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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我?”
傅长陵看着面前人,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想杀我?”
“傅长陵,”秦衍捏紧了剑, “你清醒一点。”
“清醒?清醒什么?”傅长陵猛地提高了声音,“清醒听你和我说什么不能开密境,说我会毁了云泽,让我不要救晏明?”
傅长陵说着,转动了他的掌心,他手下阵法突然开始急速转动起来,与此同时, 聚灵塔开始疯狂汇聚灵力, 秦衍终于变了脸色,他长剑横扫而去, 没带半分情面。但他挥剑那刻,剑上便全是阻力,这是同心符产生了作用, 秦衍咬牙以灵力相扛,两相对峙之间,他咬牙让灵力最后一次汹涌而至汇于剑尖, 而后那剑上阻力终于消散一空,长剑呼啸而至,在即将砍下傅长陵头颅前那一瞬,傅长陵轻轻抬手,双指夹住秦衍的剑。
他没有抬头, 只描摹着地上的阵法,平静道:“你强行破咒, 身体有损,这里是十方诛神阵, 我为阵主,我不想伤了你,等一会儿我破开阵法,金丹不留,你想让我死很容易。”
“你停下。”秦衍吞咽着翻涌上来的鲜血,“你现在是心魔入体,你回头再看看,晏明到底是什么。”
“心魔入体?”
傅长陵听到这话,他顿了顿自己的动作,片刻后,他看着阵法,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低低笑起来:“晏明是心魔,你就不是心魔?”
“傅长陵……”
秦衍苍白着脸,喘息着开口:“璇玑密境不能开,你若开了璇玑密境,云泽苍生……”
“你在乎什么云泽苍生?”
傅长陵转头看他,眼里满是讥讽:“你若在乎云泽苍生,会勾结业狱,私开业狱封印,让那些魔修来到云泽作乱,致使生灵涂炭吗?”
听到这话,秦衍猛地睁大了眼睛,傅长陵死死盯着他,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亡魂:“你若在乎云泽苍生,会修魔道,背宗门,弑师杀友,修无垢宫,成为岁晏魔君吗?”
“你若真的在乎云泽苍生,真的如此圣人心肠,那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傅长陵猛地提声,一把抓住秦衍衣袖,他狠狠盯着他,眼里却有薄光浮动,他跪在地上的姿态,一如当年风雪之中初见晏明时的少年。
可这一次他的眼泪是真的眼泪,无药可止;他的痛苦也是两世之痛,无人能救。
他抓着秦衍衣衫,嘶吼问他:“你毁了我的一生,你已经毁了我一辈子,如今还不够吗?!”
“你放过我,”他声音哽咽,“放过晏明吧……”
秦衍无法说话。
他震惊看着面前的傅长陵,眼中情绪百转千回。好久后,他只叫了一声:“傅长陵……”
也就是那一瞬间,秦衍脚下一条藤蔓骤然伸出,秦衍猝不及防,就被藤蔓拽住他的脚腕,猛地将他甩了出去。
秦衍本身便已全身是伤,狠狠撞在地上时,身上刚刚凝结好的伤口瞬间又崩裂开来,血在地上一路蔓延开去,他躺在地上,低低喘息。傅长陵撑起身子,他看着远处的秦衍,顿了片刻后,就被人抓住了衣袖。
他回过头来,晏明正哀求看着他。他思绪混乱了片刻,又冷静下来。
他要救晏明。
傅长陵看了一眼秦衍,便重新低下头,开始专注在面前的阵法之上。
那一刻,他脑海中只被一个念头占满。
他要救晏明,必须救晏明。
他不能为了秦衍放弃晏明。
放弃晏明,那就是背叛。
他手上迅速结印,看着雕刻着的阵法,念念有词。
“万法行事,皆循所因;万物所行,皆由所果;山河绘笔,借我乾坤……”
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在他心中蔓延开去,可他来不及在意,来不及思索。
他要开了这个阵法。
现在,马上。
秦衍喘息着支撑自己起来,刚一起身,阵法里的飞剑便朝他直刺而来,秦衍每往前一步,都走得额外艰难。
他只是凭着意志,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飞剑划开他的身体,它们竭力阻止他,但奇怪的是,这些飞剑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打算。
“傅长陵,不要开封印……”他低声轻喃,可对方却已经无法听见。
傅长陵一心一意沉浸在打开璇玑密境阵法之中。
十方诛神阵是已经传下来的阵法,他只需要参透开启。可如今璇玑密境却是需要他破开的阵法,启阵和破阵完全不是一个难度,他自然要消耗更多心力。
他感觉秦衍走了过来,对方是强弩之末,他并不在意,他紧盯着阵法,直到秦衍走到他面前,抬起剑来。
秦衍的动作很慢,他抬剑都已经是艰难,傅长陵被他气笑了。
秦衍如今的状态,要杀他已经是拼了命。
可他还是要动手,还是要执意杀他。
就算这一世是初识,可他们也是相互扶持过来,昨夜他还同他举杯相向,如今就要将那酒盏化作利剑,指在他面前。
傅长陵心口划过一种锐利的疼,他来不及察觉这种疼痛的来源,他只觉得愤懑将他内心骤然填满,逼得他骤然施法,抬头大喝了一声:“滚开!”
话音刚落那瞬间,秦衍的剑指在傅长陵面前。
然而那剑并没有动,甚至没有半分力道。
傅长陵不由得呆了,他不明白秦衍这是在做什么,若是杀他,为何不将剑尖往前,若不是杀他,为何又要这么指着他?
然而秦衍很快给了他答案。
那剑尖闪着寒光,一朵纯白色的小花却在剑锋缓缓绽开,而后那小花在开到极致之后,化作金粉,忽地飘散开去,卷着金粉的风似如三月春风,拂过万里山河,一瞬之间,十二月寒冬冰雪融开,枝头绽绿,草长莺飞。
傅长陵猛地睁大眼睛,记忆中的声音骤然响起。
“这使一剑春生,我师门独门秘法。”
“等出去了,我办完事,便会去找你。我会治好你的眼睛,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喝酒。”
“傅长陵!活着出去!一定要活着,我去找你!”
“傅长陵。”少年晏明的声音和此刻静静看着他的秦衍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停手吧,傅长陵。”
秦衍目光平静中带了几分怜悯,一双眼似乎已经看透前世今生,低哑道:“他不是晏明。”
傅长陵没有出声,他看着面前人。
清心咒再一次亮起来,灵力在傅长陵经脉中急促流淌而过,追着黑气一路吞噬而去。黑气尖叫着四散开去,傅长陵呆呆看着秦衍,张了张口,不可置信开口:“晏明……”
“他是心魔,”秦衍再一次开口,他剑尖有微弱的光粒落入傅长陵识海,傅长陵突然清晰想起了当年晏明的声音,他的声音与如今的秦衍交叠,别无二致,重复着道,“他不是晏明。”
他不是晏明。
傅长陵忽地清醒。
他激烈喘息着,用着这片刻的理智,顿时想明白过来。
晏明是心魔,他产生于璇玑密境,还和璇玑密境有所勾结,否则他也没法在璇玑密境中有那么多灵石与他们竞拍。
正常的修士不会有那么多灵石,而心魔的灵石也必有来处。
如果说晏明和璇玑密境关系如此密切,以吴思思的能力,怎么看不出来晏明是心魔?
她看出来了,却不告诉他们。
而晏明不仅仅是扰乱他情绪的心魔,他还有目的,他一直在诱导他,诱导什么?
他想让他开璇玑密境的封印!
意识到这一点,傅长陵脸色巨变,骤然收手。
也就是那片刻,阵法之中,许多只手像是破土出的笋,又急又快地伸了出来,一把抓住傅长陵的手臂,根本容不得他半点反抗,就将傅长陵两只手死死按在了阵法之上!
秦衍在变动发生瞬间便持剑而上,可他的剑快,周遭反应更快,“圣尊”持着长剑破空而来,秦衍不得已回身一抵,而后便有一道细剑从他身后骤然贯穿了秦衍的身体!
“十方……”
傅长陵见秦衍遭难,顿时顾不得许多,张口便要使用言灵之术,但话音刚出,便被一个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
他奋力挣扎着,身后人却似如藤蔓一般,死死箍紧了他。
他看着秦衍的血落在地上,对方干净利落抽出剑来,秦衍似是再也支持不住,在对方抽剑的瞬间,直直倒在了地上,而后露出吴思思平静的面容。
傅长陵目眦欲裂,心魔在他身后捂着他的嘴巴,叹了口气道:“哎呀呀,好惨呀,不过你放心,”心魔靠在他耳边,轻声道,“他不会死的,要死,也只会是你。”
话刚说完,心魔便将他往下一按,阵法上突然生出了许多獠牙,咬在他的手上,他手上鲜血淋漓,鲜血一瞬间填满了整个阵法,随后这阵法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聚灵阵,在疯狂吸食他的灵气。
设置这个阵法的人能力远高于傅长陵,他根本无法挣脱。
这不是化神期能有的手笔。
聚灵塔在他身边为他源源不断提供灵力,他的金丹飞快运转,疼得整个人都惨白了脸。
可疼痛让他愈发清醒,他清楚认知到,他如今必须带秦衍出去。
他拼命运转功法,利用过去对灵力的理解控制着奋力控制着灵气的出入,尽量稳住金丹不因这过量灵力的消耗产生损伤,同时思索着对付这些人的法子。
如今在这里坐镇的,两位化神修士,一个与他旗鼓相当的心魔,如果是普通办法,那他觉绝对没有任何胜算。唯一的办法,只有借助这个十方诛神阵。
可这十方诛神阵是吴思思给的,它看似是一个无主之阵,由傅长陵操控,但实际上,任何阵法都有它的主人,也就是它的创造者。
如果他想利用这个阵法对付吴思思,那他必须让这个阵法的主人彻底变更。
傅长陵暗中从自己血液中分流出极小的一部分,往周边蔓延看去。
心魔和吴思思等人明显不熟悉阵法,对于他这微小动作毫无知觉。
傅长陵盯着眼前正拼命抽取他鲜血和灵力的阵法,阵法上的纹路一点一点往前亮起来。这些纹路亮起来的瞬间,他忽地觉得有些熟悉。
他用所有理智抵御疼痛,拼命回想着这阵法上的熟悉感,电光火石之间,他看见一朵莲花亮了起来。
他脑海中忽地想起上官月敏背后那个复杂的长符。
不,那不是一个长符。
那是一个阵法,一个和他面前这个阵法辉映的阵法!
它被镶嵌在了璇玑密境封印阵法之上,是一个阵中阵。
如果对方能镶嵌一个阵法,能不能镶嵌第二个?第三个?
傅长陵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他仔细盯着那阵法。
上一世,他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能在筑基期就破开璇玑密境阵法,可当时他并没有真正参透那个阵法上纹路的含义。如今他死死盯着那纹路,将这些纹路和他后来四十年所学相结合,他终于发现――
这不是璇玑密境封印的阵法!
或者说,这不仅仅是璇玑密境封印开启的阵法!
阵法纹路被灵气和血一步一步填满,傅长陵看着那终于被他辨认出来的符文,整个人震惊在原地。
也就是那时候,阵法逐渐透明起来。它突然变成了一块镜子,一块琉璃,一汪清水。
这镜子里、琉璃后、清水下,是一双双眼睛,一只只手,他们有许多人,许许多多人,用狂热又兴奋的眼神,死死盯着傅长陵。
他们有着傅长陵熟悉的红瞳,这是业狱魔修的象征,而这冲天而起的阴郁之气,也是傅长陵打过无数次交道的业狱魔气。
他头脑一片空白,隐约之间,脑海中回荡起一些遥远的声音。
“听说了吗,鸿蒙天宫那个秦衍,得罪了金光寺,被钉在金光寺的浮屠墙上了。六十四根入骨钉,要活活钉上一年呢!”
“你说秦衍为什么要杀了他师父?不就是嫉恨呗,当年他打开了业狱气脉的封印,被他师父知道了,送到了金光寺去受刑,所以他就记恨上了。”
“秦衍这人,丧心病狂,开了业狱就罢了,被罚了还怀恨在心,弑师叛宗,鸿蒙天宫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也不知道这人下了地狱,还有没有脸面见他的师长。”
……
那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遥远到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些记忆。
可想起来时,他就清楚记得,自己是怎样同那些人议论着当年的秦衍的。
他的心忽地抽痛起来。心魔欢叫了一声,便窜入了他的身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地,眼前的阵法仿佛就变成了当年金光寺的浮屠墙,秦衍被钉在墙上,一双眼睛无悲无喜,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秦衍会一剑春生,晏明用的也是一剑春生。
秦衍用的是白玉剑,晏明放在他手心的也是一把白玉剑。
秦衍道号岁晏,晏明名为晏明。
秦衍被钉在浮屠墙上的时间,刚好就是他们出密境之后。晏明送来那朵往生花,又是在秦衍下金光寺之后。
他该想到的。
他早该想到的……
当年秦衍为什么会受刑于金光寺,是因为他就是晏明。
是他和自己开了璇玑密境的封印,璇玑密境属于金光寺,所以秦衍上金光寺领罪。
可璇玑密境不仅是一个密境,还是业狱气脉所在之处,于是秦衍领了开璇玑密境的罪,也就背上了私开业狱的罪名。
但业狱封印是他傅长陵开的!
他开了业狱,可过去四十年,秦衍却选择了一人抵罪,哪怕到死,他筋脉尽断、金丹俱毁、双眼失明、识海坍塌,在审命台前被众人唾弃,千刀万剐,他都从未对这往事,提过只字片语。
傅长陵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他明明该觉得疼,却又不知道怎么,仿佛是被人按在了水里,一切麻木又茫然。
他捏紧了自己的袖子,死死盯着面前的阵法。
那水面之下,是一双双贪婪又狂热的眼睛。
是他开的业狱。
苏问机说得没错,他入璇玑密境,就会毁了云泽。
可笑他不信,他竟然不信。
当年是他破坏的璇玑密境,是他打开业狱气脉第一个封印!
可他却一直说秦衍是云泽罪人,说他丧心病狂,说他活该下了地狱去,在浮屠墙上被钉着忏悔一生!
他记得自己说这些话时秦衍的表情,他惯来是没有情绪的,可却在那一刻,终于有了波澜,而后他长剑挟开山劈地之势砸向他。
他以为秦衍是被自己激怒,可如今他却明白。
那哪里是激怒,那分明是――
伤心。
开业狱的是他,毁璇玑密境的是他,可金光寺受刑、为万人唾骂的,却是秦衍。
为什么不告诉他?
傅长陵抬起眼,他看见远处挣扎着起身的秦衍,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明明眼前一片模糊,可他却是停不下来这笑声。
他觉得荒谬,荒唐,而这荒唐里,填满的却是痛苦和绝望。
他有无数问题想要问那个人。
上一世,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他?
到底瞒了他多少事?到底骗了他多少?
上一世,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变成的岁晏魔君?
是谁逼着他,是谁害了他?
十七岁的秦衍啊,是皎皎君子,天上明月,是云泽美玉,当世明珠。
他会在密境中锄强扶弱,会为君子一诺拼上性命,又怎么会为了所谓的业狱功法,弑师害友,背弃宗门,害天下苍生。
可笑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晚。
可恨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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