十分爱惜,时常取用擦拭,琴身上的木纹竟也被磨得光润细腻,不见半点灰尘。
因着屋内并无琴案和琴凳,甄停云干脆抱了琴,就横在自己膝头,略调弄了一下琴弦,便开始弹奏了一首《仙翁操》。
这是她磨了私塾那位老秀才整一月,对方才耐下心来教她的一首琴曲。那老秀才倒也好心,见甄停云是真心想学,便给她挑了《仙翁操》这么一首基本简单的琴曲,时常练习,也能增进对于古琴指法和技巧的了解和掌握。
只是,甄停云这琴到底称不上好琴,音韵一般,她在这上头也多是自学,虽流畅却也有些不自知的指法错误。如此一曲下来,靠床喝粥的元晦脸色已是有些不好了。
甄停云稍缓了口气,抬眼便瞧见元晦这脸色,忍不住道:“你摆这脸色做什么?”
元晦淡淡道:“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听你这一曲,我想必也要三月不知肉味了。”
甄停云:“......”
甄停云当然知道元晦这不是夸人,而是嘲讽。她原就有意向元晦求教,本已打算好了忍辱负重一回,偏偏她这脾气,被人这么一讥便又有些坐不住,抬手把膝上的琴放到桌上,站起身来回看元晦。
她抬起眼,凝视着元晦那张英俊的脸容,神色沉沉,一字一句:“我知你眼光高,瞧不上我这点儿琴艺。可我十岁时方才起意要学琴,没见识过什么古董名琴,高攀不上制琴大师所出好琴,就连街头十几两的琴也买不起,只能从隔壁私塾老秀才处买一张二手的旧琴。就这样,也费了我八两银子,都是我自己赚的攒的,便如此也叫祖母足足骂了三日.......”
都说琴是君子之器,可这东西真不便宜,甚至称得上是昂贵。虽说如今甄父为官,常给甄老娘寄钱寄东西,买琴的十几两还是有的。可甄老娘一贯抠门,看不惯琴棋书画这些个虚把式,任凭甄停云说破了嘴皮,她也绝不肯答应要给甄停云买琴。最后,还是甄停云自己想办法赚了点银子,再加上自己往日里攒的零花,这才凑够了八两银子去买老秀才的旧琴,还死皮赖脸的在老秀才处学了几手,也算是买一送一。
“后来,我从老秀才处学了点琴艺入门,稍稍知道了些琴谱,回家练琴,左邻四舍都不得安宁,祖母又教训我,嫌我瞎胡闹,没事找事。直到我弹得好些了,她才不说这个。”想起当初学琴时那鸡飞狗跳,甄停云也不由扬了扬唇角,“我总想着,虽我起步晚,没好琴,没琴谱,没先生,可是若能略学一点,多练练也是好事,持之以恒总能有些用处。若是日后碰见了好先生,得人指点,我有此基础想必也能省些功夫,学得更快。”
元晦闻言有些沉默。
他素来心志坚定,心如铁石,少有被人打动,被人说动。只是,此时他听甄停云一番言说,竟也不觉心上一动:甄停云话确实是对的,以她的条件,以她身处的环境,能想到学琴,能够弹出这么一首曲子,确实是殊为不易——她必得要有足够的决心,方才能够克服种种艰难,赚钱攒钱,去买对她来说算不得必要的旧琴;她必得机敏慧黠,才能不费银钱,从旁人处学得一二琴艺,得以入门;她必得有耐力、有恒心,才能忽视旁人的短视和阻拦,一心一意的坚持至今。
想到这里,元晦极难得的低了头,开口道:“是我想得简单了。”
甄停云眨眨眼,忽然觉得元晦这人还算不错。
结果,紧接着便听元晦接口道:“不过,以你这字,这琴艺,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觉得自己可以考女学?”
甄停云抬手托腮,看着元晦,眉眼弯弯,语声清脆:“你给的啊——你之前还与我说‘若是想考女学,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元晦:“......”
元晦抬手掐了掐眉心,努力深呼吸,然后吐出一口气,稍定了定心,这才耐下心来,细细的与甄停云说了她适才弹琴时的几个指法错误,然后又让她重新弹了一遍。
甄停云听得十分认真,也很受教,将元晦指出的错处一一改了,如是一曲《仙翁操》,果是更加流畅动听。
元晦却是听惯了好曲好乐的,犹嫌不足,想了想后便委婉提出建议:“你有没有想过,换个简单些的乐器?”
被他这般左嫌右嫌,甄停云也难免有些脾气:“那这琴,我岂不是白练了?”
元晦耐心与她分说:“你学琴,主要也是想考女学吧?这乐之一道,世家闺秀多是学琴,她们自小学起,有好琴、有名师、也有古谱,技艺精深,说不得便有几个已经登堂入室的。你若想用短短几月就技惊四座,赶上这些人,那是白日做梦!不若换个少见些的乐器,推陈出新,出场时还能令人眼前一亮,又没有人与你作对比,说不得就能得个及格分。”
甄停云虽觉他说得有理,可想着自己这几年苦练琴艺的日子又有些犹豫。
元晦只得与她道:“若你实在喜欢古琴,待入了女学,再抱琴去与师长求教也是一样的。”
闻言,甄停云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看着元晦,试探着问道:“如果不练古琴,你觉得我适合什么乐器?”
元晦眉梢微挑,也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你手臂气力足,倒是适合打鼓吧。”
甄停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声,只睁大眼睛看着他。
元晦看着她,随口道:“你这功底,估计也就只能来个别出心裁了。不若边打鼓边跳舞,鼓乐动人,说不得能逗先生一乐,得个好分。”
甄停云终于反应过来,面无表情的反问了一句:“请问,你是教我打鼓,还是教我跳舞?”
这一回倒是轮到元晦语塞。
过了会儿,才听元晦转口道:“算了,学萧吧。这个我会,也容易学。到时候说不定能找个弹琴好的与你琴箫和鸣,得分也容易。”
甄停云点点头,心里暗道:反正竹箫也不贵,他又肯教,就当是花钱多学门手艺好了。
正想着,甄停云眼角余光瞥见元晦面上倦色,转口道道:“你身上伤病未好,是该好好歇会儿。如今字帖和竹箫都还未到,我就不扰你了,”
元晦点点头,低头看了眼手里剩下的小半碗粥,见着粥米已凉,索性便搁到一边了,道:“顺便把这些都端下去吧。”
他语气随意,倒不是刻意,可还是习惯性的流露出了一丝上位者的冷淡倨傲来。
甄停云也不在意——如今元晦在她心中价值攀升,她又是要跟人学东西的,倒愿意做小伏低哄一哄人,只当服侍师长了。
她手脚利落的收拾了下元晦吃剩下的粥和小菜,抬步要走,临去前还问:“那你好好休息,我去叫人杀只鸡,给你炖鸡汤,炖一下午,晚上正好能喝。”
元晦神色缓和,点了点头。
甄停云想了想,多嘴问:“你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元晦想了想,一时也没想起来,便摇了摇头。
甄停云只当他没有忌口,点点头,体贴的补充道:“好,我知道的。等厨房把鸡汤炖好了,我再给你过一遍油水,这样就不油腻了。”
不得不说,若是甄停云要想讨好人,那真是细心周道,温柔体贴,实是令人心下动容。
元晦虽身上有些累,也嫌甄停云话多心眼多,可伸手不打笑脸人。看着人家甄停云笑盈盈的一张小脸,粉颊上的梨涡甜蜜,元晦一时间竟是发不出脾气,只与她摆摆手,自己拉了被子准备躺下休息。
甄停云手里端着东西,推门往外走,关门前又想起字帖的事,接着道:“等字帖买回来,我晚上再来寻你一起练字.....”
元晦没理她,一言不发的把被子拉起来。
被子一直盖过头顶,正好挡住了甄停云的声音,终于可以稍微闭一闭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晦:来来来,我们双排,带你上王者~
甄停云:好呀~
元晦:Emmm....有点带不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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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碗鸡汤
从元晦房间出来后,甄停云先下楼将托盘碗筷等一并送下去,又自掏银子买了一只老母鸡叫客栈厨房炖了。
待得事情安排妥当,甄停云这才去瞧甄老娘。
甄老娘已经用过早饭的,正靠坐在椅子上,低头做袍子,手上拿着个绣棚绣花样。
甄停云看了眼,见甄老娘手上那件袍子并不算大,便猜着这应是要做给她的幼弟甄衡哲的。
要不怎么说孙子宝贝呢,甄老娘虽是没见过孙子可也是日日惦念的,时不时的便要托人给儿子孙子送东西。眼见就要入京,甄老娘早便要来了孙子的尺寸,一路儿就顾着给儿子孙子做衣服了,居然还绣花样!
要说甄停云心里没醋那肯定是假的,只是她是早便知道甄老娘脾气的也懒得计较这些。
所以,甄停云只委婉提醒一句:“祖母,人都说京城乃是天子之都,引领天下风潮,便是衣袍样式也都与别处有些不同。您这会儿想着给小弟做衣服,心虽是好的,可若是做出来的衣袍不合小弟心思,岂不白费了力气?要不还是回京再做吧?”
甄老娘才不听她的,眼皮都不抬一下,口上道:“没事,我就缝件家常袍子,再是样式不同,家里穿穿总是没事的。也不费功夫,我就是闲着做点儿活。”
甄停云耸耸肩,也没多劝,只顺口道:“那您缝完袍子,也得给我做件春衫,想来也是‘不费功夫’的。”
甄老娘:“.......”
要是早几年,甄老娘估计就要直接回她一句“你个丫头片子,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哪儿来那么多事”,可惜今时不同往日,甄老娘虽有些重男轻女,可也是与孙女一起过了十多年的,很有些感情,也知孙女脾气,不好真惹人生气。
所以,甄老娘只得将针扎进绣棚里,拉了孙女在身边坐下,十分生硬的转开了话题:“我听老林说这几日怕是走不了,还得在客栈住上几日......你也别杵这儿与我啰嗦,赶紧去把隔壁那房间给退了,我已与老林说过了,让他和那人挤一挤便是了!”
甄停云原还想着给元晦炖鸡汤这事要怎么与甄老娘说,没想到甄老娘连几天的房钱都忍不了,现在就想赶元晦去与林管事一起住.......偏偏,甄停云正想着从元晦处学东西,眼下还得供着人,自不能怠慢对方。
所以,只能先把甄老娘说服了。毕竟房钱且不提,日后少不得还要给人元晦炖鸡汤、买衣买药的,多得是用钱的地方。
甄停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压力好大。
甄老娘却浑然不知孙女心里想法,见她不应,又催:“不是我说,你叫个偷马贼一人住一间房,还一住就是好几天的,这是嫌钱多还是怎么的?!”
甄停云心下打好腹稿,先挨着甄老娘坐下,这才开口:“祖母,您也别总偷马贼、偷马贼的叫着,人家有名字,叫元晦。”
甄老娘撇撇嘴,没说话。
“祖母您先听我说,”甄停云缓缓道,“我已与元晦说过话了,他是个真有才的,不单是骑射功夫,琴棋书画都是懂的。因我救了他这一回,他心里也是感激的,已是答应要教我书法和竹箫。待他身体好了,还要教我骑射........不瞒祖母,我心里也是真高兴。要知道,前几年我想与隔壁私塾的老秀才学琴,不仅花了八两银子买人家的旧琴,时不时的给人送菜送鱼送点心的,人家方才略教了我些——可见学东西也是真难。如今碰上元晦这样有才的,又愿意教我,别说是给人开房请大夫买药什么的,便是他要束脩,我咬咬牙也是肯的。”
当初甄停云为着学琴的事折腾了小半年,甄老娘骂也骂过了,气也气过了,如今想起来却又有些心疼孙女,甚至隐隐后悔自己当时太过抠门,不愿意掏钱给请先生,反叫孙女在外受了那些个委屈。
甄停云神色不变,接着往下道:“可人家元晦那是半点也没提束脩的事,更没要我的银钱。祖母您且想想,这样的先生,还不肯要钱,我们又不是那等没良心的人家,总也不能慢待了他,也该将心比心,拿出对待师长的态度,好好的礼遇。如何能够赶他去与林管事挤一间房?”
“您不也常说,当年父亲拜外祖父为师时,一向都是‘有事弟子服其劳’,每日都要去外祖身边服侍着,寒冬酷暑从不懈怠,极是恭谨。要我说,父亲这样的才是求学该有的样子呢。我做女儿的,也该学父亲。”
甄老娘面上已有些许松动,只是仍旧嘴硬:“你一个女孩家,学这些有什么用?!”
“我知祖母瞧不起这些,觉得我都是瞎折腾。可我心里总是不甘心,想着母亲当初便是西都女学毕业的女学生,长姐年初入京便进了玉华女学,只我一个什么都不会,便是到了京里见了父亲母亲长姐小弟,只怕还要连累祖母与我一起没脸。若真如此,我真是羞也羞死了!”甄停云握住甄老娘的手,轻轻道,“祖母,我也是想给自己、给您争口气!”
甄老娘听着这话,果是有些被说动了——她是不在意这些的,只是她也心知儿子与儿媳素来看重这些。再者,儿媳身边长大的大孙女年初就进了女学,若是自己身边长大的甄停云啥啥不会,明年还考不上女学,自己说不得真就要跟着没脸。
这般想着,甄老娘也松了口:“罢了,你要学便学吧。”
甄停云眨眨眼,顺势抱住甄老娘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我就知道祖母疼我.......”
甄老娘瞧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心里其实也是十分喜欢的,不禁露出笑容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笑道:“再没见过你这样会说话的!都说你那姐姐如何聪明,如何能干,我瞧着未必比得上你。既是碰着了能教你的先生,那你便好好学,认真学。明年考女学要能比你姐考得更好,我也能跟着长脸呢。”
想着若是小孙女到时候考得比大孙女更好,岂不就说明她老人家比裴氏更会养孙女?
想着想着,甄老娘忍不住搂着甄停云,又是一阵儿的笑。
倒是甄停云,心里也是很为甄老娘这雄心壮志叹气:唉,她这儿正想着如何能考上女学,自家祖母就想着如何考过长姐甄倚云了.......难怪元晦总觉得自己爱做梦,可见这都是遗传的呀!
心里虽是这般想着,甄停云嘴上倒也甜,想了想又道:“对了,我瞧祖母这几日路上颠簸,很是憔悴了些,想着您这般年纪也该仔细些,多补一补,便叫人给炖了鸡汤,给您晚上喝。”
反正鸡汤一炖就是一大盅,到时候匀出两碗来,一碗给元晦,一碗给甄老娘,岂不正好?
甄老娘闻言也不笑了,抬手就拧孙女耳朵:“你,你这败家的!客栈这儿的鸡可比家里贵许多,哪里就非要吃鸡了?!”说着,她就要起身去楼下阻止厨房给她炖鸡汤。
甄停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嘴里哼哼道:“反正鸡都杀了,也已经下锅了,您现在下去也没用。”
甄老娘真是要被这败家孙女给气死,使劲拧了两把,到底是拿孙女没法。
再者,她老人家虽是气孙女乱花钱,可心底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高兴,觉得这到底是孙女一片孝心,着实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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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晚间时,甄停云亲自去楼下看了看那锅鸡汤,特意分了两碗出来,想着甄老娘这般年纪也不好吃得太油腻,对身体不好。所以,她干脆两碗一起过了一遍油,然后才端了一大碗鸡汤去给甄老娘。
甄老娘这方面倒是精明,拿着勺子在碗里翻了翻,便嘀咕道:“不对啊,这里头就只半只鸡........你说,是不是客栈炖汤的那人偷喝了?”
“我叫八珍在厨房看着炖出来的,”甄停云暗翻了个白眼,只好主动背锅,“另一半我自己喝了。”
甄老娘一挑眉,说她:“还说要孝敬我呢。炖点儿鸡汤都得自己先喝了,才轮得着我这做祖母的.......”
甄停云也学着甄老娘的口吻,托着腮,忧愁叹气:“唉,祖母还说疼我呢,一路儿尽赶着给父亲还有小弟做衣服了,我的春衫到现在还没着落呢,只好喝几口鸡汤暖暖胃了。”
刁钻祖母和刁钻孙女互相看了眼,笑笑,都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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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帖法
待服侍着甄老娘用了晚饭,甄停云又陪着甄老娘说了会儿话,哄得老人家高兴了方才收拾东西下楼。
楼下厨房还温着那碗剩下的鸡汤,甄停云索性便连同晚饭一起端去给元晦。
当然,她也没忘记让八珍将两本午间才买回来的字帖还有笔墨纸砚提前送去元晦房里——自己这都送鸡汤了,总也得借机从对方处得些指点,这才不亏。
元晦午间睡了大半日,这会儿脸色虽白了些,精神看着倒是好了许多,正靠在床上,仍是眉心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见着甄停云过来,他倒是舒展了眉头,笑了笑。
甄停云顺手将饭菜摆在靠床的案几上,考虑到这人自称“什么都不记得”,便开口问他一句:“你想起什么了没有?”
元晦抬手揉了揉眉心,那张英俊的脸上迷茫之色一闪而过,点点头又摇摇头:“想起了一点,不过也没什么头绪。”
甄停云闻言也跟着蹙了蹙眉:其实,元晦这人确实有些奇怪。且不提他现下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能会书法会弹琴会吹箫,堪称全能。单说他那日抢了马跑出去,最后却是昏迷着被马驮回来,身上还带着那些伤,就有够奇怪的.........
这些奇怪或许也代表着麻烦,可甄停云对此倒是想得颇开:反正自己一行人是要去京城的,管他还有什么麻烦呢,到了天子脚下想来也掀不起波浪——当然,这也是因为元晦早早的就证明了自己的用处,要不然以甄停云不肯吃亏的性子,还真不一定愿意招惹上这么一个麻烦人物。
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屋内一时也都跟着静了静,只闻呼吸之声。
过了一会儿,甄停云方才想起鸡汤的事情,先将那碗还热着的鸡汤推到元晦跟前,温声与他道:“我特意叫人给你炖的鸡汤,也已过了油,你且尝尝。”
元晦倒是没有甄老娘那般眼力,自然也瞧不出这一碗鸡汤里究竟是一只鸡还是半只鸡。他随手拿起勺子,舀了舀,慢吞吞的喝了口鸡汤,微微点头:“还算可以。”
甄停云不由松了一口气,眸光却不禁落在元晦手里的那碗鸡汤上。
说真的,这些日子急着赶路,一路上也没吃上什么好东西,便是这几日住客栈能吃上热饭热菜,可像鸡汤这样的却是少有的。所以,甄停云此时瞧着那碗黄澄澄又香喷喷的鸡汤都有些馋,先前甄老娘喝鸡汤的时候,她为了表示自己已经喝过,一眼也没多看。好容易熬到甄老娘喝完了鸡汤,此时又见元晦喝鸡汤,她这一缓神,不由得便往那碗鸡汤上看,暗咽了口口水。
元晦自是注意到了甄停云的目光,想了想便道:“我才刚喝过药,怕是喝不了这么一大碗,要不你也喝一点?”
甄停云睁大眼睛看着他,杏眸圆溜溜的,乌黑清亮,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
元晦见她这模样,颇有些忍俊不禁。
甄停云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又看了眼鸡汤,然后强行转开目光,口是心非的推拒道:“因着你还病着,这才叫人煮的,我哪里能喝。”
“女孩家也该多喝点鸡汤。”元晦亲自拿小碗给甄停云舀了小半碗鸡汤,口上劝道,“反正这一大碗的,我也喝不完。”
甄停云虽知这样不好,听着元晦这话,闻着鸡汤那香味,到底还是接了过来,口是心非的道:“你都舀好了.....那我就陪你随便喝点儿吧。”
元晦看着她,眉梢微挑,并不言语。
于是,甄停云抬手端起碗,乖乖的坐在一边喝鸡汤吃鸡肉,顺道欣赏元晦用饭的模样。
元晦身形削瘦且挺拔,靠坐床上时亦腰背挺直,肩部收紧,线条利落,仪态行止皆是优雅从容。
哪怕是坐在床上用饭,他也是个很讲究、很规矩的人,严格遵循“食不言寝不语”,虽适才还与甄停云说笑,待拿起碗筷便立时止声,用饭时甚至连碗筷碰撞声都没有。
虽他动作看着不紧不慢,速度却是极快,不一时便将面前的饭菜吃了大半。
甄停云见着,不由思忖:都说世族公卿家的闺秀小姐才记事便有嬷嬷教导礼仪规矩,她们起居用膳时的仪态想来也是如元晦一般吧。
这样一想,甄停云连鸡汤都有些喝不下去了,有些犯难:这要是人人都这么厉害,她考女学岂不是更没希望了?
好在,甄停云自来就不是个肯轻易认输的,虽一时犯愁却也很快打起精神,加快速度喝完了手里的鸡汤,然后便将字帖笔墨等摆到房间里的桌案上,准备研墨练字。
元晦已是吃得差不多了,抽空看她一眼,开口提点道:“别急着动笔。你基础不深,还不到‘出帖’之境,要先读帖,再临帖,做到心中有帖,笔下有神——如此方是正途。若心下茫然只知依样画葫芦,那就不叫临帖而是抄帖了。”
甄停云一向都是自己瞎琢磨,缺的就是这样直指要害、一针见血的基础指点,忙点了点头,待她研好了墨,便先拿起那本《始平公造像记》,认真求问道:“这读帖,是怎么个读法?”
元晦适时放下碗筷,自斟了一盏茶算是漱口,嘴上不紧不慢的接着教导:“《笔论》有云‘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读帖最重要的就是观其形,体其像,读懂其点画体式,做到了然于心.........”
说到这里,元晦语声微顿,眼角余光瞥见甄停云喝鸡汤所剩下的鸡骨头,话锋一转便举例道:“这就好比是你炖汤,得要先知道鸡鸭鱼,才明白自己是要炖鸡汤、鸭汤、还是鱼汤;若是你要炖鸡汤,那么就必须分清楚鸡与鸭、鱼的不同之处,了解鸡冠的颜色和形状,知道鸡爪收缩时的样子,明白鸡尾的羽毛样式.....,如此,方能炖出一锅真正的鸡汤,而不是鸭汤鱼汤一类。”
听着元晦一字一句的教导,甄停云手里抓着字帖,指腹抵在纸页上,心下若有所悟,只是那念头仍旧是模模糊糊,一时抓不着,不由抿了抿唇。
元晦见状,略一思忖,补充道:“对了,读笔画、读结体,其实也都是有口诀的。我说一下,你记着便是了。”
甄停云闻言,连忙点头。
便听元晦开口念道:“读笔画是要将笔画分做:起笔、收笔、粗细、长短和走向这五方面来解读,其口诀也便是‘五要领,两边线;两边线,加力、减力善知变。”
甄停云跟着将这口诀念了一遍,重又低头去看字帖上的字。
先看一个字的基本走势,接着是分看两边线的走势,最后看起笔和收笔,比较粗细、长短、异同。
见甄停云亦是了悟,元晦便接着往下道:“读结体,是在读笔画之后,意在辩别笔画与部位间的关系。口诀倒是分了两种,你是临魏碑,那就是‘纵横占位力求准,呼应、笔式应分明’。”
结体较之笔画更复杂些,元晦便又举了个例子:“便如‘林’、‘器’这样的,不同位置,形态笔式也不同,纵横占位亦是不一样。如此比较,就能看出笔画部位结合后的疏密、呼应关系。比较过后,了然其间变化,心里自然就有了底。”
甄停云一面听一面看着字帖上的字,竟有豁然开朗之感。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这些字竟也变得可爱起来,也渐渐有些明白了那些书法家留在字里行间的意趣。
这个字,起笔粗且长,收笔却是微微有些尖。
这个字,起笔短且细,收笔是方的,锋芒毕露,字体雄峻。
.........
她像是发现了一个崭新世界的孩童,心中溢满了难言的欢喜,就这样捧着那本新买的的字帖,如饥似渴的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喜不自胜,无暇旁顾。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十章了,再送一波红包,截止到明天,求收藏求抱抱求么么哒~
PS.书法口诀等都是参考《中国书法大全》(这是一套书,我看的好像是第一册基础卷)
☆、金子
元晦也止住声,看着甄停云,眼中不觉染上了一丝的笑意。
甄停云却是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她看着眼前这本《始平公造像记》,从头看到尾。
“夫灵踪.........遗形敷于下叶,暨于大代,兹功阙作。比丘慧成.......”
“父母眷属,凤翥道场,鸾腾兜率,若悟洛人间,三槐独秀,九棘云敷......”
“太和廿二年九月十四日。朱义章书,孟达文。”
她眼中酸涩的好似细针扎着一般,用力抿着唇,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克制力方才忍住眼泪。然而,她还是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幼时第一次拿着笔,小心翼翼的在纸上写字时的情景。
指尖抓着光滑冰凉的笔杆,用力抓着,然后依着先生的教导,将笔尖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墨水在宣纸上洇染开来,才写出来的字丑的就像是一团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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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读书是很费钱的事情,请先生要钱,笔墨纸砚也要钱,就连晚上点油灯练字都要油钱。偏偏家里的钱都在甄老娘处,每每和甄老娘要一回钱,甄停云都要费上许多力气,还要被甄老娘嘀咕“丫头片子学这些做什么”,或是“你个败家丫头就知道祸害银子。”
可她脾气倔,就是要学,就是要练字。
她还记得自己幼时,甄父时常写信给祖母,因着祖母不识字,多是请隔壁私塾的老秀才过来念信。有一回,甄父在信上提及长女时,难得的带了几分温情:
“倚云刚过了五岁生日,看着她一日日的长大,健康活泼,聪慧可爱,我为人父,欢喜之情实难言表。
欢喜之余,想到父母之心天下皆同,不免思及慈母,心下悔愧,潸然泪下。可叹我为人子,不能侍奉母亲膝下,未尽孝子之职,实是罪责深重。
.......
我写此信时,倚云也坐在临窗的小书桌前练字,托我代她与母亲问安。犹记倚云幼时,爱娇爱闹,总坐不住,只得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稚子天真,童言无忌,时时逗我开颜,且爱且恼。幸而她如今已是懂事,能够安坐桌前,认真练字,每日如此,寒冬酷暑从不懈怠,殊为难得。惜不为男儿身,否则儿子后继有人,此生无憾矣。”
甄父是真心为着长女骄傲,字里行间,真情流露,看着倒像是与人炫耀一般。
甄停云那时候才三岁,初初懂事,在旁听着也只是半懂不懂,只隐隐能够感觉到父亲写信时的欢喜之情,下意识的记住了其中的只言片语。待得她再大一些,渐渐明了信中之意,忍不住就想要掉泪。
长姐小时,父亲会抱她在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偶尔还要为她童言稚语发笑;长姐五岁生日,是父亲和母亲陪她过的,想来十分快活;长姐临窗练字,父亲便在侧看着,欣慰且骄傲,甚至还要为之写信与祖母炫耀。
可是她呢?
每每想到此处,甄停云便会觉得难受,就像是有细细的棉线勒着心脏,胸口闷痛难受。一开始的时候,她多少有些赌气,暗暗想:父亲既然喜欢长姐这样努力的女儿,她也一定要努力才好;母亲是女学毕业,她也一定要考上女学。她一定要似长姐一般,成为父母的骄傲,让父亲母亲写信去与旁人炫耀才是。
再大一些,那些执念倒是少了许多,甄停云也明白了许多:读书是自己的事,是为自己努力,而不单是为了和人赌气,也用不着和人比较。人这一生,能活成什么样子,只能看自己,永远都是靠不了别人的。哪怕是看似是应得的父母亲情,实际上也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强求不得。
她其实也明白,哪怕自己这样的自学苦练,或许也没什么用,很可能连女学都考不上,可能一辈子都比不上甄倚云。
可是,她就是不甘心啊!
直到此时,拿着那本《始平公造像记》,她不禁又想起了元晦早前那句话“你若是想考女学,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大概,元晦就是撞上来的希望吧?
........
想到这里,甄停云抓着那本《始平公造像记》的手指紧了紧,因为用力太过的缘故,骨节处甚至微微有些发青,如同青玉一般。
过了片刻,她忽的从位置上站起来,转身对着正靠坐在床上的元晦,认认真真的施了一礼:“多谢先生教我。”
此时此刻,她是真心实意的叫了这一声“先生”。
元晦倒是被她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一笑,笑过后才道:“如今我还什么都没想起来,你也不知我的身份,这就叫上先生了?”
甄停云认真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先生当之无愧。”
元晦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忽然便觉心上一软,倒是笑了笑:“好吧,就当是我运气好,白得一大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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