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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些起来,让人瞧见了成何体统?”李道玄伸手扶他。
孟长青忙从地上站起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多谢师父!”他回头看着那妖兽笑,妖兽显然不明白怎么了,眨巴着眼睛。
客栈外,天元子已经到了。李道玄带着孟长青下楼。玄武的规矩,弟子若是下山就应该另立门户,许多弟子下山后就再也没回过玄武,天元子就是其中一人,按辈分来看,他应该是目前玄武内宗在外的弟子中最高的,他与李道玄不是一脉,可他们的师父是师兄弟,少时在山上,天元子与南乡子亲如手足,与李道玄也打过一些交道。
孟长青这一代弟子对于上一辈的事情知之甚少。他听说过天元子这名字,记得那是一位修为高深、特立独行的前辈,年轻时和师门闹翻,之后就一直云游在外,玄武大约对他也不甚满意,提到他都是一笔带过,许多外宗弟子更是听都没听过这名字。连玄武弟子对他的记忆都这么模糊,道门知道他的人就更少了。
孟长青跟着李道玄下楼,瞧见一个青衣的中年修士在楼下等着,手边放着把竹伞,肩上被雨淋湿了一块,气质端正儒雅,望见李道玄与他时,他笑了笑,很平易近人的样子,和孟长青想象中的样子有些不太一样。他对着天元子行了一礼,天元子对着他微微颔首。
天元子与李道玄客栈楼下坐了。自当年前玄武一别,两人已经四百多年没见过了。落座后,天元子的目光一直落在李道玄那一头白发上,道:“早年间听说扶象真人观雪悟道一夜白头,还当是外人胡乱编排的,今日一见,才知道传闻原来是真的。看样子真人这些年也是经历了许多事啊。”
李道玄的表情如常,也没多做解释,他身后的孟长青倒是表情有些异样。李道玄道:“多年不见,师兄也变了许多。”
天元子笑道:“老了。”
天元子下山多年,自知身份不一样了,不能再如当年玄武山上那样以“师兄”、“师弟”相称,又加之李道玄在道门地位超然,他于是尊称他一声“真人”。此趟他前来青岩镇,是收到了李道玄的书信,说是此地出现了一只刚刚化出心神的夔,想要请他代为教养。他一向喜爱奇异妖兽,想当年他私放巨鲸入东海,还为此与玄武师门闹翻,差点被逐出师门。此次得知蜀地竟然出现了一只夔,他将道观交给弟子代为打理,自己即刻赶来查看。
他好些年没见过玄武弟子了,此时一见到李道玄,当年那些山上的往事全浮上了心头,一时心中也是万分感慨,他道:“前一阵子魔物之乱,各地闹得沸沸扬扬,我在莫邪山那一带都瞧见了好些魔物,本想回一趟玄武,可北蜀乱成一团,实在是脱不开身,只得派了大弟子前去,我心中日夜担心你们,好在你们都没出什么事。”
李道玄道:“有惊无险,如今已然都平定下来了。”
一旁的店家过来沏茶,孟长青低声说了一句“我来吧”,他从店家手中接过了茶具,在一旁给天元子和李道玄沏了茶。天元子一眼就看出来,这行云流水的手法,必然是玄武教出来的弟子。他道:“这位是?”
李道玄道:“我的弟子,孟长青。”他看向孟长青,道:“这位是你师伯天元子。”
孟长青对着天元子行了一礼,“弟子孟长青,参见师伯。”
天元子乍一听见“孟长青”这名字,脸上似乎有意外一闪而过,显然他是听过孟长青那些事迹的,望着他道:“你就是太白鬼城那个邪修孟长青?我总是听见你的名字,你在道门很是出名啊。”
孟长青脸上的表情明显凝滞了下,却还是恭敬道:“我过去做了些错事。”
天元子道:“我听闻你是个断袖,还给人当过炉鼎,后来入了邪道,当了邪修,和道门打得不可开交,还闹出了太白鬼城的事情,是你吧?还有长白宗那个吴闻过,光你们两个人这些年把道门闹得那是天翻地覆,又是恶鬼又是魔物的。你和那个吴闻过,听说你们俩是一对,怎么后来你说他杀了你,你又杀了他?”
孟长青原本正在给天元子沏茶,闻声手里端着的茶差点没打翻,他将茶放在了天元子的面前。一旁的李道玄忽然道:“他与吴聆没有关系,他不是邪修,这些年是我疏于管教,闹出了这许多的事情。”
天元子打量着孟长青,道:“我还听说了,这次魔物之乱便是他平定的。”他问孟长青道:“要数你功劳最大,可是如此?”
孟长青觉得自己额头在出汗,道:“是道门齐心协力才将魔物之乱平定。”
天元子有一阵子没说话,忽然他笑了一声,李道玄下意识动了下放在桌案上的手,怕天元子对孟长青动手,孟长青不知道这位师伯随心所欲无法无天的性子,他是清楚的。天元子却只是笑,没有别的动作,对着李道玄道:“前阵子那魔物之乱,把我折腾得焦头烂额的,后来平定了,我特意去打听了是谁平定的,我听那些传闻时还想着,孟长青是谁?胆子这般大,能做出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还平定了魔物之乱。今日一见,竟是这样的。我瞧着年纪也不大吧,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又道,“师弟你怎么收了这样一个弟子啊?”
这个弯拐得孟长青差点又是一口气没提上来,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这师伯想说什么了。
李道玄终于道:“师兄,他胆子不大,别吓唬他了。”
天元子看着孟长青道:“胆子不大,能做出这么多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来?我心里可不信,师弟啊,我看你这弟子怕是全天下胆子最大的人了。”这句话说的平淡,听不出赞赏的意思,也听不出批评的意味,他一双眼上下打量着孟长青。
孟长青站着没动,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下意识看向李道玄。
李道玄道:“这个年纪的弟子,不都是一直做些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吗?”
天元子闻声终于笑了出来,道:“是啊,这倒是真的。”他看着孟长青道:“出格些也无妨,这道门终归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又道:“对了,那只夔在哪里?我想要见见它。”
房间的门被推开,夔正坐在阵法里在数着自己完整的十个手指头,她抬头看去,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中年修士出现在她眼前,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见那修士的脸,视线就没有移开。
天元子问李道玄:“是她吗?”
李道玄点了下头。
天元子于是又看向小妖怪。
一直到很多年后,小妖怪都还记得那个下着雨的清晨,来人对着懵懂无知的她说:
“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师父了。我会教你道术,教你这世上的道理,给你一个家。你若是做错了事,我会为你承担一半,因为你是我的弟子,你错了便是我错了。我会好好照顾你,也会对你很严厉,将来你有任何的困惑都可以问我,若是我也回答不上来,便是你出师的那一日。”
说完,天元子从自己的怀中拿出莫邪山天方观的仙牌,轻轻系在了小妖怪的脖子上。小妖怪一个字也没有听懂,她低头看着那枚亮晶晶的牌子,明显她对这个更感兴趣,伸手摸了摸,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中年修士。
天元子看着她高兴的样子,道:“那我们走吧。”他伸出手去。
小妖怪看了他很久,终于她慢慢地抬起手,试着将手放在了那只大了两倍的手掌中。她的手太小,她抓紧了天元子的手指。
身后,孟长青与李道玄都看着那一幕。李道玄刚刚听了天元子说的那番话,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垂了下眸。
长街上,天元子牵着小妖怪的手渐行渐远。天元子来的路上,发现下雨了,特意多买了一把竹伞,撑开后小巧玲珑的,上头画着两片叶子。他给小妖怪打伞,小妖怪就跟在他身边,仰头好奇地看那伞面上画的两片竹叶,注意力全被吸引走了,她抬手指着叶子,示意天元子也看。两人走出去很远,忽然,她回过头看了眼。
孟长青在客栈门口目送着她离开,小妖怪回过头看见了他,大声喊道:“梦梦!”
孟长青的心里莫名就有些触动,笑了下,对着她喊道:“再会。”
小妖怪并不懂得什么是别离,也不知道什么是“再会”,她在街上大声地喊孟长青的名字,喊了很多遍,引得街上的行人都看向她。然后她才重新拉住天元子的手,跟着天元子一起继续往前走。孟长青看着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雨街尽头。再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也是时候离开此地了。
熙熙攘攘的长街上,小妖怪跟着天元子一路往前走,他们要去天方观。她似乎很喜欢天元子,一直对着他咕噜咕噜地说着话,时不时还要大叫起来。天元子一直笑着听她说话。
两人路过一个街角的时候,小妖怪忽然停了下来。天元子不知道她怎么了,也停下脚步,陪着她站了一会儿,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是一间医馆,门口晒着些草药,里面有人在忙碌,传出人声来。
小妖怪站着看了很久很久,天元子轻声对着她道:“走吧。”
她闻声扭头看向天元子,又回头看那医馆里的模糊人影,湛蓝色的眼睛里光微微闪烁着,终于,天元子牵着她离开。在他们两人转身的时候,医馆里的叶天清似乎感觉到什么,抬头看了眼门外,两人刚好已经走了过去,天街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叶天清低下头,抬手蘸墨继续写着药方。
夔的幼年期长达几百年,最长的甚至要上千年,再然后,她会懂得这世上的许多东西。她将要在深山里的道观中修行几百年,而人的寿命却只有百年不到,他们再也不会相遇了。
她会在漫长的修行中忘记他,直到不知多少年后的某一日,她会忽然再次记起他,记起那双眼睛,和那年山风一样的温柔,然后她会明白许多不曾明白的事情,又或许只是泪流满面。天若有情天亦老。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的李贺真的是个奇人啊,他喜欢鬼怪,满篇阴森森的。他写离别,说天若有情天亦老。不,不能我一个人心脏中箭。
第 118 章
“师父,您是不是心里早就想好将那只夔交给师伯啊?”
孟长青与李道玄离开了青岩镇,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 孟长青一直看着李道玄的侧脸, 终于把这话问了出来。
“它罪不至死,你心中已经决定救它,我不答应,你自己也会想办法。”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孟长青还在盯着他,李道玄看了一眼过去,“为何这么看着我?”
“师父, 您是我见过的世上最善良的人。”
“你年纪才多大, 又见了世上多少人?”
孟长青抱着大雪剑, 往前快走了两步,问道:“师父, 天元子师伯当年为何离开玄武啊?”
“东临海上有巨鲸伤人,他师父派他前去降妖,他私放巨鲸归海,触怒了他的师父,他师父命他下山,终生不许再踏入玄武一步。”
孟长青没了声,明显是联想到了自己之前叛出师门的事, 他转了话题问道:“师父,您和天元子师伯,还有掌教师伯和掌门师伯, 师兄弟之间感情应该很好吧?”
李道玄点了下头,“他与你掌门师伯形同手足,不过他离开玄武太早,之后他与玄武断了联系,一百年多前的仙剑大典才重新出现,至今他也没有回过玄武。”
“师父,你们那时在山上是什么样的啊?”
李道玄见孟长青感兴趣,就同他说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孟长青一直跟在他旁边听着。他们往北地去,正午时分,山道上飘着雾气,枝桠横斜,孟长青看着说话的李道玄,抬手不着痕迹地拂开前面挡路的枝叶。
这是真的平静下来了。
孟长青与李道玄去了北地,去做那些他们没有做完的事情。
白瞎子回到了太白鬼城。和她想象的情景不太一样,如今鬼城中并没有多少鬼魂,冷冷清清的,路旁不知是谁新栽了几株柳树,碧幽幽的叶子在风中飘。白瞎子问了一圈才知道,鬼魂们多去了天姥山,那里有孟长青的海市蜃楼,最主要的是还有吕仙朝坐镇,他们不用害怕道门。白瞎子注意到太白城以北的山坡上还有些鬼魂的阴气,过去瞧了,发现北地的佛宗在此地为亡魂立了许多无名碑。她心中感慨,北地佛宗这些年都衰败成什么鬼样子了,闲事倒是管得比谁都多。
天姥山。裹着身黑衣裳的吕仙朝正在百无聊赖地和一大群邪修喝酒赌钱,一大群人也不知道是窝在这洞府赌了多少天了,赌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一旁摆着的水果已经烂了一大半,也没人收拾,散发出阵阵腐烂味道。吕仙朝半耷拉着眼躺在椅子上,满脸写着“无聊”两个字,这一轮是哪个邪修赌输了他也没注意,直接喊道:“喝喝喝!谁输了赶紧喝!”等到旁人提醒才知道是原来是他输了,他眉头一拧,直起了背,“倒酒!”
祁连山长白宗。正午的日光照耀着山林与栈道。大殿中,二十几个长白弟子正在领着新来的弟子拜真武大帝像,一派庄严肃穆,礼毕,穿着纯白道服的新弟子刚起身,远处的凌霄阁中忽然响起了雄浑苍凉的钟声,一声又一声,从山上传至山下,从南方传到北方,在群山之中久久地回荡。几个为首的长白弟子回过头去,沉默地听着那钟声,在他们身后的画像上,踏云乘鹤的真武大帝正在一片金光中望着他们。
吴地,小巷子,茶馆二楼,热闹非凡。一个样貌清秀的说书人正在说书,他抚着惊堂木,口若悬河,说的故事那叫一个精彩绝伦,仿佛是他亲眼所见一般。每过一会儿茶馆中就会响起喝彩声,整个场子的人都被他吸引了过去。他说到最后,魔物之乱,孟长青要与吴客同归于尽,东临海上火焰滔天,玄武大阵打开,天地混沌,寰宇初张,孟长青与李道玄从阵法中出来,金仙灵力涌过八百里山脉,天地一片大白。故事戛然而止,茶馆里的客人久久回不过神来,忽然全都起身纷纷叫好,有人喊那说书人再讲一出。说书人见众人热情难却,于是重新坐下,他思索片刻,李道玄与孟长青的事情是决不能胡说的,他忽然抬手抚上惊堂木,道:“好,那我再讲一出。”他抬头看眼前的人,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知,孟长青和长白宗大弟子吴聆那些往事?”
玄武山,乾阳峰。谢凌霄正在照料李岳阳养的那些花花草草,趁着好不容易有了合适的太阳,他连忙将花草一盆盆地搬到院子晒日头,追着移动的阳光,不一会儿就满头是汗。乾阳峰下,李岳阳正在指点几个新弟子剑术,她看着那群弟子扑棱着在山坡上御剑飞行的样子,拧着眉头好半天没说话。紫来大殿中,南乡子正准备沏茶,他刚得了套新茶具,是一位吴地的故人送来的,上好的白瓷,流光溢彩,他爱不释手,拿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乾阳大殿中,谢仲春正在练字,凝神许久,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一个字,“冬”。
一转眼过去,寒风凛冽,玄武山上飘起来小雪,山林雾蒙蒙的恍如仙境。
临近年关,冬雪纷纷。
南乡子今日约了谢仲春来山上喝茶,谢仲春迟到了,到的时候似乎压着怒气。南乡子问道:“怎么了?”
谢仲春道:“没什么,一些坊间流言,近日不知怎么在道门传开了。”他看上去并不想多提,大约是想起来都觉得恶心。
南乡子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也不知道最近道门又传起什么来了,问道:“什么流言?”说着话他给谢仲春倒了杯茶。
谢仲春神色不大好看,喝了口茶,道:“还不又是孟长青!”
南乡子有些意外,他感觉自己有好一阵子没听见“孟长青”这三个字了,算了下,自孟长青与李道玄离开玄武,这一眨眼都大半年了吧。孟长青离开玄武后,一直没在道门露过面,显然是有意低调,道门中关于他的流言也逐渐消寂下去了。怎么隔了小半年又闹起来了?他也没多想,孟长青传来传去的事情就那么些,他对着谢仲春道:“流言罢了,过一阵子自然就散了,道门中人忘性大。”又道,“我今日请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
谢仲春皱眉,“什么事?”
南乡子道:“我算了下,李道玄和孟长青的事也该办的差不多了。过两日是年节,年节之后要召开东临道会,今年这道会必然是放在玄武山上了,这是魔物之乱后第一场大典,应当隆重些。李道玄是玄武真人,又是道门金仙,怎么着都该露个面。我是打算让他们两人回来一趟,之后他们想要下山,就还是由着他们去。”
谢仲春想起来了还有这么一回事,道:“孟长青回不回来由他,李道玄要回来一趟。”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道:“当初我就说了,没有这样的规矩!玄武的真人就应当在玄武山上待着,如今这找不见人像什么话?”按照谢仲春的盘算,孟长青下山是应该的,他这身份怎么着也不合适在山上待了,给个出师的由头让他自行下山就是。但是李道玄下山,那真是不可理喻了,历来玄武就没真人在外的先例,他想起来又觉得生气,“真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李道玄。南乡子喝着茶,他似乎想说句什么,又怕谢仲春受不了刺激,最终还是没说。
南乡子道:“对了,这次东临道会我想多请几个人。”
谢仲春也没多想,“这些小事,你一个玄武掌门,自己做主就是了。”
南乡子闻声似乎又想说句什么,还是怕谢仲春受不了刺激,慢慢地抿了口茶没说话。
另一头,等孟长青与李道玄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隆冬时节了。李道玄当时人在吴地,收到谢仲春的信就带着孟长青回玄武了。要说起来,他们这阵子虽然人在外面,却不知道最近道门和人间传起来的所谓流言。他们一直忙着魂魄的事,四处奔波没有停歇过,又加之李道玄喜静的性子没改,两人几乎没怎么和别人打交道,自然也没有什么机会去听这些闲话。
因为时间不着急,两人没有御剑,从吴地乘船去的东临。江上下着大雪,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入了夜,天地一片寂静,两人上船后一直没说话。说起这东临道会,孟长青想起自己上一次听说师兄去参加东临道会,那都是好多年前的的事了。和雷打不动一年一度的春南道会不一样,东临道会并不是每年都会召开,往往是这一年出了大事,来年才会举办一场,没人知道为什么,约定俗成就是如此。
说实在的,孟长青现在有些怕去到这些场合,一想起来脑子里就不自觉地会浮现出谢仲春的脸,有的事情光是想想都让人窒息。
江上的风刮得莫名猛烈,吹过去时隐隐约约带着阴气。孟长青忽然抬头看去,他对阴气的感觉很敏锐。他起身走出去看了眼,冷风全吹在了他的脸上。他走到船头,衣服和头发在风中簌簌作响,大雪纷纷落在江水中,他低头看去,心头一跳。
船下有一片黑影正缓缓地游动,从极高空望去,大江滚滚东流,条状的巨大黑影横跨了一整条江,船在它的脊背上几不可见,可见这东西的体型有多庞然。
孟长青读过《异兽志》,他知道世上江海中存在着不为人知的怪物。他看了很久,感觉到这江水中的东西对他们没有敌意,他眼中的金色雾气慢慢地消退下去。应该是一种罕见的江海巨兽在洄游,他们恰好遇上了,对方甚至可能没注意到江上这艘小船的存在,孟长青也没去惊动它。
孟长青回到船篷中,李道玄在闭目养神。他放轻了脚步,在李道玄面前低下身,在黑暗中看了李道玄的脸一会儿,他轻轻地握住了李道玄的手,感觉到冰凉寒意,他伸出两只手小心地捂着。按理说修士到了一定境界,无论春夏秋冬,身体都不会轻易地受外界影响,但李道玄从不用修为去抵御寒意,他近乎刻板地遵循着玄武那些老规矩。冬就是冬,夏就是夏,寒来暑往,天生四时以养人。
孟长青捂着李道玄的手,感觉到手逐渐暖和起来。他抬头看李道玄,他从来没有这么打量过李道玄,他发现自己以前都没有注意过李道玄的长相,平时没敢往别的方向乱想,他此时看着李道玄,却发现李道玄原来生的特别好看,普世意义上的好看,眉目像是画出来的一样。
孟长青看得莫名出神。此时江底的怪物忽然有一节脊背翻出水面,又迅速地沉入水中,应该只是无意识的动作,船却猛地摇晃了下。孟长青起身想要出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手却忽然被反握住了,他诧异地看向李道玄,“师父?您醒着?”
李道玄一双眼望着他,极轻地“嗯”了一声,又道:“留在这里,不要出去了。”
话音刚落,船又猛烈的摇晃了下,比刚刚还要剧烈。孟长青第一反应是怕李道玄磕着,忙伸手护着他,李道玄自然不会磕着,他看出了孟长青下意识的动作,道:“没事。”
孟长青感觉此时外面江面好像平静些了,可那股阴气却越来越浓烈,大雪往下落,黑夜中江水全往上翻,激起一层层的水浪。孟长青心中隐隐不安,一直往船外看。
李道玄见状,对着他低声道:“是蛟。”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李道玄,“蛟?”他没听错吧?传说中的那个蛟?此时船又晃了下,江水中翻出白色水浪来,夜光中隐约可见一层粼粼波光。同一瞬间,孟长青感觉到了另一股森森阴气从更深的河心蒸腾而上,不对,那股阴气一直都在,只是刚刚被压过去了,他立刻道:“是两条!?”
李道玄不知为何没有说话,他点了下头。
一直都是两条。
孟长青隔着江水都能感觉到江心深处那条蛟阴气之浓烈,比之前那股阴气浓烈数倍,翻腾之中甚至隐约带出了血腥味。两股阴气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杀意弥漫开,数丈高的水从江底翻出来,船猝不及防地又摇晃了下,孟长青伸手护着李道玄,他怎么感觉,这两条蛟好像是在江底打起来了?他下意识地扭头往外看。
“师父我去看看吧?”在又一个巨浪打在船头的时候,孟长青忍不住道。
李道玄一直没说话,终于低声道:“不必出去了,不是打斗。”
孟长青闻声一愣,不是打斗?那江水中血腥味怎么这么重?他脱口问道:“不是打斗那它们在做什么?”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的脸良久,道:“交.媾。”
孟长青当时就没了声音,他看着李道玄安静了很久,手仍是下意识地护着李道玄。巨浪打在了船上,船剧烈地摇晃着,江水中全是血,随着水浪往上翻滚,奇怪的是,这江中一点另外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只有水花翻起又砰然溅开的沉闷声响。孟长青终于道:“啊?”他一开始觉得尴尬,可伴随着外面那股血腥味越来越重,他隐约觉得有点恐怖起来了。
船在江水中起浮,李道玄问道:“读过《异兽志》吗?”
道门中绝大部分修士都读过《异兽志》,那本书是蜀地四大世家倾六世之力共同编撰的,据说编者多达五百多人,书中记载了无数光怪陆离的怪物传说,也有许多神话故事,读上去像是一个个小故事,引人入胜。这种书一般是被划入消遣用的话本子,但《异兽志》却是正经道宗十典之一,很多人以为《异兽志》描写的是怪物,其实《异兽志》描写的这世上的另一种道,一种野蛮、残忍、绝对强者为尊的自然道法。
孟长青开始回忆《异兽志》上关于蛟的描写,看得时候年纪太小了,他只记起隐约一些片段。蛟只有一种性别,从上古起,这种与龙血脉相近的怪物就极为罕见,很多蛟一生到死都遇不到另一条蛟,因此也无法培育后代。它们大部分时候都在江底沉睡,如果这一年的冬日太过于寒冷,蛟会苏醒过来,经由江底游向大海,这可以称得上是它们遇到同类的唯一机会。当两条蛟在江水中相遇,争夺就开始了,同为江海霸主,强大的会用绝对武力征服较弱的,然后是一场血腥无比的媾.和。
这世上有知恩图报的夔,更多的却是残忍冷血的蛟。《异兽志》两万多卷,几乎每一篇描写的都是血腥,暴力,杀戮,物竞天择强者为尊,有人说这书名为志怪,归根结底描写的还是人心。
江水依旧翻滚,两股阴气死死地交缠着,血腥味浓烈得仿佛要在江中沸腾开,杀意冲天,大浪打在船上,李道玄用了阵法,船平稳了许多。
孟长青坐在李道玄脚边的船板上,闻着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很快,他有了一个略显恐怖的推想,这么下去另一条蛟会死吧?
李道玄望着孟长青没说话。事实上,许多蛟就是这么死在江中的,如今江中的蛟龙已经成了远古传说,几乎无处可寻,这是这个族群的宿命。道门中人不会出手干涉天道。他握着孟长青的手,他发现孟长青不自觉地靠在自己的腿上,一动不动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另一只手还撑在他身侧的船板上,似乎怕船摇晃得太厉害他会磕着碰着。他抬手轻轻摸了下孟长青的头发。
江底的动静持续了一整夜,天亮时,江中才终于平静下来。两只蛟都不见了,孟长青能感觉出来,到了最后其中一股阴气已经很微弱了,但没有完全消失,两条蛟都还活着。天亮后,它们会各自沿着这条江入海,可能是去往东临,又可能是沿着支流去往北地以西的平珈海域,谁也不知道。
船继续往前走,很快地到了东临,再不远处,就是大雪纷飞的玄武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最后的道会写完了,这个文它就完结了,然后我就是写番外了!
第 119 章
时隔多日,孟长青又回到了玄武, 山还是一样的山, 水还是一样的水。他站在山脚下, 看着覆着积雪蜿蜒而上的长长山道,耳边依稀响起穿林风声,和他第一次上山时听见的一模一样。
李道玄道:“走吧。”
李道玄往山上走,孟长青立刻跟了上去。
放鹿天。长廊中响起久违的脚步声,大殿的门被一只手推开,光全照了进去。孟长青看着落满了灰尘的大殿,一瞬之间真的有种回到家的感觉。
南乡子得知李道玄回来了, 命道童去取了一套新茶具出来。正好外头雪停了, 日头出来了, 是个偷闲的好日子。他来到了放鹿天找李道玄喝茶,当是为他接风洗尘。李道玄见到南乡子登门, 久别重逢,眼中流露出喜悦。孟长青看出来李道玄高兴,眼中也浮现出笑意,他没有出声打扰两人叙旧,把内殿的门打开了。
李道玄与南乡子进了屋,在内殿案前坐下,南乡子瞧见了孟长青, 对着他道:“你先下去吧,我与你师父许久不见,要好好聊聊, 你既回来了,去看看你师兄师姐,前两日凌霄还总说想你。”
孟长青看向李道玄,李道玄轻点了下头。孟长青于是道:“那弟子先行告退。”
李道玄道:“去见凌霄的时候,若是见到你掌教师伯,说我向他问好。”
“是。”
南乡子闻声道:“不用了,你掌教师伯今日人不在乾阳峰,你只管大着胆子去见凌霄就是。”说着话他看了眼李道玄。
孟长青感觉好像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怕谢仲春,一时有些尴尬,他抬手对着两人行礼,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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