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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堆烟, 烟笼山。水疑黄泉来, 雾如镜中漫。
傅华璋坐在池子旁的青岩上,双脚浸在水中, 衣袖高高挽起,长而白的手臂举着六角细绢纨扇遮住下半张脸, 只露出狭长凌厉的凤目:“……表姊?”
“唐突失礼了!再见!告辞!”贺洗尘只瞥见云缭雾绕中清瘦的剪影, 便连忙拱手三连,不给任何狗血剧情展开的机会。
“啊……”雾气洇湿、颜色深沉的裳袂被倏然离去的动作扬起一个弧度,傅华璋甚至能看清上面密麻精致的针脚, 却唯独看不清转身杳然离去的贺洗尘是何种莫测的神情。
他缓缓放下遮掩面容的六角纨扇, 霜雪般娇白的扇面上用胭脂红线描出一张锋利的侧颜, 一尾黑色游鱼恰好游过眼睛处。
“我敬佩你,难不成还不允许?……我也只是敬佩, 并没有别的意思……”
傅华璋知道贺洗尘也没有别的意思。
***
阒然无声的星野下夜风清冷,将玄津山上漫山遍野、恣意盛放的梨花树, 酿成醇香醉人的酒,与那位在断桥边等待引渡的乌篷船的祝英台惊扰了所有人的梦境。
傅华珣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无法, 只能起身点一盏油灯。她倒不是为了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祝英台夜不成寐, 只是想到贺洗尘今日这番言语背后隐藏的信息, 不禁焦灼难眠起来。
与根深叶茂的世家对抗本就不易, 但贺洗尘手上除了军权, 还握着联姻这块筹码。傅华珣以己度人, 在众多势大的门阀中, 陈郡谢氏,清河崔氏——前者巩固同盟,后者拉拢人心——是最好的人选。像她们这种逆水行舟的弄潮人,不进则翻船溺死,本应牢牢抓住任何筹码。然而十年不娶?
温良如傅华珣也忍不住掩面叹息,深深地感觉到心累和烦忧。她灌下一杯冷茶,用袖子抹了一把嘴巴,端起灯台推门而出,却瞬间顿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见月光盈满庭院,衣衫单薄的贺洗尘踮起脚尖,伸长了手压低梨花枝,张嘴就去叼雪白的缀满夜霜的梨花。
古人赞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君子风度,但依傅华珣对贺洗尘的了解,恐怕他不是故意在她面前附庸风雅、沽名钓誉,而是饿惨了,却找不到厨房。
这是多饿啊?!傅家是少你吃的还是咋地?
“隐、隐楼?”傅华珣语气微妙地叫了一声。
贺洗尘被梨花瓣苦得直皱眉,听到她的声音回头一瞧,淡定地笑起来:“噫耶,原来是珣姊——这花没酒好吃。”他折腾了半宿,绕了一大圈弯子,雪堆烟没去成,却饿得腿脚发软,差点就想回屋嚼隔夜的茶叶。好歹顾忌着发酒疯的谢延,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灵光一闪才去啃梨花。
“……”傅华珣突生愧疚怜悯之情,叹了口气说道,“恰好我也有些饿了,我们一起去厨房,那里应当还有些蒸饼。”她转身到房间里拿了一件莲纹鸦青大衣:“夜凉,先且披上。”
贺洗尘拎起衣襟在鼻端嗅了嗅:“辟寒香?挺好的,不呛眼泪。”略显轻浮的举动让傅华珣有些赧然,连耳朵尖也浮上薄红。
她知道贺洗尘会喜欢。或者说,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大司马的喜恶,傅尚书全都了如指掌。
“珣姊莫不是看上我家阿愔了?”
庭院忽然寂静下来。风声,昆虫声,呓语声,好像都瞬间消失在雪色一般的梨花丛中。
“我记得十五年少时在摘星阁住的三个月里,珣姊熏衣用的是芙蕖衣香,钟情至今,一直没变换。”贺洗尘抚平领口,抬起眼睛,黑瞳深沉如寒渊,“能让不爱桃花笺,偏爱芙蕖笺的痴儿改换辟寒香,我思来想去,只能猜测你是遇见意中人,才甘愿如此。”
而辟寒香,恰好是梁愔倾心的香料。再结合她对梁愔的种种体贴关怀,哦嚯!没跑了!
傅华珣一时无言以对,神情微妙地纠正道:“不是意中人,更不是阿愔。”她难为情地咳了一下,“寒食节那日你佩了辟寒香,我自作聪明,以为隐楼应当是格外眷顾它。”
“你——难不成在取悦我?”贺洗尘似乎有些恍然大悟。
傅华珣瞬间尴尬地噎红脸,好一会儿才压下羞恼的燥意,平静地说道:“然也,傅某意欲取悦大司马。”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眉眼间满是自我解嘲的哂笑:“傅家孤注一掷站在大司马这边,早已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傅某不才,忝居于家主之位,只能殚精竭虑辅佐大司马。”
“原来如此……唔,却也不必如此。”贺洗尘咬了下甘涩的舌尖,正色道,“傅家以诚相待,梁道绝不辜负!两家联手,虽有主次之分,却无上下之别,傅尚书无须委屈自己。”他摸了下鼻子,“我不喜熏香,但若是珣姊的芙蕖衣,我、我便受着吧。”
傅华珣垂眸抿唇,心想梁隐楼君子之风,怪不得小郡公敢贪得无厌、屡屡冒犯,就连她自己,也情不自禁要得寸进尺。但倘若触碰贺洗尘的底线,恐怕灰飞烟灭都算是轻的。
君子可欺之以方 。可贺君子知白守黑,深藏不露,却没那么好糊弄。傅华珣谨小慎微,但该兵行险招,也有放手一搏的魄力!
她旋即掀起眼皮,目光坚定:“旁人我无法保证,但傅家绝不会出现首鼠两端的墙头草。梁隐楼你记住了,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我的命你尽管拿去!”她撕开温和文弱的伪装,暴露出底下发狠凶戾的本来面目。
“那些挡你的,我会一个个扫除干净;那些要你死的,除非踏过我的尸体,否则别想动你半分!”傅华珣猛然靠近贺洗尘,右肩相抵,低沉决然的话语传到他耳中,“我只要你光耀傅家!”
这小孩不声不响的,倒有些疯魔了。
贺洗尘幽深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无畏的侧脸,亦沉声道:“此事若成,傅家必定荣极;若败,傅清臣,我也把我的命给你。”反正不给她,也得被别人要了去。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贺洗尘身形一晃,拉开距离后又顺手将头顶的树枝拽低,咬了两三朵花叶,莞尔笑问:“不知珣姊可以带我去吃蒸饼么?”
傅华珣低头,温和地浅笑道:“自然。”
两人结伴同行,走过谢延发酒疯的长廊,梁愔呓语的檐下,空无一人的傅华璋的屋前。山风送醉入梦,拂晓将至。
***
五月五,龙舟节。
装饰古典华丽的画舫游船从洛阳河远处驶来,雕花栏杆处倚满俊秀的乌衣女郎,或手持书卷,或高谈阔论,或凭栏而唱,举手投足之间洒脱豁然,尽显世家风度。
“洛阳可真气派。”梁砂目瞪口呆,扒着窗户几乎把整个身体都探出去,“愔哥儿快看!”
梁愔放下茶碗,手指捏着宽大的袖子,皱起眉不悦道:“唤吾——”他挺直脊背,冷淡持重的神情不自觉露出一丝窃喜,“唤吾「三郎」!”他作书生打扮,一袭灰蓝长袍,同色窃曲纹头巾,却比船上的芝兰玉树还要俊俏不少。
梁砂翻白眼吐舌头:“你别让七舅公抓到!”
站在窗边的贺洗尘听两个小孩斗嘴,乐在其中:“噫,六郎可别把今天这事捅出去,要不我这个罪魁祸首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梁砂一听,连忙捂住嘴,信誓旦旦说道:“我绝对不说!”会稽本家派她到洛阳,帮不帮得上贺洗尘是一回事,主要是让他有个信得过的可以使唤的人。梁砂心眼实,认死理,没那么多鬼心思,说不靠谱,其实是最靠谱的。
茶寮外呼声震天,伴随着称赞艳羡声,几大世家的画舫翩然从江上划过。谢家俊彦皆身穿丹红外袍,明亮瞩目,唯独中间一个雪青色人影特立独行,摇来晃去地四处张望。
“小混账来真的?”贺洗尘低声自语。
“家主,谢七郎似乎在找你。”侍立在侧的燃城说道。
“我知道,不理她,让她找去吧。”贺洗尘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突然顿住,神色倏地冷峻,抓着窗框的手指用力得发白。
梁砂看起来呆笨,却瞬间察觉到气氛的转变,不敢吱声。梁愔疑惑地起身,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能看见王氏华丽的画舫中,年轻子弟谈笑风生,令人神往。
“燃城,你能听到她们在说什么吗?”贺洗尘问。
人声鼎沸,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画舫上的动静早就消沉在水中。或许便是仗着这一点,王隙面上温文尔雅,嘴里却吐出些不干不净的话语来。角落里的王陵自顾自饮酒作乐,丝毫没有被排挤冷落的挫败感,反而更显高洁。
区区中常侍,难不成以为就能挽回被你母亲糟蹋掉的颜面?!王隙顿生恶意,起身之际,长袖一振,袖尾不偏不倚落在王陵脸颊上。
“她在骂灵符?所有人都在骂灵符?”贺洗尘眨了一下眼睛,“她们莫非以为是灵符之母引起王家败落?”
燃城不言不语,默然点头。
“她是谁?”贺洗尘的瞳孔猛然放大,“竖子焉敢轻侮灵符?!”
梁愔从没见过贺洗尘这样愤怒。他的愤怒好像黑沉的天空中翻滚的雷云,山雨欲来,让人心里忍不住发慌。
“王隙,字畅之,行十四,琅琊王参军。美姿仪,妄自尊大,气量狭小。曾与人争一歌伎不得,溺杀之。”燃城利落地将王隙的老底抖了个遍。
“家主,有人惹你生气么?我去教训她!”梁砂小声地说道。
贺洗尘只是揉了揉她的狗头,阴鸷冷笑:“你说这个人倒不倒霉,要承受大司马和苦斋两个人的怒火。”
世家游船后,大多会举行宴席,歌舞助兴。不少士子早就备好锦绣文章,只等着一鸣惊人。王隙有心惊人,奈何才识平平,但倚仗优越的出身,行事皆有旁人应和,就算尖酸刻薄、口出狂言,也被奉承是“嬉笑怒骂真性情”。
不巧,今天看不下去她“真性情”的人格外多。
深深庭的后院偏僻难寻,王隙喝多了,摇摇晃晃来到这里,黑暗中却伸出一双手把她拽进暗巷子里套麻袋。
贺洗尘赶到的时候,下黑手的文弱书生庾渺偷袭不成,被王隙按在墙角一顿好打,惨叫声连连。
“我靠!”贺洗尘怒气冲天,手起麻袋落,蒙住她的脑袋,将她的双手反剪掼到地上,“专挑我罩着的人欺负?”
当王陵笑盈盈跟踪到此处,贺洗尘和庾渺已经把王隙捆好扔到宴饮的厅堂中间,她袖子里藏的麻袋竟无用武之地。
“你来晚一步。”贺洗尘靠墙坐在地上,颇有些江湖侠士的洒脱豪气。
庾渺的衣裳沾满尘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不狼狈,却还硬撑着说道:“吾不疼!”
王陵一顿,踢开地上的麻袋坐在他俩对面:“你们看到了?”
“噫耶,看到什么?在下确实看她不顺眼,没想到鹿神也看她不顺眼,更料不及灵符也看她不顺眼。”贺洗尘一只手撑着下颌,拊掌大笑,“咱们可真心有灵犀!”
庾渺听他一通鬼话,也不拆穿,只煞有介事点头应和:“你们不知道,前几天王畅之竟说吾故作清高、妄为狂士,吾心里那个气!这不就来狂给她看。”
王陵盯着眼前两位好友,半晌低头释然地笑了笑:“我藏了些好茶,还知道一个隐蔽的好地方。”话没说透,三人皆已心照不宣。
他们互相搀扶,路走了一半,巷子口的光忽然被人挡住。一个抱着脏衣服的舞伎站在那里,碧色双眸中满是惶恐。
“嘘——”贺洗尘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不要怕。”他还记得这双漂亮却充满不安的眼睛。
檀石叶怯懦地往后退一步,踌躇几秒后飞快地跑掉了。
“那是鲜卑人?”庾渺问。
“大概是。”王陵答道,她眼中闪过一丝沉思,随后又消沉在瞳孔中。
***
田边路旁的野蔷薇缠着篱笆开得浪漫,沿洛阳河顺流直下,正好是各家画舫停靠的地方有一处楼台,最顶端的亭阁视野开阔,风萧萧水汤汤。落日余晖还有些刺目,贺洗尘便将向阳处的竹帘放下,遮住日头。
庾渺点燃红泥小火炉,将绿釉陶壶放在炉火上。王陵打开一个巴掌大的青瓷圆罐:“「朝闻道 」,我偶然从一个茶商那里买的,说是六大茶山的孔明遗种 。整个洛阳就这么一罐!”
“哦豁!我倒要试试什么茶敢叫「朝闻道」?”
晚风混着河水的清凉穿过亭台,陶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出白雾。王陵不疾不徐地将滚烫的沸水倒进茶壶中,姿势优雅,风度泰然。茶叶经沸水一泡,裹挟的清香立刻蜂拥而出,沁人心脾。
贺洗尘撞了下庾渺的肩膀,问:“鹿神,你可悟了什么道?”
庾渺慎而重之地吸了一口气:“……吾不才。灵符呢?”
“……我偶感风寒,鼻子堵塞,既闻不到,自然悟不到。”王陵理直气壮。
三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伸手拿起茶杯,一杯下肚,纷纷快意地叹了口气。
“我致仕后就开间茶铺,专门给人沏茶喝,聊一聊风土人情,谈一谈经子史集,你们来了,不收茶钱!”贺洗尘掰着手指头盘算起来,“正好,茶铺的名字就叫「苦斋」,苦尽甘来。”
王陵啐了他一口:“大司马去给人沏茶?亏你想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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