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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不见如来
空尘的表情看起来诧异极了, 眉头微皱, 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受伤和不可思议。
好像是在指责封鸿羽, 我如此剖心剜肺，将不曾被任何人所知的黑暗过往告知于你，你却如此轻描淡写地问我：“是真的吗？”
罪大恶极的封鸿羽与空尘面对面地对峙，心里出奇地并没有什么波澜起伏, 只觉十分平静。
好像过多的挣扎和想法都消耗在了得知真相的那些夜晚，他掌灯读书，字字读进眼睛里，又从眼睛里淌出，像一条密密麻麻的缓慢河流。
于是合书熄灯，拢衣休息，在梦里反复见到幼时书案前柱子所投下的阴影, 栏杆似的，将他严丝合缝地关在里头, 他望着书本发呆，等着栏杆慢慢倾斜到某个让他盼望已久的角度, 好像狱卒为他打开了监牢的大门。
老师的脚步声踏在他欢喜的心上，一步一步，终于行到他面前，沙弥在老师身后探出头, 目光澄净又温暖，对他深深行礼。
空尘这一面明镜，从何时起照不出自己的影子了, 封鸿羽想不起来。
封鸿羽叹了口气，突然就懒得张口，将空尘深藏于心的恶意条分缕析地给他分析个清楚明白。
于是他挥挥手，抿一口已温的茶水，不说话了。
极有眼力见的丙替他开了这个口。
“不知空尘大师是否知道俞昭仪的身世。”丙笑着说。
“司隶校尉俞兴怀之女。”空尘说。
“非也。”丙说，“俞之在进宫之前已因种种原因故去，俞兴怀慌不择路，害怕因为女儿之死而打乱了太傅的计划，因此找到了一个替代品，也就是今日在宫中的俞之，俞昭仪。”
“哦？”一个并不惊讶的反问语气。
“正是如此。”丙的手里仍抛弄着那柄拂尘，“听起来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因为害怕太傅而选择随便找一个陌生人代替女儿，俞大人虽然蠢，可也不该蠢到如此地步。”
空尘不作声地看着他，没什么表情。
“这事暂且按下不提，就当俞大人就是有这么蠢。”丙一顿，“陛下大寿当日，俞兴怀俞大人给了当时还是才人的‘俞之’一个礼物，其中有剧毒无解的水中金，而水中金极为罕见，只有少数蛮夷掌握了炼制秘法，俞大人如此一个蠢货，是从哪里弄来的水中金？”
窗户没有关严，卷进来的微风将烛火吹的一晃，只一瞬，空尘俊秀的皮相在浓重的阴影映衬下，显出了极大的恶意，像个恶鬼。
封鸿羽唤了声曾平，曾平不做声地将窗户从外面关紧，烛火平稳，空尘对丙温温和和地笑，又是那个普度众生的慈悲僧人，只道：“贫僧不知。”
“唔，即使吸入水中金也毫发无损的空尘大师，不知也是自然。”丙略带讥讽地说。
空尘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既然空尘大师不知，属下便为大师从头一一讲明。”
“前朝皇帝容殷追求长生，手下方士无数，其中技艺最为高超的，当属祁氏夫妇，容殷将他们以门客的名义圈禁在宫中，令他们只为自己炼药，祁氏夫妇在宫中诞下一女，名曰长生。”
“后天下不堪□□，先帝率兵逼宫，宫破之日，容殷服药自尽，宫中其余人，无关者流放，关系者尽数斩首。”丙话锋一转，“这是公认的事实。可倘若祁氏已寻出长生之法呢？”
“空尘大师，你觉得呢？”丙将话头抛给了一直沉默的空尘。
“荒谬。”空尘嘴唇一掀，十分冷淡地答道。
“不错，荒谬。”丙十分认同，“属下也觉得荒谬，大师不妨就当故事听听，也有些趣味。”
“祁氏夫妇耗尽毕生才学，炼出两枚不死之药，一颗上供容殷，一颗留给幼女，宫破之日，两人让幼女服下长生之药，又以自身性命阻拦杀红了眼的士兵，让知情的乳娘带着幼女逃走。乳娘带着女儿在皇陵之中，躲过了一劫。”
“只是其药虽神，却会使人昏迷不醒，时日不定，乳娘带着孩子战战兢兢躲了几日，眼看孩子不曾有醒来的迹象，自己却行将饿死，她咬了咬牙，自己离开陵墓，将孩子留在了里面。”
“乳娘出宫后辗转许久，才在某处定居，她决心将这段过往烂在肚子里，再也不与任何人说起。”
“但她没有，她年岁渐长，既无亲朋也无爱人，邻近皆以闲话她为乐，谁叫她不曾婚嫁，又风韵残存。”丙叹了口气，“属下将心比心，觉得若是自己是她，在重病之际遇见一个慈悲僧人前来拯救众生，大抵也会动摇吧。”
那缠绵病榻的女人与屋外广袤田野中的任何农妇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区别，脸颊晒的黑红，皮肤皲裂，手指粗糙，骨节粗大，若她不说，没人能看出她曾有过不平凡的过去。她会普通地死去，被人埋葬，腐烂在泥土中，连墓碑都不曾有。
没人知道她的真名，好像她不曾存在过。
或许是一次生死之间的挣扎，或许是一句话，一个眼神，让她几十年建立起的防备全线崩溃，乳娘将她所保守的一切和盘托出，关于那个她丢下的孩子，关于深宫里的荒谬黑暗故事，关于长生不老，关于自己的懊悔和孤独。
她以为自己于佛前忏悔，未曾想到那佛已堕入森罗地狱。
空尘冷冷扬眉，一直平和的神情终于崩裂出些许愤怒，他打断丙，声线冰冷眼神如刀：“佛前不可妄语。”
他语气不重，字字咬得清晰明了，却莫名激得丙一滞，他瞥了封鸿羽一眼，竟真的跳过了这一段继续说下去，只是不如之前说的详细，十分简短。
后面的事情十分清晰，他从乳娘那里得知了祁长生的事情，找到她，设法让她进入宫中，百般提示封鸿羽，伙同俞兴怀种种，一步一步让封鸿羽与缪乐贤的关系撕裂，一切好像清晰明了，又全无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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