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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婚姻之许(小修)
次日正午, 昭文一行一路狼烟赶回城内。郑南没有猜错, 她果然走的是南路官道。冯霖早已飞书郑定西,着其率一支精兵自梁州北上接应。因此一起回来的还有郑定西。
以及另外两人, 魏六叔和璧娘。
已有传令兵先行回来报信。冯霖和风榭早着朝服,在行宫外相候。两人因前夜之事,相见面色都不大好。只各率宫人, 在檐下垂手相候,彼此并不说话。
昭文等入城之后都没有下马, 一路风火,蹄声喧嚣。不一时便绕过最近的街角,向行宫正门飒沓驰来。
昭文当先一骑, 滚鞍下马。快步拾阶而上,走到二人跟前,霍然拔出佩刀,凛凛直指冯霖:“你跟朕来。”
冯霖垂首紧随其后, 两人步入正殿。内侍默契关上殿门, 殿内刹那一片黑沉寂静。
“啪!”昭文不待他站定, 忽然转身,一个巴掌狠狠甩在冯霖脸上:“你说,阿梨是谁的女儿!”掌掴声和怒斥声在空旷静谧的深殿中闻来, 格外惊心。
昭文是行武之人, 冯霖被他一个巴掌打得整个身子偏了偏,就差立足不稳,摔倒在地。面上却十分平静, 抿着唇,没有说话。来时见到魏璧二人,他便明白,这样的冲突避无可避。
“朕再问你一遍,阿梨是谁的女儿!”昭文拔出陌刀,架在他脖子上,冷冷问:“她是哪一年生的?”
冯霖沉默不言。
“不说是吧。”昭文道:“我来替你说,她是复殷三年夏出生的,到今年夏天,整十八岁——她是朕的女儿!”
冯霖垂下眼睑,终于不再僵直杵的像一条廊柱,而是从容跪下地,行了个大礼:“臣恭喜陛下骨肉团聚。”
昭文望着他不疾不徐的身影,忽然想起另一个曾经刻在心上的影子,情绪不知怎的,一下子竟也平静下来,片刻后,她以低哑的声音冷淡道:“你最好给朕解释一下。”
冯霖伏地叩首,明明是拜伏的姿态,却让他做的一点卑微的感觉也没有。沉沉的声音从地面传上来:“陛下说过,阿梨的性情,并不适合在宫中。”
话音甫落,身后的殿外忽然传来喧声:“姑娘,姑娘你不能进去!”是内侍在阻拦要闯殿的阿梨。
这样不管不顾的行为,几乎是为冯霖前一句话做的注释。冯霖唇边绽开一个苦中掺甜的复杂笑意——私心里,她来闯殿,说明她听到消息了,担心他;可单纯为她利益考虑,这莽撞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不利后果,就连他,也无法预估。
昭文听见声音,眸光向殿外飘去——她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奇异感觉。
外面那个自在明媚的小姑娘竟然就是她当初丢掉的那个皱巴巴一团的软软的婴孩。不刻意往那上面想,她实在没办法把这两样东西联系到一起,思维上、感觉上,像是断了线,脑中有个部分一片白茫,心里木木、麻麻的。
可能是出于自我保护,这些年她从不去想自己丢掉的那个孩子。更无法想象有一天她竟然长大了出现在自己面前。
愧疚吗?
似乎有一点,但就连这感觉都是隔靴搔痒式的。她们两的缘分实在太浅,当时让靳不通送走她时,她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怕多看一眼就会硬不下心肠。以至如今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感受那分愧疚。
但心底毕竟还是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酸涩慢慢荡开。她想起这些年将冯花朝放在自己身边教养的感觉,是不是有那么一些个瞬间,她曾经透过花朝看到了那个生死不知的女儿的影子?
不知静默了多久,昭文对着殿外阻拦的内侍,沉声吩咐了一句“让她进来。”
户枢吱哑一响,一个粉白的影子翩跹扑进殿中,不及下跪,便急急喊道:“陛下要对阿铎做什么?”
殿外明亮的阳光被她带了进来。一声“陛下”,让昭文记起了自己的身份,她微一垂眼,敛住自己藏在窅深眼眸后的暗潮汹涌,冷冷一笑:“朕要对他做什么?你既来了,就先听听他做了什么吧!”朝殿外高声道:“薛公,请英王、定乾大将军、左将军、王尚书他们都进来。昨夜的事,各自汇报一下情况。”
“是。”薛公领命告退。不一时,诸人相继步入殿中。郑图、郑定西步履沉重。王庭用步子十分轻快,像踏春踏出了额外的精神头。只风榭脚下从容,和平日区别不大。
昭文踅回案后落座,淡淡摆一摆手,王庭用当先出列,备述前夜险状及与逆贼的英勇战斗。其余几人也各自陈述。到风榭之时,她多问了一句:“这么说来,瓮中捉鳖还让郑南逃了?”脸上已沉下来,有山雨欲来之势。
风榭不慌不忙,肃恭道:“原本是断无此失,只是……”
“只是什么?”昭文问。
冯霖轻轻一笑,仿佛对接下来的话早有所料。风榭道:“昨夜酣战之时,高平王忽然闯宫,执剑刺伤宫人,逆贼郑南才得以乘乱逃跑。”
阿梨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一怔之后,忽然高声:“你放屁!”
昭文凛冽眼风扫向阿梨,冯霖立刻道:“阿梨,别说话。”
风榭这时又补了一句:“陛下不信,可传内侍来问。”侧身面向王庭用:“王尚书也可作证,昨夜高平王是不是剿匪剿到一半,忽然跑了?”
昭文征询望向王尚书,他只好出列,肃手道:“高平王的确昨夜剿匪途中匆忙回城。至于回城为的是什么,微臣就不知道了。”
王庭用与冯霖昨夜虽同壕作战,但到底不算亲近,何况冯霖的太尉之职,他总觉得其实当属自己。这样一来,他不落井下石已算是人品格外端正,不可能为了自己都看不明白的形势,为冯霖作个伪证。
饶是冯霖呵斥,阿梨此刻也再按捺不住,她怎么也无法相信一向温润的姜大哥会眨眼变成这个样子,气得拿手直指他面:“你在胡说!你们都在胡说!阿铎昨晚回来明明是为了救我!”
风榭垂下眼,不与她直视:“那公主昨夜是深陷敌手了?”
阿梨不会撒谎,愣了一愣,讷讷说出两个字:“没有。”
不过这声低弱的“没有”,却霎时淹没在“公主”二字给众人带来的震惊之中。诸官左右相顾,惟天子、霖榭二人面色沉定,如对坐老僧。阿梨陷入茫然,惶惶看向姬风榭,最后又将目光投向冯霖,冯霖向她微微一笑,她才感觉心中安定一些。
须臾,昭文举手一摆,诸人立刻禁言,殿中顷刻复归沉默。风榭从容出列,拱手大拜:“臣恭喜陛下寻回爱女。”
昭文面沉若水,冰冷的目光定定望着他:“你又是何时得知的?”
风榭镇定答:“昨夜。”
“从何得知?”
“从此物。”风榭从袖中掏出一物,上呈御览。昭文一见那物,浑身似让一束惊雷贯穿,僵直许久不能动弹,碎裂的记忆刹那破脑而出,在眼前一一轻摇慢晃,心口却如被一柄巨斧劈穿,穿到至深至痛处,血沫横飞、足可漂橹。不知过了多久,沙哑的声音才从嗓子口一点一点挣出来:“你从哪里得来的?”
风榭肃手道:“公主身上。”阿梨见到那支紫竹长笛,也是一惊,那日向他讨要时,他明明说丢在了山上。眼前的姜大哥像一夜间换了个人,她莫名有些害怕和抗拒,下意识向冯霖身边靠了靠,冯霖抓住她手,低低说了句“没事,别怕”。
“何时得到?”昭文眸色深沉,紧盯着风榭,进一步询问,颇有逼迫之势。
风榭应道:“观音寨那晚。”
昭文拂然击案,案上笔墨被震的颠了一颠:“那为何到现在才上呈?”
风榭垂首:“臣识得此物乃闻公所有,以为阿梨与闻公有所牵连,想借此物访得闻公所在。如今才上呈,是臣唯恐寻访不得,徒令陛下失望。”说完,又下跪大拜:“臣好大喜功,对陛下有所隐瞒,请陛下降罪。”
昭文凛凛目光落在他脊背上,似将他整个人圈在了一个无形的禁锢之中。风榭保持着拜伏的姿势,昭文不开口,他就不起来。
许久,昭文终于道:“这么说来,你并未寻访到闻公?”声音带着明显的疲倦。天子鲜少以疲倦示人。
风榭再拜:“是。请陛下降罪。”
昭文哑声道:“英王一心为朕分忧,何罪之有。”转向殿中诸臣:“英王所说不错,阿梨确实是朕的女儿,昔年北伐之时,朕受那奸贼姜文范所害,骨肉分离,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日,孰料天可怜见,竟让朕在乾城故地,寻回失女,朕心之喜,无可言表。”
诸臣连忙唱诵。阿梨身子却晃了一晃,呆呆看着上座那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身旁却适时伸出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又有些怜惜地,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一拍。
所有人都在乎天子的感觉,惟有他担心的,是她好不好。
恰在这时,薛柏匆匆从殿边廊柱间穿过,行至案前,将一卷布帛交到昭文手中。昭文展开一阅,原本已然缓和的面色又是一沉,目光遽然扫向冯霖:“这时守门士兵传来的,你自己看看。”
布帛上是一行手书,赫然五个大字:“多谢高平王。”底下一个潦草署名,似草蛇缠绕,是居姚名。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哪几个字。
“郑南从城西逃走。临走前往城门上射了一箭,箭上附着这块布帛。”昭文冷冷道:“郑南郑南,征南之意……居姚人野心不死,高平王,你还有何话说!”
冯霖跪地,面上依然十分从容淡静:“此帛居心昭彰,臣无话可说。”
阿梨一惊,惶然顾他,连忙开口:“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快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
“阿梨!”昭文终于忍不住出声呵斥。
阿梨却浑然不管,凛凛走到风榭跟前,定定望着他:“姜大哥,你敢不敢说出昨夜阿铎为何闯殿的实情?”
风榭避开她的目光:“臣已备述实情,其余的,只有等陛下定夺。”
阿梨的不可置信已经被失望和愤怒所替代,此刻觉得那张冰雕玉砌再无半分华光,反而扭曲出了令人生厌的形状,狠狠剜他一眼,高声道:“陛下,英王昨夜欲对我不轨,高平王闯殿,实是为了救我!”
“阿梨!”英王还未开口,反是冯霖先出了声,欲制止她的话,可是已然过晚。阿梨因为激愤,语速十分之快,阻拦不及。
见他面色不再像片刻前的宁定,阿梨反而一笑:“你不就是怕我名节受损吗?我名节受损,你难道便不要我了么?”
冯霖一怔,旋即无奈一笑,轻叹道:“怎么会?”
见两人样子,英王低垂的眉眼微微一动,覆在袖子下的手心掐出了血痕,良久,再度开口,微沙嗓音像细小的虫子在窗格子上爬过:“梁公公,公主说我欲侵犯于她,我百口莫辩,你昨夜是见证之人,不如你来说说,你看到的情形吧……”
梁内侍立刻出列,跪于殿前,将要开口,冯霖忽抢先道:“此事有关公主名节,请陛下屏退外臣。”
“不……”阿梨“用”字尚未出口,已被冯霖拉手止住。
昭文颔首,与此事无关的诸官匆忙退出行殿。
梁内侍这才开口:“禀陛下,禀公主……老奴斗胆,公主可能是误会了英王殿下。公主昨夜被人从外头救回来时已然大醉不醒,衣衫也……”抬眸怯怯看阿梨一眼:“……也不很齐整。英王殿下不过是将公主抱入了内室,高平王便挟剑到了。”
“你胡说!”
“公主恕罪,老奴说的只是自己眼睛看到的情况,不敢有所隐瞒,也不敢添油加醋。老奴不敢胡乱影射诽谤高平王,只是……姑娘昨晚酒醉,像是饮了不少椰浆陈酿,那陈酿是南海所献贡酒,存量不多,老奴今早去查,发现是高平王取了一瓶……”
阿梨脸色苍白,身子微颤,冯霖重重一捏她手心,她回眸望他,见到他眼底一片澄澈清明,忽而一笑,冷冷道:“那酒是我自己要喝的,不关阿铎的事!”
梁内侍低头道:“是。老奴不敢妄自揣测王爷行为。只是老奴记得公主当时酒醉的厉害,恐怕也不知道高平王闯殿时发生了什么,是以只怕亦不能在郑南逃脱一事上为高平王作证……”
“你……”阿梨气地抽出腰间长鞭,作势要抽他。
梁内侍本能身子微欠,要避开鞭子,嘴上却道:“老奴只是实话实说,望公主息怒。”
昭文终于发话:“阿梨,不可胡闹!”又转向冯霖:“你可还有话要说?”
冯霖恢复无波面容,淡淡应:“臣无话可说。”
昭文道:“你还有十七鞭子记在朕这里,你可记得?”
“臣记得。”
“那好……来人!”
昭文令落,刑吏立刻冲入殿中,阿梨见人执仗入内,登时心生警惕,拦到冯霖跟前,气地跺脚,“你们……你们冤枉好人!”见诸人面色冷漠,索性心里一横,长鞭一扬: “谁敢打他!”
“阿梨!”冯霖无奈唤她。
阿梨不理会他,执鞭四顾,冷笑道:“你们不讲道理!若无他这些时日昼夜筹划,你们早被郑南骗的命都没了,还有时间在这阴谋暗算……我从小听闻你们中原人惯会行鸟尽弓藏之事,原本还不相信,今日算是开了眼了……你,英王殿下,那日若非他提醒你莫要轻信郑南,只怕此时瓮中捉鳖捉的便是你这条鳖……还有你,梁公公,你今日这番话,不过是为了报他昨日踹你一脚之仇……你们这些人,心中都只念着自己的一点蝇头私利,勾心斗角,他日就算郑南兵临城下,也只怕没有血性应战,只有仓皇难逃的份……”
“阿梨!”
阿梨不管,只是道:“要打他,先问过了我的鞭子!”
室内顿时一片寂静,刑吏不敢上前,诸官也不言语。冯霖苦笑被她拦在身后,见她气势汹汹,一句劝也听不进去,知道多说无益,只好祈求地望向御座,几不可察地朝昭文摇了摇头。
昭文要打他时,他面色沉如一块石板,此时才隐约绽出一丝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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