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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聆找到了正在幻境中横冲直撞的吕仙朝,少年一见到他就停下脚步, 站在雪地里不动了。吴聆望着这个年仅十四岁的长师弟, 事情由他而起, 至此终于结束,他抬手一剑砍向吕仙朝,没有血溅出来,吕仙朝的身体有如烟雾一样在他的剑下化开。吴聆这才发现这“吕仙朝”原是幻术所化。无疑,这地方能用幻术对抗幻术的只能是一个人。平时这种粗略的幻术吴聆本应该一眼看穿,可今日他不知为何有些神志恍惚。
不尽的血雾卷着雪花,从幻境里吹出去。
“幻术千变万化, 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人死幻像即破, 另一种则与人无关,前者的幻术随着心境变化, 很容易被破解,后者的幻术脱离人的控制,虽然不容易被破解,但是容易被认出来。师兄想学哪一种?”
“两者都是假的吗?”
少年轻笑一声,“幻术当然是假的啊。”
“要如何分辨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幻术?”
“幻术都有被破解的那一日,会消失的就是假的。”
“这世上的一切终究都会消失。”
少年似乎被噎住了, 树上扑簌着落下白花来,良久他才望着他笑道:“那或许我们都是活在幻境中吧。”
回忆戛然而止,吴聆站在原地, 剑上的鲜血已经冻住,他的心里某一处有些空荡荡的。他没再去找什么吕仙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从前的人说,浮生若梦,听上去真的像是做了一个不真切的梦,梦醒之后,慢慢地也就忘记了梦里见到了什么,只剩下一点点微弱而模糊的记忆,到最后连那一点记忆也消失了,后悔是没有的,只是心底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空荡荡的感觉。
事情还没有结束,可他却感觉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万事万物都成空。他站在树下望着这场下不完的雪,雪在某一个时刻陡然大了起来,竟是五彩斑斓,光怪陆离,佛光普照大地,像极了佛经中圣人出世的场景。与此同时,距离此地数十万里之遥的北地雪原,红袍僧人们同时在极夜中看见了那神奇的一幕,黑暗中的雪地迅速抽出一朵又一朵的金色莲花,铺满了整个雪原,人间变成了一片金色的汪洋,预言中的场景终于现世。
不知是谁先吟唱起来,然后所有人都在黑夜中吟唱起来,饱含着柔情与期待。这一切没有任何人知晓。
白蟒的尸体被雪厚厚地覆盖着,在幻境因为吴聆的心境变化而震荡的时候,有什么蛇形的东西从草中游过,静悄悄的。等吴聆回来的时候,雪地里孟长青与白蟒的尸体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如果是世代生活在蜀地并且通晓各色异兽神话的蜀人,比如说谢怀风,他就会记得,在传说中,古蜀白蟒生于天地灵力之中,有数条性命。
吕仙朝听了孟长青的话,一直往前跑,气竭倒地的时候,他看见有什么东西朝着自己飞速地游过来,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条蟒蛇的魂魄。
从那一日起,吕仙朝、孟长青、还有那个在吴地杀人的邪修同时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当时也没有人将这三个人的消失联系起来。
在吴地一间荒废的道观中,死里逃生的吕仙朝死死地抓着孟长青的尸体,从醒过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控制不住地呜咽、发抖、流泪。活了上万年的白蟒的魂魄盘在一旁望着这个曾经救过它一命的人类少年,无论是妖还是人,看见同类死在自己的面前都有着切身的悲伤与愤怒,它能感受到这少年激烈的情绪,却并不知道如何安慰。
“救救他!你救救他!”吕仙朝终于开口说话,他真的已经想不出任何的办法了,“想办法救救他!”他苦苦地哀求白蟒。
白蟒没有回应吕仙朝。人已经死了,这人不是蜀地的白蛇,没有另外两条性命。吕仙朝抓着那尸体在黑暗的道观中低头坐了一夜,发出类似与呜咽又像是低吼的声音,听上去悲伤极了,即便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白蟒也觉得这声音让人不忍。
天亮的时候,吕仙朝终于平静下来了,他在那角落里抱着手坐了很久,然后他抬手擦去脸上的血污和泪水,离开了道观。
白蟒注视着吕仙朝离去的背影,它似乎预见了这少年的命运,蛇尾轻轻扫了下满是灰尘的长阶。他没有阻拦吕仙朝,当初吕仙朝救了它一命,而它也为他死了一次,他们之间已经恩报两清。白蟒又看向那具尸体,玄武的仙剑静静地躺在那尸体的手边,散发着星辉似的光芒,不去看胸前的鲜血,那尸体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在吕仙朝离开后很久很久,白蛇的魂魄终于朝着那具尸体游去,它用术法轻轻地捞起那具尸体与那柄剑,离开了这座荒凉的道观。
玄武。
日子转眼就过去了。冬雪落满了群山,到处都祥和宁静。这两日山下书院放假,趁着难得的空闲,几位先生将过去在此读书的弟子们留下的东西收拾了一遍,整理过后命各个弟子前来领取。陶泽去领自己的东西,顺便也将孟长青的东西送回了放鹿天,都是些从前孟长青读书的时候用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几本手抄的书。
当今道门大多数宗派教授新弟子都是师兄带师弟,也有一些体量很小的宗派是师父亲自教,玄武则是承袭传统另开书院□□习。玄武的弟子年幼时会在玄武的书院读书,打好修行的底子,待到二十来岁,才会跟着自己的师父修行。在平时,若是弟子犯了什么错误,书院的先生们会去告诉他们的师父,让师父对其严加管教。
放鹿天,案上点着一炉烟,李道玄一个人在正殿中坐着,天光从窗外照进来,雪扑簌着往下落,整一座山静如化外之境。
李道玄翻了翻陶泽送来的东西。纸笔、剑穗、还有些两本手抄的道书,李道玄翻开那书看了几页,孟长青在那两本书中反反复复地解析着一篇道经,着魔了一样。李道玄记起一件事。玄武书院近水楼台,常常会请一些玄武山上的宗师去书院亲自授课,都是自己门派里的长辈,没人会拒绝。有一年中秋,原定的谢仲春去给弟子们讲道经,可谢仲春临时有事去不了,南乡子便让他替谢仲春去一趟。
那天他步入书院大殿,众弟子以为进来的会是谢仲春,瞧见是他,大殿里瞬间安静了。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大殿右侧角落里的孟长青,孟长青本来正在和谢凌霄低声说着话,一回头看见他猛地没了声音,脸上是与其他弟子一模一样的错愕。
李道玄还记得那天讲的道经是《衡经》第六章,《衡经》是道门公认的最晦涩难懂的经文之一,那一章表面上说的是铸剑,实则说的是天地间的气机与玄妙。
讲完道经后,殿中的弟子们显然一头雾水,有的甚至没反应过来已经讲完了。按照惯例,所有的弟子要交一篇自己有关这道书的见解,所有人都开始埋头写,孟长青过了会儿也开始写,写完后大家便开始一个个心惊胆战地往上交,他看完了,没说什么,众弟子们纷纷松了口气。轮到孟长青,孟长青明显比平时要紧张,在看完孟长青交上来的东西后,他皱了下眉,望向孟长青。
“这是你写的?”
“是。”
“我刚刚说的话你听了吗?”
孟长青一下子没了声音,一时之间大殿中所有弟子的视线都投向他,屋子里半点声音都听不见,他好半天才道:“我……对不起,我,真人,我……我听了,我……”
李道玄没想到孟长青会交上来这样一份东西,若是换了谢仲春,看见这文章当场就会大发雷霆,这无关《衡经》是否晦涩,而是孟长青完全没有理解《衡经》的要义,许多地方不知为何修改了一遍又一遍,恐怕最后连孟长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他没有多说什么,将那篇文章重新放回到孟长青的手中,“重写一份。”
孟长青接回了那篇书,众人都望着他,他攥着那张纸的手有些发白,“是。”
李道玄停下了回忆,又望向那几本手抄的书,孟长青将那篇道经反复抄了无数遍,每一篇下面都有从别的道书摘下来的注释,几乎所有的《衡经》有注释的版本都在这了,后面附着见解。或许正是极力想要做的最好,反而因为过分紧张与在乎而没有做到。李道玄一本本翻过去,翻完了,没有放下,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他将那几册手抄的道书整理出来,用书匣装好,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将那几册道书摆在了自己的书架上。窗外,雪飘落下来,他在书架前望着那几册书,一室轻烟笼去了他的神情。
就像是每一个下山的玄武弟子一样,孟长青再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传回玄武。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初春时节,雪逐渐融化,药室山顶的梨花次第开放。没有人数过这是玄武的第几个春天,漫长的岁月将一切都变得琐碎寻常,日升日落,朝朝暮暮,弟子们上山又下山,来了又离开,这世上什么都会变,就连东临大海都有沧海桑田一说,惟有玄武山前的道碑依旧伫立在万古之巅,好像永远都不会变。
在外界血雨腥风的时候,玄武一直风平浪静,直到这一切被几个从远道而来的修士打破。这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夏末了。玄武的清波道人接见了那几位修士,当得知他们的来意后,他派弟子去通报南乡子,南乡子当时正在与谢仲春在乾阳峰喝茶。
谢仲春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道:“他怎么找你?”按例这种事情都应该先找他才是。
南乡子倒是八风不动神色如常,淡然道:“出大事了。”他放下杯子,问那前来通传的弟子,“说说吧,怎么回事?”
底下的玄武弟子道:“禀掌门师祖,吴地道盟与蜀地世家登门拜见,称扶象真人座下玄武弟子……玄武弟子孟长青与长白叛逆吕仙朝修炼邪术、残杀吴地修士与百姓。”
谢仲春一下子站了起来,“荒谬!孟长青人一直在玄武,何来的修炼邪术残杀修士百姓?”
“孟长青不在山上。”南乡子打断了谢仲春的话,“他多日前下山去了。”南乡子说话的时候在心中想:竟是还没回来。
谢仲春一听这话当时就愣了,“荒唐!谁准他下山的?他将玄武的规矩置于何地?”
“李道玄放他下去的。”南乡子只用了一句话便堵住了谢仲春,见底下的弟子似乎还有话要说,问道:“还有什么?”
那弟子这才敢接下去道:“长白宗叛逆吕仙朝三月前已经回到长白宗,对于自己与孟长青在吴地所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此事还牵扯到了数月前吴地西洲城惨案,吕仙朝称,当日在吴地西洲城,孟长青与陶泽还镇杀了尚且活着的西洲城百姓的魂魄。吴地道盟此趟带来了长白宗掌门的手书,说是望玄武与长白一起彻查此事,惩处邪修。”说完他将那封手书呈上。
谢仲春一把截过了手书,他一眼就看出这是长白宗掌门清静真人吴洞庭的亲笔字迹,书信上详细写了这一年来发生在吴地的种种风波。末尾附上了一段话,大意是:邪修出自当今道门为首的两大宗门,此事已经牵扯到整个道门,还望玄武早作决断,与长白合力平息这场风波。
谢仲春问南乡子,“孟长青如今人在何处?”
“不清楚。”南乡子看过手书后,对着谢仲春道:“命李岳阳带人下山去找孟长青,我去见见吴地道盟修士,一会儿便回来,你将手书收起来,草拟一份回信。此事前因后果不明,暂时先别告诉李道玄。”又对着那候在一旁的道童道:“你去一趟药室山,将陶泽喊过来。”
那道童立刻道:“是。”
谢仲春皱眉,“你觉得他们当真犯下了这些事?”
南乡子道:“我如何觉得并不要紧,凡事讲究证据,再讲究规矩,这是玄武处世的道理。”
李岳阳收到师门命令后有些震惊,但她什么也没说,很快便带着人下山去找孟长青了。孟长青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李岳阳当机立断,去了一趟长白宗,她要找吕仙朝询问有关孟长青的事情,可长白宗却传话道:“吕仙朝走火入魔神志不清,不宜见人。”李岳阳执意要见吕仙朝,在被百般阻挠的情况下,她直接搬出了谢仲春与南乡子,她奉命前来,要面见长白宗掌门吴洞庭与掌教吴鹤楼。
她没见到吕仙朝,也没见到两位长白真人,倒是见到了掌事的长白大师兄吴聆。
多日不见,吴聆穿着雪白色的道袍,头戴雪鹤道冠,负着降魔剑,神色冷清地站在祁连山的笼着烟雾的山道上,他走过来的时候,身后有雪白仙鹤徐徐地飞过。李岳阳觉得这位长白声名最盛的年轻剑修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说不清的变化,却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非要说的话,她觉得吴聆越来越像是一个画里的人了。
吴聆听了李岳阳的来意,他告诉李岳阳,长白两位真人近日正在闭关,无法见她。至于吴地一事,真相已经水落石出,吕仙朝与孟长青修炼邪术走火入魔,在吴地滥杀无辜,如今吕仙朝神志尽灭,谁也不认识,只待伏诛。至于说孟长青此时人在何处,他不知道,或许是见事情败露躲起来了。
李岳阳道:“我师弟不是这样的人。”
吴聆的神色从始至终都很淡漠,他没反驳李岳阳,道:“我也不愿意相信这些传闻,我与他相识一场,若非亲眼所见,我不也信他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亲眼见到他走火入魔杀了人?”
“我没有亲眼所见他杀了人,只是我与众多修士亲自查看过惨死吴地的修士的残魂,那残魂上还有玄武的灵力,查看他们生前的记忆,确实是孟长青与吕仙朝所为。”吴聆说着话,一双眼睛深邃又漆黑。
李岳阳的手极轻微地动了下,过了一会儿,她才冷声道:“若玄武弟子真的犯下这些十恶不赦的事,玄武必当清理门户以儆效尤,这边长白若是收到什么消息,还望吴师兄通报玄武一声。”
吴聆冷淡道:“自然。”
李岳阳看了一眼吴聆,她记得吴聆与孟长青私交不错,可如今吴聆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的担忧或是别的情绪,李岳阳什么也没说,转身带着玄武弟子往山下走。吴聆在她身后的山道上站着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树荫落下来,光影交错中辨不清他的神情。
他回身慢慢往外走,穿过双层的廊道,他走了很久,一直来到了长白宗的鲸海阁。这地方常年押着一些被长白宗修士捉拿的邪修,外面是长白二十八伏魔阵,再外面是翻滚着云海的悬崖峭壁,任何修士在片云海中都无法御剑而起。
吴聆沿着索道进入了鲸海阁,有长白弟子与他打招呼,他径自走了进去,在最里面的那间屋子里,他见到了许多日不见的吕仙朝。
吕仙朝一见到是他,猛地扑了过来,却被屋子里重重叠叠的降魔印震了回去,摔在地上久久动弹不了。
吴聆没有理会阵法中央的吕仙朝,他伸手打开了窗户,久违的明亮阳光照进了屋子里,吕仙朝乍一看见光,猛地像是躲避什么似的往后缩,他脸上露出极为恐怖的神情,竟是抱着头在躲,“吴聆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他咒骂着,血大口大口地喷出来,屋子里到处都是腐化的鲜血的气息,腥臭难闻。
吴聆闻声淡漠地望向他,一切回到了三个月前。
为了救吕仙朝,蜀地万年的白蟒毁去了肉身,孟长青死在了吴地。若是吕仙朝就此销声匿迹,从此不再踏足道门,他或许能够安稳地过完这后半生,可谁也想不到,吕仙朝自己回来了。
吕仙朝相信了孟长青的话,就是孟长青临死前说的,只要他回去说出自己所见的一切,这道门会还给所有人一个公道。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而言,无论他再怎么精明算计,再怎么叛逆,他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这些日子经历的种种让他丧失了判断力。他相信了毫无人生阅历的孟长青,他真的跑了回来,承认自己修炼了邪术,承认自己犯下了不赦的大罪。
吴聆至今都记得,吕仙朝拼死回到长白宗,发现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他的时候露出的那副神情。他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吕仙朝,却没有杀他,他亲自带着吕仙朝去见了长白宗两位真人,吕仙朝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所谓的真相,可所有人都只是盯着他不说话,一整个大殿里静得不闻一点声音。
吕仙朝当时还觉得自己赢定了,因为他甚至不惜以自杀偿自己修炼邪术的罪过,为的就是证明他说的话是真的,他活都不想活了,就想要拉着吴聆一起死,难道这样他说的话还有假吗?
可吴聆却在他说完之后,拿出了他查找到的吴地修士的记忆,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吴地的煞气与灵力,全是出自吕仙朝与孟长青之手,人是吕仙朝与孟长青杀的,不是吴聆杀的。
吕仙朝当时疯了一样吼:“这是假的!这是假的!这不可能!不可能!”
落在众人眼中,不过是吕仙朝真相败露后嫁祸又不成的狡辩。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疯疯癫癫又明显走火入魔的邪修。
吕仙朝至此才明白过来,根本没人在乎他说了什么,也没人在乎他自杀不自杀,他们相信吴聆而不相信他。
吕仙朝的可悲就可悲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悲在何处。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给了他一种错觉,在西洲城当过一次救世主,用过两次邪术,便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却没有想到在道门之中,他这样的小人物根本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摆脱过自己的命运,他始终还是当年那个巷子里卑贱如泥的孩子。道门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也不想去了解他为何想做邪修、他经历了什么、他为什么痛苦为什么挣扎,这些小事与道门的秩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除了孟长青,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认真听过他说话。
他们只知道,邪修落网了。
吴地道盟因为迟迟找不到真相而饱受各方压力,如今得知真相水落石出,他们如获大赦,只想着赶紧把人推出去杀了了事,仿佛一夜之间谁都忘记了当年西洲城的英雄壮举。吴地道盟的人受邀前来的时候,吕仙朝跪在殿中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听着那些人在讨论自己的罪行,他忽然大笑了起来,他一字一句道:“谁都可以杀我,你们不行,你们吴地人不配,你们的命是我用邪术救的,我吕仙朝就是死了,你们也该到我的尸体前下跪谢恩,否则就是丧尽天良!”
那些人当时就没了声音,吴地道盟的魁首玉阳子冷冷道:“西洲城百姓获救,依仗的是我道盟无数战死的先辈,是长白天虚观赴死的剑修,你与那玄武两个弟子自诩西洲救世主,你们做了些微末的事情便妄自居功,说白了不过是用西洲百姓的血沽名钓誉罢了。”
吴地道盟的人纷纷附和,吕仙朝跪在地上望着他们,不敢相信世上竟是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他笑了一声,然后又笑了一声,他猛地扑了过去要杀了玉阳子,却被长白宗的修士一掌劈开。他摔回到了原地,身体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然后他从地上爬起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认罪!我有罪!”
众人都望向他,似乎第一次有人听他说话。
吕仙朝盯着玉阳子道:“我有罪,我罪在救了你们这些人的命,吴地道盟就该死绝了,死得好!死得好!你们吴地人活该绝种,活该你师父死无全尸!还有长白宗,吴鹤楼!吴洞庭!你们两人是非不分你们做什么圣人?又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做错了,我有罪,我罪在生来卑贱,我错在走错了路入了道门!这世上根本没有公道!从来就没有!”他最后说出那几个字,鲜血从七窍里涌出来。
吕仙朝从那一日起,精神便不太正常了。吕仙朝是必死的,光是他修炼邪术一事证据确凿就可以让他死一万次,如今留着他只待查明西洲城真相。
吴聆站在鲸海阁的屋子里,望着躲避着阳光咒骂着他不得好死的吕仙朝,吕仙朝在地上痛苦翻滚的时候,撞到了地上摆着的一只瓷碗,瓷碗摔碎了一角,里面有些放了不知几日的米粥。吴聆看了那粥碗一眼,他低下身,伸出手去按住吕仙朝的额头,“谁来见过你了?”
吕仙朝发出怪笑声。
吴聆摸着吕仙朝的额头,雪白的道袍落在吕仙朝的肩上,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半疯的吕仙朝,也不说话。
第 87 章
陶泽受到南乡子召见之时,他正在整理药典, 放下东西他就过去了, 一进入大殿, 他就看见了吴地道盟的人。
他参见了南乡子与座上的几位玄武长辈,然后就听见南乡子问他,“陶泽,当日在西洲城你与孟长青是否镇杀了活人的魂魄?”
陶泽一听这话就愣住了,显然是没有想到南乡子会问这么一句。
“没有。”他镇定地跪下了,“我与孟长青没有镇杀活人的魂魄。”电光火石间有太多的情绪闪了过去,就连陶泽自己都诧异于自己能如此快地反应过来。
南乡子打量着他, 陶泽也任由他打量着, 大殿中一点声响都没有, 陶泽意识到,出事了。
确实是出事了。他还没听完吴地道盟的人说的话, 就直接打断了对方,“不可能!孟长青不可能杀人!更不可能修炼邪术!”
吴地道盟派来的修士是玉阳子的师叔祖青城子,西洲城之祸发生前的三个月前,他受邀前去北地参与佛会没有回来,等他回来之时,吴地道盟已经天翻地覆。他听信了玉阳子的话,认为这三个年纪轻轻的弟子借西洲城灾祸来沽名钓誉, 此刻见陶泽打断他说话,他心中愈发不悦,开口道:“吴地邪修杀人一事早已水落石出, 他确实杀了人,证据确凿,长白逆徒吕仙朝已经认罪,如今我们查的是西洲城一事。”
陶泽很诧异,“吕仙朝认罪了?”
青城子点了下头,“是。”
陶泽微微睁大了眼,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怎么可能?
青城子对着陶泽道:“当日西洲城你们镇杀那邪物之时,有修士曾见到一股煞气直冲云天,你与孟长青当时众口一词地声称那煞气是出自邪物身上,如今吕仙朝已经承认,那煞气是他用邪术所致,所以说你与孟长青二人当日说了谎,你们镇杀邪物用的是邪术?”
陶泽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此时谢仲春走进大殿。“回答他!”
陶泽闻声猝不及防抖了下,伏在了地上,背后冷汗瞬间浸透了道服,良久他才道:“那煞气确实是出自吕仙朝身上。”
谢仲春道:“所以你与孟长青确实是说了谎,你们为何要这么做?”
陶泽不说话,脑子里无数个念头飞速地闪了过去。有的事情可以承认,有的事情却绝对不能够承认。无论谢仲春如何问他,他始终咬死了说,他与孟长青没有镇杀过魂魄,也没有用过邪术。当日之事他与孟长青二人确实是有所隐瞒,吕仙朝为了救西洲城百姓几乎丢了性命,他们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包庇了邪修,这事他承认他们有罪,然而他们没有碰过邪术,也绝没有镇杀过魂魄。
谢仲春直接命人查看陶泽的记忆,发现陶泽对于那几日的记忆断断续续的,陶泽解释道那一日他身受重伤,识海遭到了破坏,许多事情记不清楚了。吴地道盟的人听完这解释后全都望着陶泽不说话。这年轻人过于自作聪明了,估计平时就爱在师长面前耍小聪明,许多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过去了,他便真的以为自己的那点手段有多高明,却不知道这些活了大把岁数的人早就已经一眼将他看穿。
若是陶泽只是个普通的吴地弟子,亦或是其他门派的弟子,青城子有一万种办法让他当场吐出实情,然而陶泽是玄武的弟子,他的父亲是当年名震天下殉道而死的名剑修,该给玄武留的脸面青城子还是留了。
谢仲春命人关了陶泽的禁闭。
到了这时候,陶泽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严重。他从小到大被关过无数次的禁闭,于他而言,这就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是玄武,这山上有他的师父与师兄弟,他熟悉这里一切的一切,相比较于被关禁闭的自己,他更担心至今音讯全无的孟长青。他忽略了一件事,玄武不仅仅是他的家,更是当今与长白宗并列的大宗,天下道门规矩半数源出玄武,黄祖立下的规矩传了六千年,至今一条都没有变过,这是真正的道宗跟脚,天下圣地,道规森严。
在他惴惴不安地在东临的海岛上看着日升月落之时,他不知道玄武山外,整个道门早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关于孟长青至今没有任何的消息,这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长白、玄武、吴地道盟都在找他,还有无数的世家宗派都在找他,这种情况下,愣是没有关于他的一点消息传出来,甚至有人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孟长青绝对称得上是这十几年来道门中最具争议与传奇的年轻修士了,玄武扶象真人的唯一的弟子,一夜之间横空出世,在仙剑大典之上崭露头角,从此一路高歌猛进,直到最鼎沸之时戛然而止。在半年前,他还是拯救西洲城风头无两的天才少年剑修,短短半年之后便成了杀人无数的邪魔外道,所有的印象一夕之间颠覆,不管这外界如何议论汹汹,他再也没有出现,他的一整个人生就像是笼罩着某种神秘色彩的传说,而这一切在他的身世被爆出来的时候终于达到了巅峰。
也不知是谁先传的,说孟长青是孟观之的儿子,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道门堪比地动山摇。道门对于孟观之的仇恨,那真是称得上“绵长不绝”四个字,一提起来就是血海深仇,永誓不忘。当初父母死于孟观之之手的那群孩子,如今都已经成为了道门中的新一辈的高标子弟,他们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孟观之”这个名字。
仔细梳理下这一切的起始,道门中对于孟长青是邪修的看法其实一直存有争议。
最一开始,西洲城灾祸爆发,孟长青、陶泽、吕仙朝力挽狂澜,三人声名一时无两。无论吴地道盟与西洲城百姓如何看待孟长青他们,在道门修士的眼中,这三人就是当之无愧的少年天才剑修,他们给了这三个少年无上的荣耀。不久之后,画屏乡一千多人惨死,吴地开始出现不断残杀修士与百姓的邪修,吴地道盟与长白宗追查此事,意外得知杀人的竟然是吕仙朝,且从吴地留下的痕迹看出来,此事极有可能与孟长青有关。不久,吕仙朝为长白宗所拿,他承认自己杀了人,并且声称此事是自己与孟长青一同犯下,长白宗很快拿到了确凿的证据,证明吕仙朝并非胡言乱语攀扯他人。吴地道盟据此认定孟长青杀了人。
其实在这时候,道门众人的看法还是分裂的,有人认为证据确凿,孟长青确实是杀了人。但大多数人还是觉得吕仙朝一个邪修的话不足采信,孟长青堂堂一个玄武二十四剑之一,扶象真人的嫡传弟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尤其孟长青现在消失了,更显得此事疑点重重。长白宗所谓拿到的证据也不过是些记忆的碎片,这东西很容易被动手脚,幻术、抹改记忆,多的是办法。
总体而言,道门中人此时还是相信孟长青,事情的转折在西洲城旧事的重提,在长白宗盘问吕仙朝的时候,无意中得知,他们三人当日在西洲城灭掉那邪物用的是邪术,且孟长青与陶泽私自镇杀了活人的魂魄。对于道门而言,修炼邪术、滥杀无辜,这两件事情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不久,吴地道盟的青城子亲自登上玄武,拜见玄武掌门南乡子,并见到了陶泽。
即便是到了这时,许多人依旧是相信孟长青与陶泽,认为他们不会做出这种事情,许是有隐情也未可知,道门为此吵得沸沸扬扬。玄武的声名实在太盛,在许多老一辈的修士心中,玄武近乎道门圣地,他们愿意相信玄武走出来的弟子,数不清的玄武先辈为这道门奉献尽自己的一生才将赢来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轻易无法打破。
这份信任最终随着孟长青的身世曝光而荡然无存。
道门中许多人一开始力排众议,不顾吴地道盟的诋毁甚至不看长白宗的证据也仍然愿意相信孟长青,不是因为他横空出世年少成名,也不是因为他力挽狂澜救了西洲城百姓,而是因为他的身份。重点不在于他究竟有没有做这些,重点在于他从玄武二十四剑之一、李道玄的嫡传弟子、玄武年轻一辈的高标弟子,忽然变成了邪修孟观之的儿子,这是最令人无法接受的一点。
没有人会去相信孟观之的儿子。在道门中,身份是最重要的事情。这正如道门中没有人相信吕仙朝,但所有人都相信吴聆,归根结底,因为吴聆是吴六剑的儿子,是清静真人的嫡传弟子、未来的长白宗掌门,而吕仙朝不过是一个心术不正的邪修。同样的,道门中人无法接受孟长青竟然会是孟观之的儿子!
这一切的腥风血雨孟长青是无所知晓了。吴聆知道,孟长青死了,孟长青确实是死了,而如今他的声名、荣誉、他生前所执着的一切也随之慢慢地死去了。
能看得出来,当初孟长青三人势必是得罪过吴地道盟,吴地道盟是真的往死里整他们。孟长青失踪了,还有陶泽,还有吕仙朝。吴地道盟一个都没有放过,从一开始吴地道盟就担心自己在百姓中的威望丧失,他们早就暗中在吴地百姓中宣称,力挽狂澜的是那些为了百姓们殉道而死的吴地道盟先辈,而非那三个年纪轻轻的外人少年。吴地百姓自然相信保护了他们数千年的吴地道盟。到了后来,吴地又有言论流传,西洲城的灾难其实一开始不过是场普通的灾难,根本没有那么恐怖,是孟长青他们执意将西洲城封锁,将这场意外恶化成了半数人死去的灾难,并导致了无数道盟道人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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