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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月,祖父应诏入京,大姐兰君出嫁,母亲私下跟父亲商议,想趁着送嫁之便,干脆一块去京城老宅住一阵子,正好帮大哥采办彩礼。
我知道她的私心,她是听说长宁的舅爷家进了京,想趁机去疏通关系,长廷表哥还没定亲,她在祖母跟前嘀咕了很多次,想让四姐嫁过去,奈何祖母一直没应声。
原本以为她的想法又要落空,因为祖母和孙媪谈起她,总说她异想天开,不想居然真就成行了。
不但大哥和四姐,连我都被允许跟过去——祖母说,既是想去,就都带过去吧,也让孩子们见见世面。
那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离开榆州,读白长氏的“千里行”时,里边说京畿之地是“十里一亭,五里一岗”,我觉得太夸张,怎么可能真在五里设一岗!所以临近京畿时,我跟小七趴在车窗里往外看。见外头每隔一里地便会设一根木桩子,过了五根就会有一个四角亭,上头挂着两个大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卫”字,小七在旁边感叹道,原来这么早就有了路灯,我不懂何为路灯,也没问她,她偶尔是会这么胡言乱语的。
因为我身体不好,所以到了京城后,母亲只带着四姐出门。
四姐十四了,按理早该许人家,可母亲觉得她生的福相,又有才学,应该嫁个贵婿,于是拒绝了好些上门提亲的媒人。
进京的半个月后,有天早上,祖父突然让人把香案抬到了院子里,全家人跪在香案前,听一个穿红袍的人念了一大段听不懂的话。
那一天,我们家特别热闹。
没过多久,祖母就带我们去了舅爷家,在那里,我第一遇见他。
我无数次想,如果我有四姐的才学和年纪,有小七的容貌,是不是他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可惜,那会儿我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个好的身体。
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穿了一身月白的长袍,一本正经地坐在椅子上,舅爷跟他说什么,他都能对答流利,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包括我。
他大约是这世上最聪明、最好看的人了吧?
他叫莫长孟,大哥告诉我的,说他是莫家的旁支,原本连莫家的家学都进不了,是舅爷有次在喜宴上看到他的字,特批他进的家学,还给他取了个字——仲生。
匆匆一瞥,他不认识我,我的人生却从此围绕他而展开。
那年我十岁。
从见到他的第一天晚上,我再也没把小七端来的药偷偷倒掉,并开始认真学起女红,即便手指被扎成蜂窝,也不再喊疼。读书写字也认真起来,每天须得练上三张字才敢睡觉。
因为……因为他很优秀。
可惜,他还是定了亲,因为他比我大六岁。
第二次见他是在长宁,那年我十四。
他的未婚妻病故了,而四姐也没能跟长廷表哥定亲,舅爷觉得对不住祖母,便说起他,夸他才学好,样貌佳,将来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祖母却犹豫了,一来他之前定过亲事,二来他母亲出身不大好,怕将来婆媳间相处不来。
那一夜,我窝在被子里哭了半宿,心仪的人突然变成了姐夫,那种感觉真是生不如死。小七以为外头下雨,忘了关窗,半夜爬起来,却发现是我把被角哭湿了,她叹口气,钻回被子里。
我们俩脸对脸躺着,她问我:是不是喜欢那个莫长孟?
我惊讶的要命,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她说瞎子都能看出来,随即跟我说了一句话:虽然说出来未必有用,可不说出来,肯定是没用。
我能嫁给仲生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小七,她劝我尽早告诉祖母。另一个是不知该叫姐夫,还是妹夫的李楚,他先是娶走了四姐,后又带走了小七,算得上是我的恩人了。
出嫁那年,小七让人从京城给我送来一只红丝线编得鸳鸯结,新婚之夜,我偷偷把它系在尾指上,另一端缠着他的尾指。看着两人的尾指被一根红线连着,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我知道他并不那么喜欢我,我长得不丑,却也不算多好看,我读过书,却做不到出口成章,我会女红,会做菜,然而都不出彩,我学了所有我能学得东西,最后发现没一样能让人另眼相待。
与他相比,我形同蝼蚁。
我吃兰鸳的醋,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羡慕,羡慕她能在他跟前自由自在的做自己,哪怕是丑态百出。
我却没办法,甚至于生了文哥儿之后,都没法子在他面前彻底放松。
小七说我错了,开头就错了,把自己放在了最卑微的位置,做人可以卑微,但是骨子里不能卑微。
道理我都懂,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面对他时,总让我自惭形秽,因为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一丁点的优点。
心说算了,反正已经是他的妻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哪家夫妻不是这么过来的?
直到发现他还留着之前那位未婚妻的信物……我才知道他和那个她是青梅竹马,才知道他为什么每年二月十九都会去桂阳,即便在外地回不去,也会在桂树下焚香祭悼。
到这会儿我才乍然明白,不是他对我不挑剔,是对任何一个成为他妻子的人都不会再挑剔。
那之后,我生了一场病,祖母担心他们家照顾不好,就把我接回了身边。
那是我出嫁后过得最平静的一段日子。
每日早晚,定时陪文哥儿去后园的梅林里散步,白日里则陪着祖母喝茶、聊天,晚间窝在孙媪处做针线,偶尔帮孙媪算算祖母庄子里的收成。
除了他,其实我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病好了,他把我们母子接回莫宅。
从这时开始,我们之间像是什么都没变,又像是什么都变了——
“夫人,快晚饭的点了,要不要去前边叫姑爷一声?”青菲来问。
看一眼时漏,已经酉时末了,西院那个怕是早就在二门上等着了,用不着我费事,“都这个点了,不过来就是不来了,把院门关上吧。”放下笔,伸个拦腰,自打小七去了嘉州,跟她合股的那几间绸缎店的生意却越来越好,账目都落在了我一个人头上,特别到了年节盘点时,好几摞账本都要一一对清,实在有些吃力。
见我捶肩,青菲伸手过来帮忙捏了几下,“都僵了,姑奶奶刚让人从嘉州送来的药包,要不泡个热水澡吧?连着忙了好几天,也该松快一下才好。”
“行,你去准备一下,总归下午吃了不少点心,这会儿肚子里也没空。”信里跟小七抱怨了几句手脚凉,她让人带了好些药包来,说是自己试了,特别管用。
去里间梳头换好衣服,浴房里也差不多都准备好了,大冷的天,泡个热水澡的确全身舒畅。要不是怕泡久了晕眩,真想在里头多呆一阵儿。
“别说,姑奶奶荐的那位刘太医真是会调理人,这才吃了不到半年的药,不但气色好了,身上也丰腴不少,看来往后还得按时吃。”青菲一边梳头,一边夸那刘太医有能耐。
“姑奶奶那是个会享福的性子,别的不说,这些吃的用的找她问准没错。”红玉在旁边接茬,顺手往我肩上披了条披肩。
忽听门口有动静。
“回大奶奶,大爷来了。”是外头看门的丫头。
青菲从镜子里看我一眼,自从娘家回来,因为身体原因,我这边一直没留他的宿,中间他又因公去了趟南越,三四个月才回家,只在我屋里吃了几顿饭,偶尔被西院缠紧了,也会去她那儿吃两顿晚饭,今儿都这个时辰了,怎么突然过来这里?
正想着,帘子一挑,他进来了,怀里抱了只大箱盒。
“这是什么?”起身想去接。
他说太重,直接给放到了梳妆台上。
我伸手打开,发现是几块石头。
“上回去南越时,那边送的几块红翠石,因行李太多,就交给下面人,让他们走水路运回来,哪知运错了地方,这才送来。”他道。
我答应着,细数了数,一共六块,便随手挑了一块拳头大的,并一块鹅蛋大小的放到桌上,回头对他道,“剩下的你都拿去给母亲吧。”上回带的那几块,因两块大的做了如意,送了小七一只,婆母在我面前提了好几次,那意思是我拿东西贴了娘家妹妹。所以从那之后,他带回来的东西,我只挑自己那份,剩下的她们爱怎么分就怎么分,我还赚个耳朵清静。
他看了我一会儿,“这是给你的。”
“我……拿了呀。”指一下桌上的石头。
他眼神闪烁,看上去有些失望,是因为我没像从前那么兴奋?是了,从前他就算带张宣纸回来,我都开心的像个傻子,想想那会儿的自己……真是一言难尽,“你晚饭用过了么?”实在不想跟他站在那儿干瞪眼,赶紧转移话题。
他摇头。
回头招呼红玉,让她赶紧去小厨房准备一下,身为一名合格的妻子,衣食住行至少得帮他安顿好。
让青菲取来干净的洗漱用品,亲自伺候他洗漱,然后张罗着让他吃晚饭。
“你已经吃过了?”见炕桌上只有一双筷子,他开口问我。
“下午吃药前,多吃了些点心,这会儿还撑着呢。”拿小汤勺替他盛了一碗乌鸡汤。
因无事可做,便从旁边的笸箩里,把刚做了一半的文哥儿的夹袄拿来继续缝着。
他吃饭的动静很小,所以屋里除了偶尔筷子碰碗的响动,就是灯花偶尔的噼啪声。
“母亲说,你年后要回榆州去?”吃到一半时,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点点头,“铭凯定亲,他是家里第一个定亲的铭字辈,大哥大嫂特地从羊城回去,小七也要回去,我想着成婚后一直也没回去过,正好正月里文哥儿不用上学,就想带他过去一趟。”这盘扣实在难缝,回头从笸箩里找了只顶针,套在食指上。
等了一会儿,他又道,“路途那么远,你身体顶得住么?”
“我问过刘太医,他说适当走动走动对我反而有好处。”终于把扣子都缝好,又从笸箩里找来剪刀,细细把上头的线头修剪齐整。抬头时,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正巧听见青菲在外头说话,肯定是西院那个又派人来探头探脑,自打过了国丧期,那边就没闲下来。自打病愈后,我对夫妻之间那些事也有些看开了,一来我有了文哥儿这个嫡子,二来身子不顶事,三来,也是最重要的——心绪变了,反正再努力也是现在这样,他从来就不属于我,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做好份内事就行了。
“怎么回事?”披了件衣服,来到门口。
青菲冲我示意了下西院的婆子。
那婆子手里端了个瓷盅,见我问话,忙上前回道,“娘子煲了一下午的鸡汤,原说好大爷过去吃的,想是在奶奶这儿用了,就让我送过来。”
“什么大不了的鸡汤,放了千年人参还是万年鹿茸,大晚上的也不嫌累,巴巴地送到这里来,大爷都吃完了。”青菲道。
这种对嘴的事,不需要我在场,青菲完全可以处理好,转身退回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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