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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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了下他的脑袋。日暮的光落在了低矮的寺庙上,将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佛宗起源地,虽然如今衰败了,却多少还是有些隐世的人物。

老僧对着小沙弥道:“过两日你便下山去吧。”

小沙弥愣住了,“师父!?您要赶我走?”

“不是,是师父要出一趟远门,这里不能再住了。”

“我跟师父一起去!”

灰衣老僧笑了下,又轻轻地摸了下小沙弥的脑袋。他看向山的那边,日头刚好落下去,入夜了。

早已荒废的洪海寺,草木在寺庙的各个角度疯长,瓦片零碎地摔落在围墙外。几乎占去一半山腰的庄严佛殿坐落在云深处,无数的佛像,大小的禅院,佛塔有如星斗似散落着在山中,正大殿中,佛像和供桌全都蒙着厚厚的灰。有鸟兽在佛像脚下筑窝,成群的狐狸在殿中房梁上轻盈地蹿过,地上还洒落着不知什么鸟兽藏在此处的松果子,堆成了几座小山。

漆黑的夜里,山阶下忽然有久违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吕仙朝走过长阶,衣服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望着眼前的景象,站住不动了。

黑暗庄严的大殿,只有一尊巨大的倒坐观音,她背对着来人端坐在莲花上,身上的金漆已经掉尽。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眼望不尽的佛塔禅院,无数尊倒坐的观音,仿佛能看见数不清的僧人出现在殿中各个角落,洒扫,念经,敲钟,身影重重叠叠,来来去去。

“在长白宗的梦华殿里,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一些奇怪的画,贴在真武大帝像后面,道书里面也有,看不出画得什么,好像是些红色的人像,又不太像。”

“出事的前几日,有洪海寺弟子下山置办东西,和人聊天时说起洪海寺的住持带了个少年修士上山,不过那弟子没敢多说,似乎颇为忌讳。后来洪海寺出了事,也有人猜是不是那少年的缘故,不过也奇怪,竟是再查不到一点东西,仿佛压根便没有这么个人。”

“那一夜,附近的许多百姓都见着天上飘下来一团团棉絮似的东西,就跟下雪似的,一沾着手便化开了。”

手中的灯盏被风吹倒,火油点着了蒙尘多年的经幡,狰狞的火光照着吕仙朝的脸庞,也照亮了一整个大殿。倒坐的观音置身火海之中,所有的鸟兽都在疯狂地往外逃窜。

吕仙朝想起了西洲城的那个夜晚,那个同样是漫天飘着棉絮与雪花的夜晚,说着预言的红袍僧、坐在大河中的菩萨、还有那个月光下回过身来的年轻剑修,一切全部串了起来,吕仙朝终于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熊熊燃烧着大殿中,怪诞极了。

北地,鬼蜮之境中,李道玄站在巨大的佛塔中央,嘴角有血迹。

佛塔是一圈一圈往上走的,每一圈都坐着逐渐苏醒过来的尊者,披着宽大的红袍,看不清容貌,和当年菩萨宗画像中的世尊一模一样,佛塔一直往上通到极高处,共盘旋着坐了九百多尊菩萨宗尊者,在塔的中腰空了三个座位,上面的人不知所踪,露出了墙壁上的飞天菩萨花纹。苏醒过来的两百多尊菩萨宗世尊全都望着底下站着的李道玄,轰鸣的经文声一直沿着佛塔往上传去,直通天际。

北地是魔物封印之地,道宗的书上也有所记载,却大多被人当做传说故事,谁又能想得到,传说是真的。佛塔的下方,无数的妖魔与恶鬼正在从深渊裂谷往上爬,却被无数道紫阳剑气封住。

不过是过去了十多个时辰,红袍僧又苏醒了一百多位,经文声越来越响,李道玄脚下的紫阳剑气明显弱了下去。北地没有道门修士不是没有缘由的,这是一片天地灵力稀薄且几乎没有任何气机牵引的地域,换而言之,北地天克道门修士。

红袍僧念着经文,李道玄在那十几个时辰里想了许多事情。

“死”这个字对于他而言,是件过分遥远的事情。他很小的时候,不能明白死亡与回忆两者的分别。玄武的先辈们几乎都是殉道而死,那一年,他的师叔在山下仙逝,他坚信他还活着,在他的记忆中,师叔每日都要去剑阁,他于是每天都去剑阁外等着,无论谁和他说他都不听,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都是他的想象,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一天,他师父陪着他在剑阁外待了很久,又过了一百年,他师父去世,他一个人坐在剑阁外面待了很久。

他用了一百年才明白什么是死亡,他不知道孟长青要用多久才能明白。那个孩子连自己的内心都无法看清楚,要他去接受这一切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生于天时,死于浩劫,这是道门真人一生的宿命。

在紫阳剑气破碎开的同时,白露剑落在了李道玄的手中。

佛塔中的三百多位菩萨宗世尊同时低头看他,佛塔中经文声轰然大震,塔下的恶鬼受到了影响,一起咆哮起来。

李道玄周身笼罩着绒状的银色星辉,光芒越来越盛,他单手结印,玄武的伏魔阵往下沉,一刹那间,白露剑气与紫阳剑气几乎将整个佛塔都掀开了。一个又一个红袍僧蓦的睁开了眼。李道玄身上已经没多少灵力了,之前鬼蜮之境苏醒的妖魔一齐冲向北地,他的灵力飘出去数千里远,几乎填平了冰渊,从高天往下看,整一片北地雪原全是雪浪似翻滚的灵力汪洋,在堪称造世的奇观背后,是他周身迅速衰败下去的道家星辉。

经文声越来越响,震得人神志发昏,在恶鬼淹没李道玄脚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一步,紫阳剑气没动,白露剑气一下子就乱了,剧烈的反噬让他猝然又退了两步,吐出了一大口血。他抬头看向那满壁的菩萨,恶鬼已经涌到了他的膝盖处。

就在这时,通天佛塔被划开了一道,一个黑色的身影穿过冰雪纵身跃了进来,金符碰着恶鬼瞬间燃烧了起来,冰渊连成了一大片火海。李道玄转身看去,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他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孟长青一个翻身落在了地上,魂魄几乎燃烧成了雾的样子,却在抬头看见他的一瞬间煞气全灭。

熊熊火光将整座佛塔照的通亮,四百多尊红袍僧垂头念着经文,在恶鬼的尖锐咆哮声中,李道玄有些发怔地看着他,孟长青也看见了他,忽然就冲了过来,不顾一切、不要命,他冲了过来,一把抱了上来,整个人撞到了他的怀里,“师父!”李道玄能感觉到孟长青抱着他剧烈地发抖,整个人失控似的。

“师父你有没有事?”

“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

“你……”李道玄看着孟长青的脸,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孟长青再次用力地抱紧了他,竟是哭了出来。

四周地狱般的景象仿佛一瞬间全部隐去了,只剩了他们两个人。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不是一时的心动,不是心血来潮,生与死是如此的壮阔,才能掀起这样的波澜,一瞬间无法平息,千万年也无法平息。李道玄简直无法想象孟长青是怎么找过来的,那一路的冰渊和暴风雪,够道门修士死上百次了。

孟长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找了多久,他脑子里就一直回响着那个长白弟子的吼叫声,“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死地抱着李道玄,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感觉自己回到了现实中。他正要说话,忽然李道玄一把拉开了他,两人同时往右侧摔了出去,两人原本所站的位置瞬间被燃烧着的恶鬼淹没,李道玄落地时猛地又喷了一大口血出来。

“师父!”孟长青一下子翻滚起身抓住了李道玄的胳膊,反手用大雪剑挡住了冰渊里往上涌的恶鬼,声音极为惊恐,“师父您怎么了?”

李道玄周身的星辉迅速衰败下去,他吐掉了嘴里的血。

孟长青扶着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在他的记忆中,李道玄永远是强大的,永远不会受伤,也不需要任何人,他看着手背上湿热的鲜血,终于他颤抖着手一把将李道玄抓得更紧了。“师父,我们走,我带你出去!您撑着点!”他忽然回头看向那上方密密麻麻九百多尊菩萨世尊。

经文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九百多尊菩萨世尊已经醒来了七百多尊,全都望着底下愤怒的孟长青。孟长青浑身上下都是煞气,衣服被融化的冰雪打湿,也不知经历了什么,背后大片的鲜血连黑色衣裳都浸透了。他一双眼变成了纯粹的金色,这一幕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和他长得很相似的人站在他今天所站的地方,也是这样一双金色的眼。

李道玄察觉到了异样,下意识地将孟长青往他身后带。

因为用的是邪术,孟长青在鬼蜮之境反而没受到多少压制,他死死地盯着那些红袍僧,在想冲出去的办法。下一刻,他慢慢地闭上了眼,识海中有经久不见的细微波澜。冰渊中似乎有风轻轻地吹了过去,一缕缕烟雾似的魂魄从孟长青的周身抽了出来,一道又一道灰色的魂符出现在两人的四周,围了十多圈,上千多张魂符,在孟长青睁开眼的一瞬间同时燃烧了起来,汹涌的火光倒映着所有菩萨世尊的面孔,也倒映出了孟长青狰狞的面孔,恶鬼一瞬间汹涌咆哮。

《符契》,分付阴阳,穷极造化,是为魂术之巅峰。

过去了太多年,都没有人记得了,魂术本来就是专门降服魔物的术法。

灵体状的佛塔从上而下剧烈震动起来,尖顶忽然崩塌,雪吹了进来,飘落在了菩萨的头上、肩上,轰鸣的经文声真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孟长青命都不要了。

北地上空忽然出现了一束笔直明亮的光柱,上千张燃烧的魂符化作了一道长河朝着天幕而去。

两股力量相撞的那一瞬间,李道玄忽然出手了,道宗剑气贯穿了整个冰渊,北地万年不化冰雪全都涌了起来。高坐莲台的菩萨们在逐渐崩塌的佛塔诵着经文,经文不知何时换了,一层层的幻境像是莲花似的盛放在鬼蜮之境,在最后的那一刻,李道玄看见孟长青忽然抽身回来抱住了自己,似乎是挡住了什么东西,这辈子从来没有人挡在他的前面,李道玄还来不及思索,脚下一空,两人骤然跌入了磅礴的幻境中。

孟长青与李道玄消失了,佛塔、菩萨、恶鬼、长河也消失了,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冰渊,被涌过来的雪浪瞬间填平。

黑暗中,李道玄感觉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漫长的一生在他的眼前流淌了过去,从昔日上山问道,到后来下山游历,再到后来深山问道,他记起了很多早已经消失在记忆中的人与事。洞明大殿里依旧悬着那把剑,玄武山前的问道碑屹立不倒,他听见玄武弟子们在山上修行背书,有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越来越清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那真的是一个无比漫长的梦,四百多年一一过去,人间大梦初醒。

坐靠在崖壁上的李道玄缓慢地睁开了眼,融化的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下一刻,他感觉到有人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他侧头看去,黑暗中,孟长青脸色苍白得像是透明的魂魄,闭着眼靠在自己身边睡着了,两柄剑,大雪和白露被他抓着放在怀里。

李道玄看清他的一瞬间,眼神下意识变得温柔起来,紧接着他又打量了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

崖洞外,幻境叠着幻境,至少有上千个庞然的幻境密密麻麻地叠在了一起,连夜幕都是扭曲的,层层叠叠的星图挂在上面,星辰几乎成了流星似的条状。黑暗中下着雪,不时闪烁着鬼火似的微光。佛塔、菩萨、恶鬼消失后,整个鬼蜮之境化作了无数个幻境,贪嗔痴,七情六欲,每一层幻境都对应着佛宗意义上的一种欲望,走出一层又会立即跌入下一层,无穷无尽。

这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另一个地方,佛宗的地狱。

他们两人跌入幻境的时候,孟长青应该是清醒的,面对眼前的混乱景象,孟长青的应对方法是再造了一个小型的海市蜃楼出来,于是有了他们现在所待的这个角落。看了一圈想明白了的李道玄又看向孟长青。

睡梦中的孟长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睁开了眼,那是一双真正属于邪修的眼睛,猩红而粲然。离得很近,李道玄第一次看清了这双猩红的眼睛,除了颜色外,和他从前看见的没有分别。

他伸出手去,把孟长青脸上的血慢慢地擦掉了,孟长青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猛地抬手抱了上来,用力地抱紧了,“师父!”

孟长青的声音里全是后怕,没人知道刚进幻境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那时候他与李道玄跌入幻境,他带着李道玄来到这角落,海市蜃楼落成后,他回头看向李道玄,忽然就发现李道玄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孟长青有那么一瞬间感觉李道玄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心好像一下子就全空了,也不知道疼,就是空,什么念头也没了,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愣愣地喊了很多声“师父”,最后没了声音,他慢慢地抓住了李道玄冰冷的手,抱着两把剑在他的身边躺下了。

回过神来的孟长青更用力地抱紧了李道玄,你还活着,他心里这样想,手上更用力了。

李道玄感觉到肩膀上的潮湿,轻声问道:“怎么了?”

孟长青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止不住似的,李道玄没继续问,轻轻抚着孟长青的背,等着他冷静下来。

一直到孟长青自己松开了手,李道玄才终于问他:“为什么哭了?”下一刻,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进来?你不知道怕吗?”

孟长青刚醒,他人还是愣的,死抓着李道玄的手不放,也听不懂他说了什么,脑子里就记得李道玄生气时才会用反问的语气,他就说:“我、我错了师父,师父您别生气。”

李道玄说不上来心里是种什么滋味,他看着孟长青身上晕出来的血和魂魄,“疼不疼?”

孟长青下意识摇了摇头。

李道玄望着他不说话了。

孟长青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层层的幻境和海市蜃楼交织在一起对他神志的影响很大,经历大悲大喜,心境又剧烈波动,他现在脑子里全是乱的,他见李道玄不说话以为李道玄更加生气了,立刻改口道:“没有、没有关系,师父您别生气。”

李道玄生平第一次,他说不出话来。他终于一把将孟长青压到怀里抱紧了。

他们两人今日或许真的要葬身在此地,可李道玄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死也没有什么。蜉蝣朝生暮死,上古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人活一世,四百多年,但尽今朝。他抱紧了神志不清的孟长青,低声道:“我没生气,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我醒着。”

孟长青还要抓着李道玄坐起来,忽然就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力进入了自己的识海,他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幻境中的光和物都是扭曲的,发着荧光的雪吹了进来,照亮了李道玄的半边身体与半张脸,衰败的星辉星星点点越来越弱,他看着紧紧抓着自己睡过去的孟长青,许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没有生气,这里太危险了,我心里不愿意你过来。”他又轻声道:“你来找我,我总是高兴的。”

他抬手一点点擦掉了孟长青手背上的泪水,擦完了,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泪水。

风雪在幻境里回旋不息,流火状的微光闪烁着,一万年春,一万年秋,而在幻境外,不过才过去了短短的一瞬。

谢仲春一行人站在北地月亮城外,看着那北方逐渐壮大的暴风雪,黑夜里一点光也没有。所有在北地的道门修士一起设下的降魔阵就在面前不远处,像是一挂瀑布从天穹流淌而下。北地佛宗的人也来了,几大寺庙的住持全部在场,佛宗因为宗旨的缘故,所收的佛修弟子大多是普通人,这些年又式微,几乎没有懂得术法了。他们看了暴风雪很久,有人慢慢地闭上了眼开始诵经,越来越多的人闭上了眼,他们站在空旷的天幕下诵唱着经文,像是古老画壁上的情景。

有人来了又走了,谢仲春就一直站在城头看着那北方极尽黑暗处,他知道李道玄在那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李道玄现在怎么样了,但是他能预感到,这将是场人间罕见的灭顶之灾。若是放在几百年前,他一定已经冲了进去找李道玄,可如今长白两位真人已经死了,道门只剩下了他与南乡子,他若是也失踪了,这道门必然大乱。他们肩上担着先祖留下的责任,再没有人可以随意所欲地做出选择。

他知道这道理,李道玄也知道,以师兄弟三人的默契,今日消失在北地的是谢仲春,李道玄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

但是谢仲春仍是一刻也没有从那风雪深处移开过视线,似乎希望能看见那里忽然走出来个人。李道玄是天生道门金仙,是自黄祖后玄武天赋最出众的那个弟子,能通人间四时,修的是天道,他这样想着。他刻意不去想当年师父们对他们师兄弟三人说的话:即便道者如黄祖,也有化作黄土的那一日,生死无常,本就是自然天道。

站着看了许久,谢仲春想起了同样消失在北地风雪中的孟长青,他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感慨。当年孟长青身死在道宗阵法中,吕仙朝不知所踪,李道玄下了一趟山,回来后头发全部成了白色。李道玄什么也没说,但他与南乡子其实心里都猜到了点他去做什么,聚魂。后来再见活着的孟长青,他们心中也彻底确定了。道门中的确有死而复生的神奇事情,但那是福泽和天命都极为优厚的圣人才有的罕见际遇,几千年也不出一个,孟长青死前怨气极重,他哪里可能有这种机会,再看看李道玄那头白发,什么都全清楚了。

这是真正的逆天之举,看看道宗对鬼魂弥留人世的态度,就知道道宗有多忌讳这种倒行逆施的事了,更何况那是自小便是信奉道法自然的李道玄。他与南乡子真的没想到李道玄会为了徒弟做到这份上,可李道玄真的去做了,谢仲春想起孟长青那一日纵身跳入北地风雪中的情景,若是孟长青真的死在了北地,这段过往前尘到今日也算是了结了。

身后,负着清明剑的李岳阳走了上来,她对着谢仲春道:“师父,已经修书回玄武了,掌门真人最迟十日就会收到消息。”

谢仲春注视着那北地黑暗深处没有说话。

第 103 章

孟长青睁开眼的时候,神志还没有清醒, 身体的第一反应就是找李道玄,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 他抬头看去,李道玄正看着他,风轻轻吹动着雪色的长发,两袖剑纹清晰无比。孟长青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是枕在李道玄腿上睡的。黑暗中只有稀薄的光,他盯着李道玄的脸看,好像忘记了说话。

李道玄低声道:“醒了?”

孟长青坐了起来, 他伸手握住李道玄的手, 又慢慢地去抓李道玄的手臂, 似乎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幻术是世上最容易遭到反噬的术法之一,有人用着用着就彻底迷失在了幻象中, 也有人变得无法相信真实。

李道玄感觉到孟长青一点点摸着自己,那只手摸到了他的手、他的肩、他的头发,就要触碰到脸的时候,却停住了。

孟长青眼中恢复了清明。

两人在黑暗中注视着对方,不知道为什么谁也没说话,很多年后,孟长青仍是记得这个像是梦一样的场景。

“师父。”

“你醒了?”

孟长青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鬼蜮之境的幻像中, 风雪卷地而过,一望无际的冰原倒映着扭曲的夜幕与流火状的星辰。孟长青来到海市蜃楼的边缘,望着外面那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庞然幻境, 他在想着要如何从这里出去。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咳嗽声,孟长青一下子回头看去,“师父您没事吧?”他立刻跑到了李道玄身边低下了身,他担忧地看着李道玄,李道玄现在的状况绝对称不上好。

“没事。”

“师父,我们得尽快出去,您撑着点。”这地方简直就是为了克李道玄而存在的,孟长青不敢想象,如果海市蜃楼崩塌了,这里是个什么景象,趁着他神志还清醒,他们要尽快想办法离开。

李道玄握着他的手,轻点了下头。

幻境一层又一层,真的像极了佛宗传说中的地狱,织造的海市蜃楼在其中蔓延开来,像是地狱中照进了一束细细的光。孟长青与李道玄沿着那道光走了很久,却好像只是一直往黑暗深处走去,有人传说,在地狱里,能够照见自己的内心。

孟长青心中莫名的不安,他一直紧紧地抓着李道玄的手,忽然他感觉李道玄慢慢地松开了他,他回头看去,李道玄停了下来,周身的仙家星辉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血雾状。

“师父!”

海市蜃楼冰渊的底下,孟长青扶着李道玄坐下,他给李道玄渡灵力,却发现渡进去的灵力有如融化的冰雪瞬间消失,他眼中出现了震惊。怎么会这样?星辉变作红色,这是道家仙人陨落之兆。

黑暗中,李道玄的脸色却是很平静,他打量着孟长青,轻声道:“我走不出这里了。”

孟长青脑子里好像嗡的一声,他猛地摇头,“不会,不会的。”他抓紧了李道玄,手中迅速施着术法,周身灵力瞬间暴涨。

李道玄伸出一只手去摸孟长青的头发,好像孟长青小时候那样,“海市蜃楼本质上还是魂术,强行在幻境中催动魂术你撑不住的,这样下去你要魂飞魄散。”

孟长青用力摇着头,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人彻底慌了,发现灵力渡不进去就开始渡魂魄,把魂魄强行化作雾状的灵力,再渡到李道玄的身体中。

李道玄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莫名一酸,道:“我有些冷。”

孟长青听见了这一句,“冷,冷……”他嘴里不停地念着这个字,脑子里却想不出办法,忽然他掌心放出几道暗灰色的魂符,一下子燃烧起来,那亮光里还有着血魄的红光。

李道玄来不及阻止,他看着亮光中孟长青惨白的脸,忽然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孟长青的脸色变得很恐怖,灵力在李道玄的身体中消失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颤抖着手融开魂魄给李道玄渡进去,海市蜃楼受到他心境变化的影响剧烈动荡起来,有雨水落了下来,顺着岩壁往下,李道玄坐在冰渊底横生的岩石下,雨没有淋到他,却打湿了孟长青的后背,一股股的血水淌了下来。

“长青,停下。长青!”

孟长青似乎没听见,燃烧的魂魄漂浮在四周,火光把他的脸照的有几分莫名的狰狞,在李道玄用力地抓住他的手的时候,他忽然提高了声音说:“师父,您累了的话就歇一会儿,不会有事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您不会有事的。”

“你听我说……”

孟长青直接就打断了李道玄的话,“不可能的!不会的!”

李道玄看着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话的孟长青,心一阵钝痛。

孟长青依旧不停地给李道玄渡着魂魄,魂魄迅速融化消逝,他浑身都剧烈颤抖起来,他想不明白啊,怎么会这样?若是他自己死在这里也就算了,他不过一个邪修,手上也有杀孽,上天要让他死他认了。可为什么李道玄要死在这里,李道玄生来就是道门金仙,修的是天道,降妖除魔泽被天下,终其一生没有做过一件错事,他为什么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这就是道?!这就是人间所谓的道?!

这就是他执着了一辈子、牺牲了所有、几乎为之付出了性命换来的结果?

燃烧的魂符熄灭了,孟长青怕李道玄冷,手中又要翻出魂符,却被李道玄按住了,“长青!”

孟长青猛地挣开了李道玄,他根本冷静不下来。李道玄忽然伸出手掰着他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低声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

孟长青明显愣了下,过了一会儿,他才看着李道玄的眼睛接下去道:“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何其光,同其尘。”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

“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致虚极,守静笃。”

“万物并作,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孟长青已经完全背不下去了,猩红的眼里全是泪水,却还是看着李道玄低声道,“知常曰明,道乃久……殒身不殆。”

李道玄擦去了他脸上的泪水,“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忘了自己是玄武弟子。”

孟长青点头,眼前模糊一片。

李道玄也有几分说不下去了,却还是道:“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从小到大你做的都很好,鬼城一事,你做的是对的。”他看着孟长青的眼睛,“上善若水,你是我见过的最诚善的弟子,我从来没有后悔收你为徒,也没有真的对你失望过,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雨水冲刷着崖壁,溅出巨大的声响。孟长青抓着李道玄的手上绽出一条条的青筋,他似乎在极力忍着什么,下一刻就要崩溃了。

李道玄周身的星辉越来越淡,红光却越来越清晰,他见孟长青低下头,道:“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有想明白,人世间的情爱是什么,道可以问,情比道更艰深,常常让人不知道如何自处。”他安慰似的摸着孟长青的头发,“你我是师徒,你与我之间,总是隔了一层,你是真的有些怕我,不大爱和我说话,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也没办法问你。”

“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是我的错。”眼泪夺眶而出,孟长青终于听不下去了,心疼得几乎在抽搐,怎么会这么疼?他几乎在哀求李道玄,“师父我都听您的!我以后做什么我都先说!我什么都告诉您!您撑着点,我们可以出去的!”他伸出手去拉李道玄起身。

海市蜃楼剧烈震荡,李道玄不知为何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低声道:“我一直不喜欢吴闻过,他当年上玄武那两回,我能感觉到我不喜欢他,你师伯问我,觉得他如何,我忍着没说话,但我心里是清楚的,我不喜欢这一届的长白大弟子,甚至不愿见到他第二眼。”

孟长青竭尽全力克制着情绪点头,“我知道,他是魔物。”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道:“不是的。”

孟长青先是以为他说吴聆不是魔物,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真的被震撼了。别的都可以忍,这一句真的是崩溃了,“师父。”他抬手用力抱住了李道玄,心境波动剧烈到了极点,反而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来。这一颗心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好像将李道玄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都体会了一遍,除了疼就再也没有别的感觉。孟长青后悔了,他真的从来没有这么悔恨过,他以为李道玄是道门金仙是圣人,是那块冷冰冰的道碑,不是的,从来就不是的。李道玄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他错了,是他错了,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懂过。

这是世上最真挚的感情,从来就摆在他的眼前。孟长青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他用力地掰开李道玄的手不顾一切地给他输着魂魄和灵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李道玄活着,他要带李道玄出去,他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来弥补这些年来的遗憾和错失。终于,他的魂魄撑到了极限,海市蜃楼轰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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