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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温水（三）

石泉, 位处浑夕山与汤谷之间。镇子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却是温水的源头。冒着热气的河水自东向西蜿蜒汇流于管氏所辖的汤谷, 与本地上涌的无数热泉眼相遇，使得山坳内几条又深又窄的峡谷终年烟雾缭绕，水汽蒸腾, 无法观其真容。

姜凡与肖简下山后，提议在石泉整肃一宿, 再前往汤谷。

他们没费多少功夫便打听到管氏在石泉的别庄。很多年前管云舟曾与姜凡夸耀过，“石泉的别庄住着比本宗好多了。那里有大树有溪流，凉风习习, 舒服得恨不能永远住在里面”。因为曾是前代管氏老夫人的最爱之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自不用提。

然而，那已经是四五十年的事情了。

当站在别庄残破失修的围墙边时, 姜凡盯着荣枯各半, 长得毫无章法的藤蔓, 叹道：“这便是石泉别庄？”

仿佛回应她似的。一阵风吹得破旧不堪的木门哐哐作响，顺便拂开半人高的蒿草丛，露出半面老朽的木牌匾, 经年的风吹雨淋, 上头的金漆早已脱落，隐约可见一个“管”字。

自门缝窥视府内，昔日亭台楼阁, 如今只剩下满目疮痍。果然如当地人所说，别庄已荒废多年，成了远近闻名的乞丐窝。

姜凡绕着走了两圈，终于择定了一处满意的位置。

可惜，也不知道是哪位目光如炬的先行者已经在此处堆了一个坟头。刻有亡者名讳的木板已经朽坏，斜斜地倒伏着，像是已经无人搭理的孤坟。一只石泉当地手艺的草蚱蜢静静放在坟尖上，竹叶编制的翅膀色泽碧绿，不知是亡者亲友的祭奠还是乡间小童的恶作剧。

姜凡将木板扶正，眯眼看了会儿，上头书写的文字早已被风霜磨平，只剩下水迹与泥痕。

她对肖简说：“也不知是真高人还是撞运气，这人竟同我选到了一处！”丝毫不遮掩这话拐着弯把自己夸赞了一番。

若是旁人听了说不得要骂一声“厚颜无耻”，然而肖简只是掀掀眼皮问：“是要葬在这里吗？”

姜凡点点头，“是啊。难得选到个好方位。埋一个是埋，埋两个也是埋。就当……作伴吧。”

她兀自蹲下身，徒手刨开个坑，轻手轻脚将装有管云舟一半骨灰的木盒安置在内。

“云舟小友，累了这么久，也该好好休息了。我总说等你大些要请你喝酒，如今还是要兑现诺言的。凡哥哥片鸡片鱼，不骗人，还记得吗？”

她取出一壶薄酒，喝了一口，倒了大半在管云舟的墓前，又把剩下的倒给无名氏。

“前辈，莫怪莫怪啊。谁让您这个位置风水最佳。我这位小友从今日起便要与前辈作伴了。”

作为修士，明知道无论是魂飞魄散的管云舟还是早已投胎轮回不知几许的无名氏都听不到她的话，但还是絮叨了几句。

语毕，她自嘲的笑笑，用手指勾着壶柄猛地站起来。

她蹲得太久，双足发麻，整个人摇摇晃晃，直接撞进了肖简怀里。

抬起脸，按耐住热意，她不以为耻地咧嘴一笑：“肖简，对不住啦。我可不是故意占你的便宜。”

她是谁啊？脸皮厚过城墙的姜凡！

肖简垂眸看了她好一会儿，目色微沉。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温暖而潮湿，喷在她的面颊上，双人的吐纳不住地交织胶葛。

她是……脸皮厚过城墙的姜凡。

然而，这世上似乎有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面皮滚烫如烙铁，手掌贴到他的前襟上，拉开二人的距离。

赤红的泥印在整洁的衣物上格外刺目。姜凡不禁愣了愣，心想，她早八百年就知道浮丘三君爱洁，以肖简最盛。原先她还反思过，肖简莫不是同她八字相冲，怎么每回同她一起，都是形容最狼狈之时。

晃神的刹那，肖简从袖中抽出一张丝帕，托起她的双手擦拭。他的动作看似温和细致，实则执拗霸道，她几番挣脱，最后只得乖乖受着。

他仿佛怀有无穷无尽的耐心重复着枯燥的事情。手掌、手指、两指之间，指甲缝，无一放过。

她如一只被人顺毛摸的猫儿，就这样僵立在原处，任他搓圆捏扁。

肖简的神情依旧是波澜不兴的，然而他的眼波暖似初夏的江水，鼻息渐沉，耳根发红。

“你无需自责。”正当姜凡想逗弄他时，肖简说道：“若每一件惨事都与你有关，那么……姜凡，你便是神了。”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然而，这世间已经没有神了。”

她眼眶微热，鼻子有些酸，哑声“啊”了一下。

她纵容自己将脸埋进他的心口，颤声说：“我知道，肖简，我懂。”

她鼻子有些发酸，用尽全力压下眼眶中的热流。

“可惜……”终究是意难平。

肖简整个人先是一僵，尔后腾出一只手，轻缓的拍抚她的背脊。

扑通，扑通，扑通。

她暂时抛开那些胡思乱想，汲取着难能的祥和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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